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忘記

苗南縮在座位後面不敢擡頭。公交車開開停停,一路都有人上車下車，一個小時後，公交車總算開到了縣城。

公交車剛停下來,坐着的人便站了起來，跟着衆人往車廂外走。苗西也是第一時間就站起身，見苗南不敢動,又急忙去問：“二姐,我們到縣城了，該下車了。”

苗南悄悄擡起頭，瞥了一眼那一家三口待的位置，沒有人，她稍稍松口氣,才站起身。從座位裏出來,苗南看了看車廂外,大夥兒都忙着準備年貨,一下車便匆匆走了。

車外已經沒有那一家三口的身影。

苗南徹底松了一口氣，一擡起頭就對上了苗西擔憂的眼神，她伸出手握住苗西的手，笑道：“沒事兒了,我們下車吧。”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苗南笑了笑,拉着苗西下了車。

苗老太、林紅豔婆媳兩還有苗東苗小喵早就下車,在車站邊的大樹下等她們。見姐妹兩才下來，苗老太不禁小小抱怨了一聲：“做什麽呢？下個車也這麽慢,其他人都走完了！”

苗南讨饒地笑了笑,道：“奶奶,我剛剛睡着了,耽誤了一下。”

“行了,沒事兒走吧。”苗老太說着，把苗小喵抱了起來，對林紅豔道：“弟妹，咱們先陪你們去老街買鞭炮對聯。等你的東西買好了，然後再去東街裏給幾個孩子買衣服。”

老街裏都是雜貨店，裏頭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有得賣，而且因為店鋪集中在一起，大家賣的東西都差不多，很方便貨比三家。東街則是服裝一條街，裏頭都是賣衣服鞋子的。

先給自家買東西，林紅豔自然沒有意見。大夥兒便跟着人群往老街去——剛那車人來縣城也是為了買年貨。

苗老太接着道：“弟妹，你有沒有想好去哪家？”

林紅豔道：“我打算先去王家雜貨鋪看看，他家店開了七八年了，老板人比較厚道。不宰生客，買的東西多了還會送個鋼絲球什麽的當小禮物。”

做生意的人，大多數都是奸猾的。遇到懂行的，或者是街邊上的人家，他們便不宰客，該什麽價錢給什麽價錢。

但是若是遇到他們這樣的山裏人，有些店家就會狠狠宰一筆。明明一塊錢能買下來的東西，他給你開三塊錢。你要是不懂，花錢買了下來，回過頭就算知道自己被坑了，誰還能為了這多出的兩塊錢再跑一趟縣城嗎？

不說來了能不能把人家多坑你的錢要回來，就是能要回來，單跑這一趟也不劃算。一來一回光是公交錢就得兩塊，還不提浪費的時間。

最後也只能咬着牙算了。

林紅豔想着，也把她這些生活小經驗都教給了兒媳婦還有幾個侄孫侄孫女：“所以呢，能找到一家不欺生的店鋪，一年下來能省不少錢呢！怎麽找啊？也很簡單，就是要貨比三家，你多問幾家店，就知道一樣東西的市價大概是多少，就知道店家有沒有騙你。”

“媽，你可真厲害。”林素芬看着婆婆，雙眼發亮。她嫁給苗良還沒滿一年，這是她在苗家過的第一個新年。她是小閨女，往年在娘家，家裏年貨自有她媽和嫂子們準備，也沒人和她說過這些小細節。

“嘿，這算什麽，不過就是精打細算過日子罷了。”林素芬擺擺手，又道：“不過呢，咱們能知道的事兒，這些生意經肯定也懂。貨比三家沒錯，你問的時候還得多問幾樣東西，最後綜合來看才能知道哪家是最實誠。

因為店家不會所有東西都坑你，對聯五毛錢一副，他給你的是實誠價。但門上的貼畫大家都賣一塊錢，店家看你面生，可能就騙你要一塊五。另外一家呢，貼畫收你市價，對聯就要你一塊錢。真真假假，才讓人弄不明白。”

“可也瞞不過您的火眼金睛不是？”林素芬嘴甜得很，可把林紅豔哄得哈哈大笑。

旁邊苗家四個孩子不禁連連點頭，難怪人家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果沒有老人家的這些生活經驗，他們還不知道要多花多少冤枉錢。

別看五毛一塊的好像很少，但認真算下來，鄉下的房子都有前後兩道門，有些屋子東西廂還有側門，多的一家要貼四對對聯，還有貼畫。香燭、炮竹、小孩玩的老鼠尾（煙花），林林總總算下來也得有十多項。

每樣多花五毛，算下來至少得多花五塊錢呢！一年五塊，十年就是五十塊，二十年就是一百塊，如果她能活到七十歲，那就是三百五十塊。

三百五十塊，能買一頭中等斤兩的大肥豬呢！

不過是多跑幾家店，多問幾句話，最後就能剩下一頭大肥豬，多劃算啊！

一時間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老街裏的店鋪。

苗西是最積極的，走到巷口的第一家店鋪，躍躍欲試準備沖進去打探一下價錢。苗老太笑：“不用去找了，你嬸婆早就尋好了鋪子，王家雜貨鋪在裏頭呢，咱們直接過去就行。”

“啊！”苗西有些失落，“我還想試試貨比三家呢！”

林紅豔笑：“你還怕沒有你試的機會？待會兒不是要去買新衣服嗎？東街裏的鋪子我可不了解，待會兒就要靠你們來尋找質量好價格又便宜适中，性價比高的店了。”

一聽還有發揮的餘地，苗西笑着收回腳，拉着苗西的手快步上前，一群人擠過擁擠的人群，走向位于巷子裏側的王家雜貨鋪。

苗西苗南走在最前頭，還沒進門呢，就聽到裏頭傳來了客人和老板讨價還價的聲音。

“老板，我們是新客，您給少點，以後我再給您家介紹客人啊。哎呀，十一塊錢不好聽，幹脆湊個整數，十塊錢行不行？”

“十塊錢不行的，您看看四副對聯兩塊錢，兩幅貼畫兩元，這大炮竹一個就是兩元，您要了兩個。小炮竹一元錢一副，您要了三副，就是三元。還有這小煙花，本來一把要賣一塊五，我只算了您一元錢。老鼠尾（煙花）兩毛一盒，五盒就是一塊錢。還有香，一把兩塊錢。這就是十五元了，您還價十一塊，我這已經是虧本了。十塊錢是怎麽着都不行的。”

老板話音落地，那女人馬上道：“可以的，十塊錢肯定可以。老板咱們就這樣說定了，吶，這就是十元錢，你拿好。”

臨走前，那女人又摸起一把香燭：“老板，再送我點東西呗。我看這香燭挺不錯的。”

老板：“……算了，你拿走拿走。”

他能怎麽辦？這女人纏了他整整二十分鐘，就為了還價。他這本來就是最低價了，不肯降價，那家的男人就厚着臉皮攔在店門口不讓人進來。再拖下去，他這一上午都要被這一家人纏死了。

“天寶他爸，咱們走吧。”女人笑呵呵地把香燭塞到裝東西的袋子裏，臨出門又摸了兩盒孩子們玩的摔炮走。

那家小孩見狀，也跟着摸走兩包摔炮。老板見了，忍了又忍最終沒有争起來。他要是沒忍住和這一家子吵起來，別的客人看見了也不會來他店裏買東西了。沒必要，沒必要，為了這點東西沒必要。

一家三口滿載而出，差點撞上來買東西的苗西和苗南。

那女人原本就記恨苗西不肯給他們讓座位，這會兒差點撞上她們，更是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她的目光從兩個小姑娘臉上滑過，然後狠狠啐了一聲：“好狗不擋道。”

苗南身體一僵，對上女人那嫌惡冰冷的眼神，只覺得渾身血液都仿佛凍住了一般。她一動也不能動，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迷迷糊糊只有一個念頭——看到了，她被看到了！

她會認出她嗎？她要回去了嗎？回到那個冰冷的家，每天睡在冰冷漏風的柴棚裏，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幹一堆數不清的活兒？

苗南很忐忑，苗西則很生氣，這家人憑什麽罵她們，她怒道：“對啊，好狗确實不擋道，阿姨您還不快點讓開？”

“你說什麽？”女人沒想到苗西還敢回嘴，揚起手就想打人，苗老太他們已經趕了過來。林紅豔呵斥道：“你想幹什麽？”

她是真的高，得有一米七多，林素芬和他差不多高。婆媳兩的個子和她男人差不多，這氣勢一下子就把她壓了下去。

女人嗫嚅道：“沒，我沒想幹什麽。”

她灰溜溜地推到了門邊上，不敢說話。要是這兩個女人打她，她男人是覺得不會插手的。回過頭還會嫌棄她沒用，在外頭給他丢人。

說白了，就是欺軟怕硬。在家裏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在外頭就像一只蔫雞。

“走吧，進去買年貨。”林紅豔拍了拍苗南的肩膀，帶着人進屋。進去前，苗南忍不住回頭，便發現那女人也在看着她們。

兩人視線對上，女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無聲罵了一句‘小賤人’，然後牽着兒子的手走了。

“小南，再想什麽呢？你要不要買煙花？”苗老太在喊她。

她本來只打算陪妯娌來買東西，經老板一介紹，頓時覺得還是要買點小玩具給孩子們帶回去。過年了，怎麽能不點煙花，不摔炮呢？

苗東苗西都選了一樣玩意兒，只有苗南這個害羞內向的閨女還沒選。

苗南回過神，苗東拿了摔炮，苗西選了滿天星，她想了想，拿了老板推薦的老鼠尾。

老鼠尾也是一種煙火，圓圓的，點燃後會在地上四處亂竄，就好像一只奔逃的小老鼠。火線點燃後，發出噼裏啪啦的火星，也很像老鼠甩動的尾巴，這才有了這個名字。

苗南緊緊抓着一盒老鼠尾，腦海裏不停地回憶起剛剛那女人看她的眼神——冰冷、嫌惡，還有……陌生感。

苗南覺得有些諷刺，明明她只是聽到聲音，就認出了他們。可是僅僅時隔三年，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

明明她應該高興的，他們認不出她，就不會把她搶走，然而苗南的心底卻無比蒼涼，再沒有什麽時候比此時此刻更讓她明白，在那個家裏，她是一個多麽微不足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