105 、叛逆者
啼哭的嬰孩被母親抱在懷中,這個異族的母親輕輕拍打他,在一片混亂中輕輕哼着搖籃曲。
她在那安寧的歌聲中,漸漸靠近了屋中的床榻。
她的劍在她手中閃爍寒光;
她的雙目盈滿血絲;
她想起了死去的同伴。
死去的小鄒與床上的人逐漸重影了,她恍惚中看到了這個,他正在與她不斷懇求:“好冷……好冷……請你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呼吸驟停,一劍刺去。
“你做什麽!”
劉弦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攔住了劍的勢頭。
劍尖,距離那個正在□□的焦黑軀體,只差一層皮肉之隔。
她瞪着那軀體,兩眼一眨也不眨:“讓我結果他,他太痛苦了。”
劉弦安斥道:“那你也沒資格剝奪他的生命!”
“他反正都會死,為什麽不讓他痛快一點?!”她固執地說,“至少,我會給他一個美夢。”
她的唇角抽了抽,不太正常的樣子。劉弦安借勢将她一推向後:“我只能告訴你,作為大夫,我不會允許你這麽做!”
他攔在她面前,擋住那把劍——兩人僵持着——等背後那聲音逐漸小下去,最後,什麽動靜都沒有了。
劉弦安嘆了口氣,回身探了探那孩子的氣息。
“現在他死了,”他無力地宣布,“收劍吧。”
她的劍仍在遠處,維持着那個姿勢,僵在原地。
“收劍!”他大聲喝道。
第二聲,她終于有了反應。
她并沒有收劍,只是轉身走了出去。
……
胡秉戎在屋外找到她時,葉青瑤坐在一級臺階上,一把劍插在土裏,正對着劍上倒影的自己出神。
但她立刻察覺出身旁的動靜:“大人。”
胡秉戎點點頭,坐到她身旁。
“實不相瞞,我也是……第二次見到這種場面,”她試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死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我失态了。”
他聽出了自省和愧疚,還有一絲茫然。當然,誰也不知道在經歷這些事時究竟該怎麽應對,每個人都只會做本能認為正确的事罷了。
所以胡秉戎只是感慨:“若是戰争,死的人還會更多。”
“您看起來比我鎮定。”
“其實我剛才吓得兩條腿都在抖,差點尿褲子。”他坦白。
大概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葉青瑤一愣:“真的?”
“當然。我不像你們這些有武功的……”
“其實我也是。”她說。
這回,輪到胡秉戎一愣:“真的?”
“嗯。”她鄭重地點點頭。
兩人相視一笑,就好像突然之間,人與人的隔閡都随着這次災難而煙消雲散。沒有上下級之分,沒有男女之別,唯有在死亡面前被一視同仁的渺小。
他們是平等的。本來就是。
他緩緩訴說道:“剛才在書庫,突然就震了,到處都是煙,我根本來不及顧上戴拉瑞蒙學士,自己跑了。這是不是很自私?”
她寬慰他:“夫妻還大難臨頭各自飛,你和戴拉瑞蒙學士又沒有太多交集……”
“不,我們有。”
“啊?”她一挑眉。
他想了想,與她道:“我此行,是為他而來的。但顯然,他不能給出我要的東西了。”
“什麽東西?”
胡秉戎凝視着她的臉,這張臉稚氣未脫,現在正因他的話而滿是疑惑。
——要告訴她嗎?
——她只是個小女孩。
但為什麽心裏隐約……會有這樣的猜測。或許這個小女孩并沒有看上去的那麽單純。
“沒什麽,”他最終還是決定保留些秘密,轉而探問道,“夜千總,其實我自來到這裏之後,就有一件事想向你了解。”
“什麽?”
“你認識葉青瑤這個人嗎?”
他直言不諱,神情認真。
葉青瑤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但是鑒于自己的存在總是過于容易引人遐想的,這樣的問題問了好像也沒什麽奇怪的。
她氣定神閑,用早就準備好的那一套說辭來化解:“你在開玩笑,她可是當今皇後,我不過是個軍中的走卒……”
“你不是走卒,你是女子,從京城而來,卻能在西北當上千總,”胡秉戎直指問題所在,“方督軍和皇上對你的提攜,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胡大人,你想多了。”
“我之前在京城,雖然未曾上朝過,不知道那位當過書院供奉的女官長什麽樣,但是他們說,她的臉上,有一道淺淺的疤。”
是的,他一直凝視着她的臉頰。
“你有,不是嗎?”他不再遮掩,用那道疤揭露了她的真相,“——聖上的表妹。”
“……”她沒有否認,這也沒什麽好否認的。
“呵……呵呵……這還真是……”他發出了一連串釋然的低笑,“我現在終于明白聖上的意圖了,為什麽是你,而不是別人。”
“你不要說出去。”她提醒他。
“我不會。”
他張了張口,還想說些什麽,卻看到遠處有人過來了。
田雪晝挎了個籃子,走到近處看到兩個上司坐在門口,氣氛不免又尴尬了起來。
“我先進去了。”胡秉戎起身,他好像有意避開他們,但在葉青瑤看來,他這一舉動就像是在給兩個相親的男女留出聊天的機會。
尤其是:田雪晝一屁股坐到她身旁,絲毫沒想過避嫌什麽的……
“啊……呃……”她挪了挪屁股,不免也想回屋了,“田雪晝。”
“夜千總……”他看起來有點害羞,當然他本來就是個很容易害羞的人。
她覺得她在回屋之前得說些什麽,比如:“抱歉,對于你之前那番話,我應對不周,不過我其實沒有惡意……”
“我知道,沒關系的。”
——過于輕易地得到原諒,這令她更不安了。
“你在摘菜?”她開始沒話找話瞎閑扯,“我剛知道這裏居然還是有蔬菜可以吃的。”
“是野菜,貧民吃的東西,”田雪晝把籃子裏的野菜倒出來挑出些雜草,“唯有上等人有資格吃肉,那些貧民,一日三餐都只能吃這些。胡大人告訴我的。”
“……”
她想起那些逃出房門的女人和孩子,每個都面黃肌瘦的。而那些男人,也并非哥哥都是身強體壯。
魁梧高大的人,都是些能進出皇宮的人罷了。
“那還真是……比我們那裏還不如……”她撩了下頭發,“或許他們說得對。”
“他們……說什麽了?”
“我真的是個大小姐,一個不知外面疾苦的大小姐,”她說,“我以前,以為當過奴婢就算是知道世間疾苦了,可從來沒有想要認真了解過,一牆之外都在發生些什麽。”
她再次低喃:“我真是個被寵壞的大小姐。”
她說着,漸漸湧出淚:“我從不知道一個人要生存下去原來這麽艱難,而像我這種不需要艱難就能生存的人,真是太應該為之愧疚了……”
那些屍體,那些被視為草芥的人命,那些夢裏被堆砌成山的屍體——他們不是英雄,沒有死後的殊榮,生前沒有地位,死後也依然沒有。
他們是無辜的。
但他們實實在在地犧牲了,并且無論是哪一國的,自古至今都實實在在地發生着。
“我以前……活得太過心安理得了。”她用力擦幹她的雙眼。
田雪晝忙安慰她:“夜千總……您不必這樣,每個人的經歷不同,大小姐未必需要了解民間的疾苦,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艱難。”
“……”
“活在這個世上,每個人面對的艱難都是不一樣的。所以為什麽要把別人的艱難也都體會一遍呢?若能體會,是一種經歷,可是不體會,不一樣是一種經歷嗎?”
她停下,瞪着他。這軍中,居然有人比先太子還能講大道理——她為這個而吃驚。
她還以為滿軍營的粗莽漢子,操練之外,每天除了摳腳就只會談論女人呢。就算胸懷萬卷書的張瀾,也不過是個迂腐的書呆子,講不出這些話來的。
“看來你……也有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歷啊……”她說。
“無足挂齒,都過去了。”
“抱歉。”
“您又跟我道歉?”
“我那天不該取笑你,”葉青瑤想了想,糾正道,“其實我真的不是在取笑,雖然外人聽了都覺得是取笑……其實我只是好奇。”
“好奇?”
“這個世上居然真有人看上我,”她一臉複雜地看向他,“所以你到底看上我什麽了?”
“這……我……我不知道……”田雪晝支支吾吾,對這個問題不知所措。
“不知道?我長得不好看,行事又粗魯,他們裏面的都怕我,背後都說我有病。我這個樣子居然會被人看上,我真想知道是為什麽?”
田雪晝撲哧一聲笑了:“大人何必擅自菲薄……您不是認真的吧?”
“我當然是認真的,”她兩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兩只眼,“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認真的?”
——所以說,她很怪,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古怪。
田雪晝咽了口唾沫:“可是您要我說個所以然,我是真的說不出來的。”
“為什麽?”
“感情這個事情是很難說的,您說了您那些缺點,但在我看來,您是軍中唯一的女子,能令一幹男人服氣就是很了不起的本事。而且畫畫又好……”
他說着說着臉紅起來:“大人,您看,我就記得您的這些優點了。”
“你因為我的優點所以喜歡我麽?”
“大概吧。”
“如果我說我不喜歡你呢?”
“那也沒辦法的事情,感情嘛……”
“那麽,可惜,”葉青瑤遺憾道,“我只能告訴你,大概是因為天生的,所以我沒有對人的愛意,任何人都沒有。”
田雪晝又笑了:“一個人怎麽可能沒有愛情呢?”
葉青瑤想到很久以前扇到自己臉上的那個巴掌,擡手摸了摸。
感覺好像還會痛呢。
“以前有人罵過我,說我這輩子沒愛過什麽人,”她喃喃道,“或許,我最愛的真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不應該吧,世上哪有這樣的人。您活了這麽大,就真的完全沒愛過誰?”
“沒有。”
“張參将?”他試探道。
“不可能!”她回答得斬釘截鐵,并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
“劉大夫?”
她笑得很沒氣質:“這也不可能。”
“呵,你自己覺得不可能,但或許說不定正是這樣的可能呢?”但田雪晝仍覺得這只是小女孩不太了解自己的想法,他循循引導,“我以前知道一種方法,讓情窦初開的人了解自己的心意,首先要閉上眼。”
她不動。
他看向她,認真道:“閉上眼。”
她無奈,一來也是好奇,依言閉上。
“然後想象一下自己身處黑暗的絕境。”他說。
她想到以前夢中的那片深海,任憑思緒陷進去。
“這時,你先想起一個人,除了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你有這樣一個第一刻就想起來的人……”
她笑笑,覺得這真是無稽之談,她曾在極其恐懼的境況之下,想到的也不過只有自己。
但田雪晝說:“那是一個你最期望看到的,你已經很久沒見到了他,所以十分思念……”
那麽,一瞬間,這個輪廓就出現了。
這個輪廓在她想到歐陽瑾之前,搶先了一步,占據了那個“第一”的位置。
已經三年過去了,他死了有三年了,可她恍然發現,原來這三年裏她可以忘記任何人,卻就從來沒有真正忘記他,甚至還為他畫了一幅畫。
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為什麽要畫那樣的一幅畫了。
一個瘦弱的書生,就像她畫裏那樣捧着一本書,還如生前一般,坐在東宮的石桌前:“青瑤啊……”
“這不可能!”葉青瑤一聲低喝打斷了這個可怕的念頭。随之,身旁一面牆應聲塌了一小片磚石,将兩人吓了一跳。
葉青瑤很快發現,這只是牆面受到之前的爆炸沖擊後,隔段時間吃不住勁而垮落罷了。不過這垮塌的痕跡吸引了她的注意。
“牆後……還有一面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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