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1

絲諾戴着沉重的腳鐐一步一步挪到山洞口，金屬摩擦地面的聲音異常刺耳。山洞外正在下雪，她凍得直哆嗦，被鎖鏈铐住的光裸雙腳踩在冰面上，凍得有些發青。

山洞外正在下雪，這種糟糕的天氣，連布嚕咕都不願意出窩覓食。

布嚕咕是一種雪山生物，拇指大小，以松子和草葉為食，長得很像肥碩的田園地精，只是頭上多了一對尖細醜陋的黑角，這讓他們看上去有點像小惡魔。

絲諾覺得她現在餓得能吃下一群布嚕咕。

她的正前方，打翻的破木碗正滴溜溜的轉着，一塊黑面包滾在地上，沾了髒兮兮的雪沫子，這就是她一天的食物定額。剛剛一腳将碗踢翻的中年貴婦抱臂站在那裏，冷眼看着絲諾步履蹒跚的走過來。

絲諾目光掠過貴婦，最後落在凍得邦邦硬的黑面包上，她目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漠然，仿佛中年貴婦并不存在于這黑暗狹仄的空間裏。她蹲下身撿起黑面包，用僵硬的手指拍點雪沫子，将這并不可口的食物一小口一小口的往嘴裏送。

好冷。

她想着，手指深深掐進黑面包裏。

“啪！”

一個耳光重重落在絲諾臉上，中年貴婦保養良好的長指甲劃破她的臉頰，因為長年營養不良，絲諾的身體承受不住這個耳光的力道，她向後跌倒，腦袋不小心磕在滑溜溜的冰面上，很疼，她卻忍住沒有叫出聲。

她只是沉默着，一如之前木碗被踢翻時。

“蒂爾被流放邊境了？”貴婦冷聲說，幽暗的洞穴深處，她的因怒火而扭曲的半張臉似乎也融入黑暗中。“哦，你當然不會知道，你那優秀的姐姐因為想來探望你，惹惱了大祭司，被流放到艾塞雪原荒涼的邊鎮！“

哦，邊鎮。五歲時就被關進這雪山中的黑暗山洞裏，別說是艾塞雪原邊鎮，絲諾甚至不知道那所謂的荒涼邊鎮有沒有她十年的牢獄生涯荒涼。

貴婦漸漸變得歇斯底裏：“我的丈夫、我的女兒、我的地位……你奪走了我這麽多東西，現在你還想奪走我什麽？你這個害人精為什麽還不死？！”

絲諾自嘲的咧咧嘴，一動不動的任女人發洩。只是當貴婦說到讓她死時，她忽然擡起頭，用顏色極淺的眼瞳直直看向貴婦。

“我是誰？”絲諾的聲音有些嘶啞，似乎因太久沒有說過話而發音艱澀。“你說，我是你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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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婦的聲音忽然頓住，像被扼住喉嚨一般，漲紅的雙頰看上去有點可笑。她轉移開視線，不再與絲諾對視。“你……是罪人，是會讓艾塞族毀滅的災星。”貴婦說完，便迅速轉身離開這冰冷的山洞。

絲諾偏過頭，不去看女人越來越遠的背影，她慢慢坐起身，重新抓起滾到地上的黑面包，囫囵塞進嘴裏，塞着塞着，眼淚忽然掉下來。

她愣愣的看着手背上的淚水，良久，仰起頭捂住眼睛。

“我也是，你的女兒啊……”

臉上細小的傷口在低溫下火辣辣的疼，眼淚沾着鮮血順着臉頰流下，落于冰面，融進冰層之下，仿佛被什麽迅速吸收了一樣。

“噼嚓”一聲，聽見這動靜的絲諾猛地低頭，光滑的冰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一道道放射狀細紋。她疑惑着伸手摸了摸冰面，忽然，冰層劇烈震動，連帶着山洞也跟着搖晃起來，仿佛底下有什麽龐然大物即将蘇醒。

忽然，冰面裂開一條條仿佛通向地底深淵的縫隙。被鎖鏈和鐵拷禁锢十年的絲諾難以保持平衡，一不小心栽倒，跌入寬闊的縫隙中。

與此同時，邊鎮的滅頂之災即将來臨。

“你——！！”

邊鎮鎮長，這位活了百年的長胡子老者意外的瞪大眼睛，他低頭看着插在胸前锃亮刀刃。兩秒鐘前，他最信任的人将小刀刺進他的胸膛。

“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永別了，我親愛的鎮長爺爺。”

說話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女孩，她慢條斯理的伸手推倒鎮長，語氣溫柔，像是在出言蠱惑，“邊境守軍現在已經消失在暴風雪中，今日的艾塞族，無論誰來進攻都不會設防。”

“我真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看到艾塞陷入戰火的模樣。”

她迷起眼睛，哼起艾塞族代代相傳的古老史歌。魔法與劍，鮮血殺戮，短暫和平，種族歧視，信仰之戰……千百年歲月如同輪回，相似又不相似的歷史正不斷重演。

***

“芙蘿拉女神說，如今我們背水一戰，

你們要不畏犧牲，勇敢堅強。

為了艾塞族的榮譽！

我們的姑娘揮別了父兄情郎。

送別的短笛聲繞過雪原掠過山崗，

那首《艾塞雪山上的花》千年後依舊傳唱。

異教徒的劍和魔法捅進我們胸口，

豔麗的血如火焰，染紅皚皚白雪莽原蒼蒼。

為了艾塞族的榮譽！

我們高喊着，

所有異教徒都是自取滅亡！

艾塞族的姑娘們再次吹響了短笛，

迷路的亡魂或許能夠聽到，

和生還的征人随樂聲一起返回家鄉。

女神的子民帶着米糧和一身榮耀，

可身上血味未散，臉上布滿憂傷，

為了艾塞族的榮譽！

我們高喊着，

所有異教徒都是自取滅亡！

芙蘿拉女神說，她将化身為雪原的屏障，

永遠庇佑我艾塞世代安康，

千百年風雪不止，

外界的惡魔和異教徒依舊猖狂，

我們的雪山如這冰霜一樣寧死也不沾肮髒。

只是女神啊你在哪裏，

為了艾塞族的榮譽！

勇敢的族人們就在你庇佑的地方成長……”

艾塞族在寒冷而偏僻的雪原避世千年。外界的人們恐怕早已忘卻當年大戰時這個種族令人驚豔的魔法和容貌，唯獨剩下的印象，是所有書籍典故中所記載的那句警示——艾塞是惡魔的朋友。

艾塞族雪原邊鎮，這是一座極小的城鎮，卻是艾塞族對外來侵略的第一道防線。孩子們圍坐在小廣場的篝火周圍，撐着下巴傾聽吟游詩人唱着長長的史歌。矮小的吟游詩人身上那件厚棉袍已然泛白，自制的毛榉木馬鬃毛提琴似乎因為太過古舊簡陋，聲音顯得嘶啞古怪，仿佛琴箱透了風一樣。盡管如此，吟游詩人依舊唱得賣力而投入。

周圍風雪漸起，唱完一段史歌的吟游詩人走近篝火暖了暖身子。一名離他最近的少年從鐵桶裏舀了熱好的馬奶酒遞給他。

吟游詩人笑着道謝，嘴唇剛碰上罐口，一把雕刻着火鶴花紋飾的重劍突然從他身後透胸而過，噴湧的鮮血濺了身前少年一身，周圍幾個孩子也因這突然襲擊吓傻了眼，呆立在原地不停的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也不知道逃跑。

吟游詩人倒在少年身上，血液大量流失後，這具失去生命力卻尚存餘溫的身體牢牢覆蓋住少年略顯纖細的身形。

“艾塞雪原的防線比想象中好突破得多，這就是傳說中那位冰雪女神芙蘿拉的庇佑？光明神在上，這簡直不能再荒唐了！我看攻占整個艾塞族也不是什麽難事。想要艾塞族至寶‘芙蘿拉之花'，到時候派人手掘地三尺也能給找出來，女王陛下何必要讓我那讨人厭的三弟也潛入雪原？”

語氣傲慢拖着長音的男子三十歲上下，狹長的眼睛如蛇類生物般陰冷，下巴還簇着一把不讨人喜歡的山羊胡。他手中細長的花劍沾着孩子們的血，血珠從劍尖滑落，漸漸在雪地氤氲開，像一朵正在盛放的薔薇，那看上去過分豔麗的顏色，在冰雪襯托下顯露出三分殘酷和凜冽。

“公爵閣下，我們這一次不是為了侵占土地，而是為了弗洛戈帝國的榮譽。”山羊胡男子身旁，一名面容嚴肅的騎士不贊同道。

“為了弗洛戈的榮譽！”山羊胡公爵聽到不贊同後，仿佛表态一般，右手握拳敲了一下左心口，“這些只知道躲在雪山裏信奉着女魔神的艾塞族都是該死的異教徒。”山羊胡随意招呼着身後和軍隊規模差不多的随從，指着篝火周圍眼神驚恐的孩子們：“一個不留，殺！”

艾塞鎮守邊鎮的士兵不知什麽原因至今還未出現，山羊胡也就能在手無寸鐵的女人和孩童面前逞逞威風。

他的随從們殘殺着廣場周圍的無辜婦孺，慘叫哭泣還有求饒聲在四周環繞，騎士看着山羊胡的眼睛劃過鄙夷和輕蔑，盡管如此，他也什麽都沒說。

清理掉廣場所有的異教徒後，山羊胡和他的随從們魚貫進入邊鎮，缺少抵抗能力的艾塞族人被肆意的屠戮，千年前失去了女神和信仰的艾塞族，早已沒有當初對魔法的強大掌控能力。

留在篝火旁的随從撥動着屍體，檢查是否還有活口，看到疊在一起的吟游詩人和少年，他剛舉起武器想要補一劍，眼神卻忽然渙散，行動也有些呆滞。

他的劍重重落下，卻只戳進被血染紅的凍土裏，被吟游詩人屍身護住的少年看着離自己脖頸近在咫尺的劍鋒，慢慢的長呼一口氣，瞳孔中的黑霧散開，露出淺色的瞳仁。

他終于可以放下懸着的心。

＊

西大陸公歷1425年冬，一個比往日更加寒冷的夜晚，艾塞族位于雪原邊境的小鎮被境外不知名軍隊屠戮。此事件被記錄在西國舊案，史稱——艾塞鮮血夜。

後世政治和軍史家分析其後五百年歷史，認為這一夜是西陸艾塞戰争的導|火索，是芙蘿拉女神防線崩潰的伊始，也是艾塞族名存實亡的先兆。

我們的故事，便是從這鮮血之夜正式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