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chapter13

霓虹燈徹夜明亮的積雪山城——艾塞城，如今只剩下沉默的廢墟。巍峨的雪山屹立千年歲月，它無聲的看着艾塞族從繁榮到衰落，看着腳下廣袤雪原，終究淹沒在數不盡的荒涼中。

突然，這片荒涼被打破。山腳下一小塊積雪動了動，一個人四肢僵硬的從雪堆中爬出來。他坐在雪地上活動着身軀，骨節摩擦的嘎巴聲在寂靜的山腳下，顯得格外響亮而詭異。

“呵呵呵……”他忽然捂着臉冷笑出聲，手指指縫間露出他的眼睛，幽幽的晃動着冷光。

那雙眼是黑色的。不同于西亞如同知更鳥一樣溫暖而明亮的黑色。他眼睛中的黑，渾濁而冰冷，像是濃重的一團海藻張牙舞爪的在原本的瞳孔裏搖晃，糾纏不清。

熟悉的白色絲帕被緊緊抓在他的另一只手上。絲帕上血跡殷然。

“出身偏遠種族的姑娘，只有碰壁撞牆後你才會明白，我才是那個對你最好的人。”

“親愛的蒂爾，你逃不掉的。”他說。

＊

蒂爾被噩夢忽然驚醒，發覺她在剛剛船體的輕微颠簸中睡着了。她偏頭朝圓窗外看了一眼，此時陽光正好，是艾塞雪原不曾有過的溫暖與明媚；幾縷金色帶着透明質感的光線透過窗格漏下來，細微的灰塵在光芒裏打着旋；軍隊紮營的號角和熙熙攘攘的人聲隐約傳進她的耳朵，她這才知道，船已經停靠在弗洛戈和艾塞雪原的邊境線上。

這就是她向往的外面的世界！這麽喧嚣！這麽繁華！這麽五彩缤紛！

剛剛的噩夢瞬間被她抛在腦後。

“我想擁有這一切……”蒂爾喃喃道，随即語氣變得肯定：“是的，我想擁有這一切，它們全部都是我的。”她想到那個人溫暖明亮的黑色眸子，低頭微笑着：“我也想擁有他——那個魔女之子。”

西亞·安爾維斯是蒂爾唯一不想用蠱惑術收獲的戰利品，從她十年前在大祭司的閣樓中看到他的畫像和身份時。

至于西亞的畫像為什麽會在大祭司的閣樓裏，那并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蒂爾走出艙房，艙務在給每個房間做着清理和統計。甲板上人來人往，她沒有看到西亞的身影。

“請問……”蒂爾拉住船艦營的一位士官，柔聲問道：“安爾維斯上将在哪？自從飛船降落後我就再沒見過他。”

Advertisement

被一位長相漂亮的小姐拉住，任何男士都會願意展現一下紳士的翩翩風度。更何況西亞的行蹤又不是什麽機密。

“我剛剛還替上将和戴蒙爵士牽過馬，他們就在船下不遠的地方，現在還沒離開軍營呢，美麗的小姐，您現在去一定能夠找到的。”

“謝謝您。”蒂爾想學着貴族小姐的做派，牽起裙角行一個禮。卻發現她身上只有一件灰突突的舊皮襖，沒受過訓練行起禮來也顯得不倫不類。

見到她難看的淑女禮儀，士官原本禮貌而欣賞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被貴族男性帶上船的女性，卻連最基本的貴族禮儀都不會，這讓他很容易想到一種可能。“美麗的姑娘，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喝一杯，然後度過一個美妙的夜晚。”

蒂爾的臉倏地漲紅。眼前用露骨目光打量着她的士官把她當成妓|女了嗎？就因為她那可笑的禮儀？

她緊緊抿着唇，不發一言的轉身離開。

在船下找了半天，她終于看到剛剛跨上馬的西亞。

“哦？船停這麽久了都沒下來，我還以為蒂爾小姐你想留在這裏呢。”西亞似笑非笑道。

蒂爾寒着一張臉，陰陽怪氣地說：“那還真是抱歉，我沒打算留在邊境，所以接下來一路還要拜托伯爵您了。”

她深刻的明白，作為絲諾的姐姐，于情于理，西亞都不會丢下她不管。

西亞意外的挑了挑眉。蒂爾之前在船上一見到他就會笑臉相迎。如今這是不打算裝了？無關緊要的思緒轉瞬即逝，西亞面帶微笑道：“不麻煩，我也有話要對蒂爾小姐說。”西亞看到絲諾已經穩穩的坐在了安德魯身前，因為第一次騎馬，她眼神裏明燦燦的寫滿了興奮。這眼神讓他的心情很好，于是面對蒂爾的時候，也和顏悅色許多。

“會騎馬嗎？”西亞問道。

蒂爾搖了搖頭。艾塞雪原沒有馬。

西亞朝蒂爾伸出一只手，“上來吧。”看到蒂爾難以置信的眼神，他笑了笑：“接下來我的話很重要，準确來說，應該是我想和蒂爾小姐您做個交易。”

＊

“能再快一點嗎？”絲諾閉着眼睛，享受着風迎面拂來的感覺。

“當然沒問題。”安德魯夾了夾馬腹，馬兒跑得更快。絲諾忽然張開雙手，朝身後的安德魯說：“感覺要飛起來了。”

安德魯大驚失色的趕緊抱住絲諾，生怕這小祖宗一個不小心從馬背上栽下去。

他一手指着前方望不到盡頭的寬闊石板路： “這條路名字叫梅林大道，連接着邊境到聖書城之間重要的大城鎮。”

梅林大道兩旁，是夾雜着幾朵小花的草坪，草坪中深淺不一的綠色層層疊疊交織在一起，遠處森林郁郁蔥蔥，幾條清澈的溪流從林中蜿蜒而出，在梅林大道旁邊彙集成小河。

“前面的城鎮有意思嗎？”絲諾眼睛亮亮的。

“有意思嗎？”安德魯眼角抽了抽：“我覺得還好，不過伯爵對美酒城絕對是真愛……哦，美酒城就是前面第一座城鎮。這個城鎮最多的建築就是酒館和酒莊，美酒城以釀酒作坊而聞名，城鎮收入有七成來自各種酒的生産和買賣，剩下三成來自于外鄉人的觀光游樂以及住宿。”

“酒好喝嗎？”絲諾一臉疑惑，她從來沒碰過酒這種東西。

“你不可以喝酒的呦。未滿十五歲的孩子在弗洛戈是不允許沾酒的。”

絲諾不滿的鼓着臉頰，“我十六歲了。”

“咳，我忘了。看來得和典籍官特意說明一下。”安德魯摸了摸鼻子。“對了，小絲諾，以後有人問起你叫什麽，你就說你叫絲諾·戴蒙。”

“戴蒙？”

“嗯，是我的姓，伯爵和我決定把你落在我家族的族譜裏。”

絲諾沉默了，她一時間想到很多在艾塞族時的事情。艾塞族人的姓氏都是一樣的——芙蘿拉，這個和女神名字相同的姓氏。絲諾知道，一個家族只有一個姓氏。姓氏代表的不僅僅是同姓的人住在一起，它代表的更是一種團結。

可是艾塞族就真的團結嗎？

絲諾和母親一個姓，可她的母親十年裏唯一一次上山見她卻只給她帶來了羞辱和謾罵，只因為蒂爾被流放邊境；絲諾和蒂爾一個姓，可是她從小就知道她的姐姐不喜歡她；絲諾和大祭司一個姓，可他只想讓她死；絲諾還和艾塞族所有人都一個姓，可是給她送飯的婆婆替她在祭司使那裏求過情後，她就再沒有見到婆婆，他們都說她年紀大了，已經死了。

這樣的艾塞能說不團結嗎？

不，對于外人而言，他們相當團結。而絲諾，早就成為了“外人”。因為她是“災星”。

“你的家人會同意嗎？”絲諾有點局促不安，“畢竟，我名聲不太好……”

“他們很歡迎你的！”安德魯驕傲挺胸，“放心，我戴蒙家族的人都是很好的人！”

絲諾使勁點了點頭，“我知道，從安德魯你身上就能看出來。能培養出你這樣的家族成員，你的家人一定都是很好的人。”

絲諾信任安德魯，信任西亞，所以她願意相信兩人給她安排的任何歸宿，也願意相信，親口從安德魯口中說出“很好”的家人，是真的很好。

這種看上去有些盲目的無條件信任，這輩子絲諾只給了安德魯和西亞兩個人。從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再有其他人。

＊

西亞低緩的聲音從身後滑進蒂爾耳中：“蒂爾小姐，你是聰明人，我們就不兜圈子了。到了聖書城你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蒂爾輕笑一聲，語氣不以為然。

“我的身份讓我能夠做到很多事情，只有我能辦到的，我會盡全力而為。”

“條件呢？”

“不要說出絲諾是你妹妹，不要說出絲諾來自艾塞族，有關于絲諾的任何事情，你都要裝作不知道。”

“你——”蒂爾想要發怒。

“我知道。”西亞打斷蒂爾的話音。“蒂爾小姐你對絲諾，沒那麽多的姐妹情深。十年沒見了，絲諾在艾塞族又是不受歡迎的身份，你的想法我多少猜得到。”

蒂爾心裏冷笑。她的想法？能猜出來的只有會讀心的傑森。

怎麽會想到那個倒胃口的家夥？她皺了皺眉。

“你的願望我會盡全力為你達成，相反，你只需要把嘴閉牢。這個交易很劃算。”

“好，我答應。”蒂爾幹脆利落的應下。“我的條件是，我要進聖書學校讀書。”

西亞以為蒂爾想要的是地位和錢財，或者獅子大開口，讓這個交易談不下去，沒想到她提出的卻是上學讀書這種操作起來沒什麽難度的條件。

“我能問問理由嗎？”

“之前在船上，我向一位士官詢問您在哪裏，不過是因為不熟悉你們的禮儀，反而被當成了妓|女。伯爵，我可以要求您贈給我財富和地位，但那都不是真正屬于我的。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在向往已久的弗洛戈帝國，也不過是一個粗鄙的財主而已。”

西亞是她從來都不想用三秒去征服的庸俗男人。蒂爾知道這個男人對她的初步印象并不是很好。不過好在兩個人不熟，她可以慢慢一點一點改變西亞的看法。

至于聖書學校，她是真心想去的。以她的年紀，想進入貴族圈子，從聖書學校起步是最合适的。

“是哪個士官？”西亞皺起眉。

“我不會說的，伯爵。”蒂爾聲線溫柔體貼，“他能進入第三軍，說明他在戰場上一定是一位勇敢的戰士。我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讓您失去一個得力的屬下。”

西亞暗嘆口氣，眼神有些複雜。“我為我的士兵對你的侮辱表示歉意，關于軍紀方面，我會加大監管力度。那麽蒂爾小姐，你想去聖書學校的魔法學院還是軍政學院？”

“魔法學院。”蒂爾回頭朝西亞嫣然一笑。“您知道，艾塞族對精靈系中的水元素很契合的。”

當然，魔法學院中的貴族更多一些。

“行，我會安排的。”西亞點點頭。

西亞一直以為蒂爾只是心機深沉，但如今看來，這個女孩比他想象的理智聰慧，也更識大體。

他對蒂爾的抵觸情緒減輕了些。

＊

四人騎着快馬，大半天的功夫就抵達梅林大道旁的第一個大城鎮——美酒城。

遠在拱形的城門外，絲諾就聞到了一股酒香，進了城門後，這種醇厚綿長的酒香更加濃郁。剛剛下馬的絲諾使勁吸了吸鼻子，臉上露出了酒窩，“好香！”

安德魯驚奇的看着絲諾，一般不勝酒力的人聞到美酒城的空氣都會醉倒，而絲諾反而越來越精神。

“喜歡這味道？”西亞牽着馬走到絲諾跟前，看到絲諾嗅着空氣中的酒香，鼻尖一聳一聳的動作，他的眼睛也亮起來，忽略安德魯在一旁控訴的表情，他拉着絲諾：“這裏的歐尼酒絕對值得一品，唇齒留香！你也可以嘗嘗夜光葡萄酒，這名字還是我當年給取的，味道清甜入口醇厚，能讓你的味蕾一下子打開，還有清香槟和布利卡多，也都是……”

安德魯跟在一提到酒就滔滔不絕的西亞身後，一臉欲哭無淚。

伯爵，別把我妹妹培養成和您一樣的酒鬼啊喂！

美酒城大多是圓頂木頭房子。因為長久浸在酒香中，城裏的牆壁都帶着微醺的味道。城鎮中的人們舉止看上去悠閑自在，說話慢吞吞的，喜歡拉出豐富多彩的長調。絲諾好奇的看着這一切，而西亞則是興致勃勃的拉着絲諾到處找酒喝。

“美酒城一共三百六十八個酒館，每個酒館都不大，裏面相當熱鬧，而且每家的酒味道都不同。”西亞拉着絲諾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美酒城獨特的風情。“我的目标就是将這三百六十八個酒館都嘗遍！”自從進了美酒城後，他說話的尾音就一直微微揚起，語氣裏的明快爽朗也感染了絲諾。

西亞很開心，連帶着絲諾也莫名其妙的開心起來。

剛看到遠處一家順眼酒館的西亞沿着城中心的林蔭小路找過去，途徑小廣場的噴泉時，他卻忽然看到一個絕對不會出現在這裏的高挑身影。

“露西·孝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