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砰砰砰砰砰砰——”

六聲槍響。

提安走進射擊場, 按下了牆上的停止鍵。

五十米開外,三個活動|靶慢慢停止了移動,而後順着軌道向前滑動,來到射擊者面前。

提安看了一眼靶紙, 六槍, 分別擊中三個活動人型|靶的頭部和胸口紅心。

黎宴成放下槍,摘下戴在頭上的隔音耳罩, 看向提安:“您怎麽來了?”

提安低頭看一眼黎宴成左手手腕上纏着的紗布。紗布上有新滲出的殷紅血跡, 顯然是剛才練槍時又震崩了傷口。黎宴成慣用的是右手,不過自從右肩受傷以來, 他就開始換成左手持|槍。

提安微微一搖頭:“傷沒好就在訓練, 我明明說了這兩周放你長假要你好好休息。”

黎宴成垂眸:“閑着也是閑着, 不練手就生了。”

提安拍了拍黎宴成的肩:“讓你好好休息就好好休息。你看你, 黑眼圈那麽重,眼底全是血絲, 最近都沒怎麽睡好吧?我知道因為肩傷的事,你壓力很大。但康複的事得慢慢來,欲速則不達。醫生不也說了麽,好好休養,配合藥物治療, 過一兩年, 還是能恢複到以前的狀态的。”

黎宴成沒說話。

提安頓了頓, 忽然湊近了些,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父親聽說了新配方到手的事,很高興。我跟父親說過你的事了, 他也想見見你。再過一個月就是他六十大壽, 到時候你跟我一起去。”

黎宴成不動聲色地一點頭, 斂眸道:“一切聽您的安排。”

提安‘嗯’了一聲,拍了拍黎宴成的肩:“好了,別練了。這是命令。現在就回去休假,好好休息!對了,今晚給你準備了慶功宴,別遲到!”

黎宴成微微躬身:“明白了。”

黎宴成從射擊場離開後,開車去了一家私人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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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每次見你,你都會把自己搞得很糟糕。”

VIP診室裏,一個頭發半白的中年醫生合上門,轉回頭,戲谑地看了黎宴成一眼。說話的醫生正是李楊,之前黎宴成還在新城時,兩人就認識了。

那時候,李楊在新城開了家私人醫院,而黎宴成是那裏的常客。一來二去,就熟識了。再後來,黎宴成停止了在新城的業務,轉頭去為提安做事。而李楊的一個客人惹上了麻煩,仇家連帶着也來找他的麻煩。李楊索性就将醫院關了,搬到西萊,開了家診所。

兜兜轉轉,從新城到西萊,兩人再次遇上。也算是緣分天注定了。

黎宴成一如既往的淡定冷漠,面上卻毫無血色。嘴唇有些發白,眼眶下一圈濃厚的青黑。

“這次又是怎麽回事?你看上去向半截身子入土了的樣子。”

黎宴成高大的身形忽然微微一晃了,李楊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下。

碰到黎宴成胳膊時,李楊狠狠皺了下眉:“你在發燒。”

他拉住黎宴成的胳膊,讓他在沙發上坐下。

李楊轉身,從抽屜裏拿了退燒藥,又倒了一杯水。

李楊把退燒藥和水遞給黎宴成,而後也在黎宴成對面坐了下來。

他皺眉看着這個高大沉默的男人:“身上有傷口嗎?讓我看看是不是感染了。”

黎宴成輕輕一搖頭:“給我開點安眠藥,強力的那種。”

李楊盯着他看了兩秒,被他命令式的要求氣笑了:“我是醫生,不是你的下屬。”

黎宴成頓了頓,又道:“抱歉。能幫我開點安眠藥嗎?”

李楊無語地看着他:“你覺得我是在意的是你說話的語氣?你找我開藥,總要有個前因後果吧?”

黎宴成垂着眼,沒說話。他看起來很疲憊,整個人卻繃得緊緊的。

李楊見他沒有交流意願,便換了個問題:“多久沒睡了?我記得你以前睡眠沒問題?”

“七天。”黎宴成終于答話,卻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李楊愕然:“七天?一點都沒睡?”

黎宴成淡淡地‘嗯’了一聲。

李楊狠狠皺一下眉:“這樣确實不行,再這樣下去你得猝死了。這樣吧,我先給你開一周的藥。先讓你把命茍住。不過這藥有依賴性,不能長期吃。你這樣,一周後你再過來。等你先補足覺,我們再讨論一下別的方案。”

黎宴成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氣:“你還是給我開兩個月的藥吧。對我來說,現在沒有別的方案。我接下來這段時間都會很忙,沒辦法抽身過來。”

李楊張了張嘴,瞪着他:“你最近是不是太焦慮了?是……發生了什麽事嗎?跟我說說?感覺比起安眠藥,也許你更需要一個心理醫生。”

黎宴成又不說話了。這種事本來也不好向外人說。李楊雖然不算外人,但到底這事牽扯複雜,他也沒辦法跟他說。

整整一周了,還是沒有舒藍的音信。

事發當晚,提安這邊的人就在崖下仔細搜尋過了。但當時夜深天黑,那處海域也有幾十米深,無論是搜尋還是打撈都不是易事。一行人忙前忙後搜了一整晚,也一無所獲。

黎宴成事後跟梁靜聯系,得知他們原計劃是讓便衣趕去接應舒藍撤退的。但因為舒藍落崖時間和原定計劃有出入,而黎宴成那邊的人也一直在崖下搜索,所以為了避免撞上提安的人,他們沒能露面。

黎宴成和梁靜接上頭後,便将提安的人撤走,方便梁靜他們繼續進行搜救。

然而直到現在為止,依然沒有找到舒藍。

而舒藍自那晚後,也再也沒跟梁靜聯系過。

音訊全無。

黎宴成這些天腦子裏全是這件事。睜眼的時候恨不得将她可能出現的地方都翻個底朝天,閉眼的時候腦海裏全是她墜崖的那一幕。

他沒辦法入睡。

腦子沒辦法停下。

他想找到她,卻又怕找到的是一具沒有溫度的身體。

恐懼,擔憂,焦慮,和刻骨的思念……各種情緒交彙在一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将他緊緊裹纏住,幾乎要将人逼瘋。

接連數日的失眠,讓黎宴成眼前已經開始出現幻覺了。

有時他會看到舒藍的身影出現在人群中,而待他仔細去尋找時,卻發現根本不是她。

黎宴成很清楚,這樣下去很危險。

找舒藍固然重要——但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也等着他去做。他離苦苦追尋十幾年的目标,提榮,已經很近了。

萬事俱備,只差收網。

黎宴成必須讓大腦保持最清醒冷靜的狀态,才不會被提安看出端倪。

所幸久治未愈的肩傷倒成了他的保護色——至少讓他目前情緒上微微外露的焦躁和萎靡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黎宴成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他需要借助外力來讓自己恢複到往日的正常狀态。

哪怕是飲鸩止渴。

來診所前,黎宴成給梁靜打了個視頻。

“想通了?願意跟我說話了?”

這是梁靜跟黎宴成說的第一句話。

黎宴成只說:“下個月提榮生日,提安會帶我一起去。”

梁靜愣了一下,安靜了片刻,才說:“太好了。”

這是他們一直期盼着,等待了許久的好消息。然而電話兩頭的二人,面上卻都不見任何喜色。

黎宴成:“挂了。”

“等等。”梁靜叫住了黎宴成,頓了頓,才說,“你最近是不是都沒休息好?你狀态看起來很差。”

之前兩人關系本來有所緩和,但自從舒藍失蹤後,兩人之間的氣氛再次降至冰點。黎宴成甚至沒有跟梁靜說過一句,工作以外的話題。

梁靜雖然說着黎宴成看起來狀态不好,可她本人其實也并沒有好到哪兒去。鏡頭裏兩個人都瘦了一圈,也都是一副鬼氣森森的憔悴面容。

黎宴成蹙眉,有些不耐煩似的:“沒有。”

梁靜耐心勸道:“找人的事,我們一刻都沒放松,你可以多依靠一下我們。我知道舒藍的事情讓你沒辦法靜下心來,但你不能因為這個拖垮了身體。如果讓提安這時候發現你的不對勁,我們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盡棄了……舒藍的犧牲也就沒有意義了。”

“她沒有犧牲!”黎宴成幾乎是怒不可遏的,打斷了對方。他不相信,也絕不願去想那個可能性。

只要沒親眼見到屍體,他就可以繼續相信,她一定還活着。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

梁靜愣了一下,立刻道:“我,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在這種時候,我們更應該保持冷靜,步步為營,才不會辜負舒藍所做的這些努力。”

見黎宴成不說話,梁靜又說:“你現在對我有所怨言,不想看見我,不想跟我說話,這我都可以理解。”

她說罷,自嘲似的一笑:“畢竟,也算是因為我的緣故,你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人。”

黎宴成:“……”

梁靜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但是,我不希望你把這種情緒代入工作中。接下來的行動,需要我們雙方的密切配合。等事成後,我會為之前的事,給你一個交代。至少現在,我希望你能好好……”

“我不會把情緒代入工作。”黎宴成打斷了她的話,“還有事嗎?”

梁靜神色一黯:“你沒有問題問我嗎?從舒藍出事後,你除了工作,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說。”

黎宴成狠狠擰一下眉:“之前只字不提,現在我問了有用嗎?對現在的局面有幫助嗎?!”

他像是終于忍耐不住那些壓抑的情緒,近似于怒吼的斥責脫口而出。

梁靜沉默片刻,還是說:“那個方案是我同意的。因為我覺得,從大局出發,那是最好的一個方案。提安本來就在懷疑舒藍了,與其耗費大力氣去想辦法扭轉他的觀點,倒不如順水推舟做個局,讓你離目标更近一步。而且以你的傷,的确不适合在這種時候再去硬剛坤來。你自己心裏清楚,舒藍也清楚……她就是怕你猶豫不決,才沒有提前跟你說這件事。本來我們是想保你上位,再順勢讓舒藍從局中退場離開提安的視線……沒想到,最後還是出了差錯……對不起,Lee。”

黎宴成沉默。

已經發生的事,再去怪誰都沒有意義。而且,從大局出發,舒藍的計劃确實是更好的選擇。

黎宴成清楚的知道這點,卻沒辦法原諒梁靜。

過了許久,黎宴成才說:“有個事,跟你确認一下。提安在道上放了話出去,要買舒藍的命。舒公館現在在我們的監視下,不過家裏的傭人管家和那個跟班,自那夜後,都沒再出現過。這是提前安排好的嗎?”

黎宴成心中存了個僥幸,如果舒公館的人撤離,并不是提前安排,那就說明舒藍現在可能是帶着人在某個地方躲起來了。

梁靜:“是。舒藍知道事成後提安不會放過她和她身邊的人,所以在行動以前就已經安排了他們撤離。”

“知道了。”黎宴成嗓音一澀,啞聲道,“回頭提榮生日會有了具體安排我再跟你聯系。”

“Lee,你是不是很恨我?”梁靜忽然說。

黎宴成沒說話,直接關掉了視頻。

他不恨梁靜。

他從來都只恨自己。

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黎宴成現在終于明白,舒藍去他家那晚,跟他說的‘送你一分臨別禮’是什麽意思了。

她送他的臨別禮,不是那個吻。而是以生命作為賭注換來的,僅此一次的,送他上位的機會。

他一想到兩人最後單獨相處那夜跟舒藍說的話,就恨不得掐死自己。

舒藍知道計劃危險,那晚去找他,就是抱着告別的心思去的。她活得率性坦蕩,做事只求不留遺憾。所以她想要在只身犯險前,找他要一個最真誠的答案。

可惜……他讓她聽到的,大概是這世上最傷人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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