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掀開鍋蓋, 濃郁的雞湯香氣夾雜着淡淡的藥膳味撲鼻而來。

光是聞着香味，也知道炖湯的人花了很多心思。

舒藍在那一瞬間忽然産生了強烈的自厭感。

她為自己剛才一時的不冷靜和上頭感到愧疚。

她只是不想跟黎宴成時時刻刻都待在一起，并不是想将他趕出去。

黎宴成什麽都沒做錯。

她忽然想到黎宴成之前說過的一句話。

逃避可恥，且沒用。

她真正應該讓黎宴成看到的, 不是這種脆弱糾結的模樣, 而是一種重新振作起來，move on的态度。這樣對大家都好。

舒藍想了想, 過兩天還是主動跟黎宴成道個歉吧。至于住宿, 怎麽方便怎麽來。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兩下，舒藍用手背随意擦了擦臉, 點開手機屏幕。

【搬進去了嗎？】

是梁靜發來的短信。

舒藍回：【嗯。】

【你回來就好。這幾天Lee上班臉上都挂着笑, 把一群同事吓壞了。我還從來沒見他這樣高興過。】

舒藍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許久, 都不知道怎麽跟梁靜說, 她和黎宴成之間剛發生了點不愉快。

Advertisement

她想了想，直接換了話題：【我下周一回來報到。】

梁靜：【也不用這麽着急吧。你先好好休息。】

舒藍：【左右閑着也是閑着。我好手好腳的, 能工作。幕後情報調查也用不上嘴，正好不用參與彙報工作。而且你不是說最近事情多，多個人幫忙整理檔案也是好的啊。】

梁靜：【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對了，Lee跟你說了嗎？他已經幫你和醫生預約好了, 見面時間是後天, 早上9點。】

舒藍微微一愣, 心說梁靜介紹的醫生，怎麽是黎宴成在預約。

不過她還是立刻回複：【謝謝。地點？】

梁靜：【Lee知道地點，他會帶你去, 不用擔心。】

舒藍想了想：【地址發給我吧, 我自己去就行, 不耽誤你們上班。】

梁靜秒回：【吵架了？】

舒藍有時候，不得不感嘆梁靜的職業敏感度。

她正思索着怎麽回複，梁靜那頭又顯示着‘正在輸入’。

幾秒後，一條消息發了過來。

【有件事我沒跟你說清楚。這個神經內科的專家，其實是黎宴成認識的人。之前他看你之前态度堅決，怕你聽說是他推薦的就不願意回來，才讓我跟你說的這件事。】

舒藍：……

她是不是還應該誇獎一下他們的先見之明。

舒藍吃過飯，簡單收拾了一下廚房。

扔垃圾時，她忽然看見桶底有個露出一角的小藥瓶。

舒藍也顧不得垃圾髒，立刻伸手将那個小藥瓶撿了起來。

看着藥瓶上的藥物說明，舒藍微微皺起了眉。

約好見醫生的那天，黎宴成一大早就等在了樓下。

舒藍下了樓，大大方方地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她想通了很多事，面對黎宴成時也不再扭捏。甚至還笑着跟他打了個招呼。

反倒是黎宴成微微一愣，不明白舒藍的态度為什麽忽然又和那日截然不同了。

“你這幾天住哪兒的？”

舒藍在手機上打字，又用語音播放出來。

考慮到之後回去上班，不可能每個跟她說話的人她都要打字給人看，舒藍索性下載了一個文字朗讀的應用程序。

“這辦法好。”黎宴成回過神，眼底露出一絲贊賞。他知道，舒藍從來不是一個輕易放棄的人。無論遇到什麽樣的絕境，她總是能迅速爬起來，調整好狀态，繼續戰鬥。

黎宴成頓了頓，回答了舒藍之前那個問題：“員工宿舍。”

舒藍輕輕點一下頭，又打字：“那天的事，對不起。是我自己心情不好，鬧脾氣罷了。你別介意。”

黎宴成先是詫異地看她一眼，而後眼神漸漸變得溫柔。他笑了一下：“我說過的，你不用跟我說那三個字的。”

舒藍微微垂眸，避開他的視線。

“宿舍住得慣嗎？”

“我有什麽住不慣的。”黎宴成笑了一下，“那兒什麽都不缺，挺好的。”

舒藍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黎宴成兩眼，見他神色如常，便也沒再多說什麽。有個念頭在心中轉過一瞬，又被她壓了下去。

黎宴成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主動問：“怎麽了？”

舒藍安靜了一會兒，從包裏取出一個空藥瓶。

“我那天在垃圾桶裏看見一個藥瓶，是你的吧？你現在在吃安眠藥？”

其實這件事舒藍之前就從梁靜那裏聽說了，但轉念一想，還是決定不把消息來源說出來。

黎宴成面上神情未變，一邊打着方向盤冷靜地超車，一邊淡淡‘嗯’了一聲：“偶爾失眠吃，不是什麽要緊事。”

舒藍眸光微微一閃，抿了抿唇。

黎宴成沒說實話。梁靜之前說了，她發現他用藥量很大。

不說實話，是怕她擔心，還是因為這件事和她有關？

舒藍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微微停頓一會兒，斟酌了一下措辭。

“安眠藥長期吃會有依賴性，也會有些後遺症。現在有很多方法可以改善睡眠，你可以試試冥想。”

黎宴成心頭一動，轉頭看了舒藍一眼，輕輕勾唇：“你擔心我？”

舒藍又安靜了片刻，才打了兩個字：“當然。”

黎宴成心中驀地一暖，眉梢眼底都有了些笑意。

他喉結微微滾動一下，正準備開口，便聽見手機用AI語氣放出舒藍接下來打的字：“你是我重要的家人。周叔走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黎宴成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轉頭看向舒藍，正對上她坦蕩認真的視線。

她神情裏沒有一絲故意賭氣的意思，像是認真的。

黎宴成忽然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報應來的這麽快，原來被發親人卡是這種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悶和苦澀湧上心頭，胸腔到喉管忽然漫過一陣灼痛。說不出，也咽不下。

然而當初他跟舒藍說着同樣的話的時候，她肯定比自己更難受。

舒藍本以為和醫生見面的地方是醫院。

去了後才知道是家神經學方面的研究中心。史密斯?艾倫，就是這家研究所的主理人，也是今天她要見的醫生。

“這位是史密斯醫生。”

“這是舒藍。”

黎宴成主動為二人作了介紹。

舒藍朝着史密斯醫生微微笑了一下，主動伸出手去。

史密斯醫生也紳士地和她握了握手。

“叫我艾倫就好。舒藍，you are beautiful， it's true。”（附：《You're beautiful》裏的歌詞）

舒藍立刻就有些忍俊不禁，這醫生還挺幽默。

金發藍眼的醫生指了指沙發，随和地對舒藍說：“坐吧。”

而後他對着準備跟着坐下的黎宴成說：“沒讓你坐。”

黎宴成：“……”

艾倫不茍言笑地朝大門方向一指，對黎宴成說：“你出去等着。問診時除了病人，閑雜人等一律外邊兒待着。”

黎宴成被趕了出去。

舒藍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

艾倫給人的感覺很有親和力，非常讓人放松。

艾倫在舒藍對面坐了下來。

“之前南郡島醫院把你的病歷傳了過來，我已經看過了。我認為……”

舒藍正襟危坐，仔細聽着他說的每一個字。

艾倫忽然擺了擺手：“別這麽緊張，放松點。我想先跟你做個簡單的測試，可以嗎？”

舒藍輕輕點一點頭。

艾倫拿出一打卡片放在舒藍面前。

“能請你一一念出卡片上的單詞嗎？”

舒藍拿起第一張卡片，上面寫着：

陽光——舒藍定了定神，讀：“雞朵。”

沙灘——“奇因。”

她在讀的時候，艾倫就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偶爾記錄着。

貝殼——“凡哭。”

彩虹橋——“卧星沒。”

舒藍：“……”

艾倫停止打字的動作，擡頭看向舒藍：“別緊張，繼續讀。”

一百張卡片，舒藍終于艱難地全部讀完。從她嘴裏說出的話，全是牛頭不對馬嘴，詞不達意，沒一個字讀對了。

舒藍放下卡片，絞緊了手指。她并不是緊張，而是只有這樣，才能掩飾住指尖的顫抖。

艾倫不知何時已起身，他倒了杯水給舒藍。

“你還是笑起來更好看。”他竟然還有閑心開玩笑

舒藍微微垂眸，喝了一口水。

“其實，我有一個好消息，你想聽嗎？”

舒藍霍然擡頭，看向艾倫。

艾倫看着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你的情況，其實不算太壞。”

艾倫豎起一根手指：“其一，你的語言能力并沒有被剝奪，你能清晰的發出每一個字的音。雖然詞不達意，但每一個字，我都能聽懂。這已經比很多語言中樞受損的個例好很多了。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沒辦法清晰的吐出一個正确的發音。”

他豎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你這種情況是用一個詞代替另一個詞或用一個聲音代替另一個聲音，是很有規律的。”

他将電腦屏幕轉向舒藍，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對照表格。

“剛才給你的測試是我常用的一套通用詞庫，我錄下了你說的話，這是語音軟件分析的結果。”

“你用的都是兩字詞代替兩字詞，三字詞代替三字詞。這說明，你的大腦在接受和發送語音數目上，依然是精準的。你的情況，至少讓我看到了修正的可能性。”

舒藍微微一點頭，她忽然明白艾倫的意思了。

艾倫繼續說道：“你可以理解為，你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錯位。有兩種訓練方式，看你想用哪一種。一種會比較慢一點，但按部就班，學起來簡單一些；另一種方式，一開始會很困難，但一旦掌握方法後恢複起來就很快。但這種方式根據個人情況不同，成功率也不确定。”

見舒藍露出疑問的眼神，艾倫解釋道。

“慢一點的方式，就是像小孩學習說話一樣，從發音開始從頭學起。我們會對每一個字的發音進行引導，直到你能發出正确的音為止。”

“而快的方式，就是讓你的大腦去适應這種錯位的語言系統。打個比方，你的大腦在發出‘太陽’這個詞語的語音信號時，傳遞到你喉嚨和舌頭，你發出的是‘雞’和‘朵’這兩個字的音。那麽你可以試着，找到你發出‘太陽’這個音，對應的字眼，在大腦看到‘太陽’兩個字，發送信號時去想這個音對應的另外兩個字。簡言之，就是重新訓練你大腦對太陽的認知。”

他頓了頓，放大屏幕，指了兩個字。屏幕上的兩個字，一個是‘青’，一個是‘皮’。

艾倫說：“你讀一下這兩個字。”

舒藍開口：“太、陽。”

舒藍微微一愣。

艾倫笑：“你看，你只要下次看到太陽，想着說‘青皮’，你就能說出正确的發音了。”

舒藍點了點頭，眼中瞬間多了些光彩。

艾倫：“那麽，你想要用哪種訓練方式呢？”

舒藍伸出兩根手指——她選第二種。

第二種雖然看起來難，但一旦習慣了新的語言系統後，學習起來就會很快。

比如‘陽’和‘楊’、‘揚’、‘羊’都是同一個發音，她都可以用‘皮’這個發音來代替。說話不是寫字，只要音相同就行了。

艾倫微微一笑：“我猜你就要選第二種。”

舒藍疑惑地看着他。

艾倫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黎宴成對你的評價，可是相當的高。”

舒藍：“……”

“我稍後将訓練軟件和教程發給你，你今天就可以在家開始練習。之後每周或者每兩周過來回訪一下，根據你的進度再看看有什麽需要調整的。”

舒藍感激地點點頭，在語音軟件裏打——“謝謝你，史密斯醫生。”

“說了叫艾倫就行了。”

艾倫擺擺手，又勾唇一笑：“要謝就謝黎宴成吧。我本來是不收新病人的，誰叫我欠他一個人情呢。”

他頓了頓：“不過今天見到你，我忽然覺得你這病人也收得不虧。”

“我之前一共遇到過三個和你一樣的病例，不過，他們無一例外的，都選擇了第一種傳統型治療方案。”

“我也想試試——第二種治療方案在實際案例中，究竟能不能成功，又能有多成功。”

“祝我們好運。合作愉快，舒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