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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了朝便去永安宮,侍女們泡了一壺雨前龍井擱在案頭,葛綠侍立在殿門,晉安帝甫入宮,見馬皇後正困坐在炕頭織草鞋,龍目一瞬間清亮,上前一把将皇後抱住了,問她今日見了兒媳婦如何,“皇後,今日你見了遲暮,還好麽?”

馬皇後針線一停,耐心想了會兒,道:“太美了,心思還算好的,就是臉皮子薄。”

晉安帝握住她織鞋的手腕圈住了,“臉皮子薄怕甚麽,咱們銀修臉皮厚啊,倆人正好湊一雙。”

說罷,看着皇後猶如泛着蜜色的臉龐,心神蕩漾,又道:“像咱倆一樣。”

馬皇後早知道他是個沒臉沒皮的,當年就用苦肉計騙得自己團團轉,不由得啐了他一口,嗔道:“呸。”

晉安帝聽了毫不着惱,反而将皇後抱得更緊,“皇後?”

葛綠見狀,便知道帝後這是又要親熱了,饒是見識多了,也不禁臉頰微紅,斂眉領着一衆侍女出門去,将金碧輝煌的殿門阖上了。

猶如瞬間堕入陰翳裏,晉安帝抱着皇後上了牙床。

一番鼓搗後,倆人大汗淋漓,晉安帝揉着馬皇後的柔荑,兩個人在錦被下緊緊糾纏,他墜着汗的額頭寬闊飽滿,五官深邃得緊,晉安帝的母妃當年是胡人,也正因如此,他骨子裏才有這一夫一妻的想法,馬皇後雖明面上從不給他面子,但心底裏不知道有多愛這男人。

晉安帝問道:“遲暮在宮中多有不熟,你使了宮女麽?”

“你能想到的,我當然都安排好了。”馬皇後嬌媚地橫了他一眼,“姹嫣跟在我身邊有一二年了,最是盡心盡力的,同兒媳婦年歲也相當,再合适不過了。”

晉安帝對那個貌美的小宮女有些印象,點了點頭,說到這兒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大女兒。

晉安帝在潛邸之時,那時候沒遇上馬皇後,先皇見他年歲不少了,替他随意挑了一名妾侍塞給他,儲在後院之中,他有一日喝醉了酒,那女人稀裏糊塗闖進來,與他稀裏糊塗便好了,後來生了個女兒,是任胥的長姊,他即位後封了長樂公主。

後來那女人沒福氣,女兒滿月便一病嗚呼了,晉安帝心裏有愧疚,娶了馬皇後後便沒有旁的女人,只将女兒過繼到馬皇後膝下,做他的嫡女。

但長樂已經桃李華年,至今尚未婚配,性子孤傲倔強,又蠻橫無理,長安城裏的名門公子對她個個避而遠之,晉安帝有心撮合她與尚書程家的婚事,但她眼高于頂,又不講道理,踹開程家大門大鬧了一場,将程家吓得再沒了提親的意思,這事也只能作罷,後來人人聽到任長樂的名頭便避而遠之。

晉安帝幾回旁敲側擊問女兒心意,都沒得到答複,為了她的終身大事也不免心急,問馬皇後,豈知馬皇後卻不怎麽上心。

她雖氣量不大,但也實誠:“你的女兒放我這裏養着,反正沒有別的女人,我養着也就是了。但是你也不用指望我像對胥兒和覃兒那樣對她,我是白屋寒門的出身,也就這點度量。”

晉安帝嘆道:“朕怕如今來了遲暮,長樂與她處得不痛快。”

馬皇後眼睛一瞪,“長樂自個兒對婚事不着心,胥兒娶了媳婦兒,幹她什麽事?”

馬皇後養了長樂公主二十年,她心裏總覺得這個女兒來得有些膈應,晉安帝把好話同她說盡 ,只有長樂一個人,不會再有別的女人的孩兒,後來也确實踐了諾,但她私心裏,總是不如疼任胥和自己女兒那般疼愛長樂。

而長樂沒娘,心裏頭也有心結,後來養得一副專橫跋扈的性子,更是不怎麽待見馬皇後,兩人針尖對麥芒的,見面沒三句好話。

晉安帝索性不談這事,将這節兒略過去了,“對了,平南郡王府的四公子要回長安來祭祖了。”

朝政上的事兒馬皇後不怎麽關心,信口問:“他拜他的祖宗,與我有什麽相幹?”

晉安帝“哎”了一聲,眼尾下拉,“四公子蕭戰今年也方二十,尚未婚配,朕心裏猜到平南王是想叫兒子上長安挑個稱心如意的貴女為妻,長樂年歲也不小了,朕有意将她指給蕭戰,你看如何?”

“那是你的事兒。”晉安帝如此在意任長樂的婚事,馬皇後也就不願意操勞了,心裏頭又如同倒了兩大罐子老陳醋,翻了個身兒,便将被褥子壓下來睡了。

晉安帝曉得一說長樂,皇後準不高興,忙抱着軟豆腐似的妻子又摸又哄,好不容易才将皇後哄得笑了,夫妻兩人在軟榻上相依而眠。

午後,日頭從如煙似錦的桑榆樹下篩出幽幽樹影。

澄空猶如洗練過後清明而高遠,婆娑的緋雲,妖嬈地披拂在長廊和溪水之上。

盛遲暮坐在樹下,身旁姹嫣煮着茶,盛遲暮豎了一方木架,坐在老樹盤虬冒出地面的樹根上作畫,淡雅翩跹的裙擺一瀉至地,芳叢如茵,她手心握着一支蘸了藏藍顏料的筆,畫了小半個時辰,姹嫣一瞧,正好望見那繁複精美的紋飾。

姹嫣鬥膽問:“娘娘要做什麽?”

盛遲暮蘸了一筆顏料,淡淡地道:“我想做雙鞋,正好弄個繡樣兒。”

沒聽說過太子妃娘娘還親自做鞋的,本朝已經出了一位販鞋出身的皇後了,難道當今太子妃也是個喜好做鞋的人?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了。

“娘娘,您要是覺得宮裏頭悶,可以讓殿下帶您出宮走走,您來長安沒幾日,還沒見過咱們長安城裏的風情罷?”

盛遲暮道:“長安城的風情能養出殿下的性子,我還是少見識為妙。”

姹嫣怎麽聽,都覺得太子妃這是有些吃味兒的意思。殿下那是個怡紅公子,長安酒肆勾欄之中那名兒叫得山響,不過自打太子殿下撞暈了醒來之後,便沒怎麽出宮了,小程公子讓宮門口的小黃門遞了好幾個消息,殿下也沒怎麽回應,反而除了上南書房看書、處理政務之外,無一例外是回東宮抱太子妃。

宣紙上成形的雲紋被勾挑而出,盛遲暮放下畫筆,姹嫣又瞄了好幾眼,深覺得太子妃的丹青比起宮中的禦畫師也不遑多讓,不由心生贊嘆,也不知道是誰說漠北荒野,養不出什麽深閨嬌女,他們太子妃可是鼎鼎有名的才女啊。

盛遲暮将畫取下來,放入寝房裏,不一會兒任胥又回來了,他一日得來好幾趟,瞧她好幾趟才罷休的。

盛遲暮放畫兒時,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便多了一雙作惡的手,她微微一僵,身後任胥笑嘻嘻道:“暮暮,小程公子來了好幾趟,要我去外頭聽聽戲,你悶不悶,咱們一道兒去?”

“小程公子是誰?”今日姹嫣也提起過,似乎是他的“狐朋狗友”。

任胥咧了一嘴花,“程老家裏的小公子,大名喚程令斐,是個浪蕩公子哥兒,也不好讀書,我倆是一個太學裏的老師傅教出來的,當年師傅讀書讀到一半打瞌睡了,我倆就溜出門在牆根鬥蛐蛐兒玩。”

“……”

“不過他武藝不錯,好像有意投身軍營,只是家裏頭畢竟是書香世家,滿門清華的匾在祖宗祠堂懸着,程老聽了那話差點氣暈過去,差人差點兒打斷了他的腿。”任胥說起來,有種與有懼焉的後怕,若非他母後攔着,他的腿也早該被父皇打折了。

盛遲暮道:“即便這樣,他也要與殿下為伍?”

那真是條硬漢了。

任胥想了想,确實是這麽回事,他臉厚,小程公子自幼則皮厚,倆人可說是臭味相投。

“殿下想去便去吧,遲暮近來有些瑣事纏着,騰不開身。”

瑣事?她在忙什麽?

任胥困惑地低眉,倏忽間瞅見了盛遲暮放在手邊用紙鎮壓着的一方宣紙,雪白的素宣上,輪廓分明地勾勒了一雙鞋樣兒,剎那間他心肝兒一顫——這是暮暮給自己做的?暮暮給自己做鞋了?他看了眼一臉從容的盛遲暮,心裏想到,暮暮被我發覺了心意,明明臉皮薄,但還是僞裝得這麽淡定呢……

任胥忍住心中狂喜,暗搓搓傻樂了好一會兒,直到盛遲暮從前方藏書的博古架上取了一本《尚書》,他走上去,咳嗽了一聲:“卧房的藏書不豐,暮暮以後想要什麽,可以直接去我書房拿的。”

盛遲暮低聲道:“多謝殿下。”他對她,是真的很包容,盛遲暮嫁給他之前,想過會有一個包容自己的夫君,都不能做到他這種地步,那個兩年之約,她看到了他對她的用心和接納。他不會因為子嗣的事歧視她,這已經是一個男人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了。

“不過,”任胥燦爛地咧開笑容,“暮暮真不想出宮?”

她沒說話。

任胥循循善誘道:“長安城夜市可熱鬧繁華的,暮暮知道會噴火的豬麽?”

一句話令盛遲暮微微凝眉,露出一抹愕然之色後,立即又趁熱打鐵:“還有會下水的兔子,帶着鬼面具跳僵屍舞的塞外異客,賣糖葫蘆、紙人兒、猜燈謎的攤主,說評書的江湖豪客,唱大戲的老旦,跳舞的胡姬,各種花樣兒……暮暮。”

他的聲音透着一種渴求和撒嬌的意味兒。

她雖然沒有立即答應,但好像,心已經微微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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