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孩兒，”辛然有些無奈地拍拍嚴晏的後背，道，“再抱要收費了，良師益友這個檔次可不便宜。”

嚴晏深吸一口氣，并沒把腦袋擡起來，只是盡量平緩着語氣，像是傾訴又像是呓語：

“我第一次覺得還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我都沒做過——我的生活不該是那樣的。”

辛然靜靜地聽着，手上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嚴晏的背。

“我經常和老頭拌嘴——是，挺“小孩兒”的，你不要笑我。老頭吧，老是想一出是一出，只要我不順他的意，就要扣發我的生活費，逼着我跟他低頭，我哪兒肯？從成年到現在，我已經習慣了到處打工自己賺錢花，也……為了證明給他看，我除了讀書以外雖然沒什麽別的本事，但至少餓不死。”

“那……”

“這也不是什麽長久之計，我知道，你聽我說完。”

嚴晏把頭埋在辛然的頸窩裏，似是呢喃地緩緩說道：

“我學習其實挺用功的——雖然跟你那時候沒法比，也做過很多份兼職。嗤，明明家裏條件還不錯，要是能‘聽話’，保準是個吃穿不愁的公子哥。但我就是不想，有什麽辦法？我喜歡漂亮房子……喜歡建築，喜歡設計，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帶着……我喜歡的人住進我自己設計的房子裏。”

“最近一堆麻煩事要解決，但就在這個節骨眼兒，因為‘跟老頭兩看相厭’這麽簡單的理由，一邊不能落下學業，一邊還得擠出時間去做全民健身的‘小當家’。”

辛然笑着啧了一聲：“真犟。”

“是有點。年輕人麽，總得有段時間想和家裏對着幹。”嚴晏笑笑，并不否認，繼續道，“可也挺累的，但是只要一想到這樣做就能堵上老頭子的嘴，立刻又能充滿幹勁。”

辛然拖長了話音感慨：“年輕氣盛啊，我覺得挺好。”

嚴晏頓了頓：“嗯。可是……”

“我過去一直以為我的生活很充實，也認為我這個人很踏實。好像确實是在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的計劃，還有不少人羨慕我呢——‘輕輕松松’保了研，還能‘自力更生’的不要家裏出錢。”

“可是我最近才覺得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是為了一些其實沒多大意思的事情而忙忙碌碌，明明什麽像樣的收獲也沒有，卻還要麻痹自己說過的是‘充實’的生活。”

“我是最近才開始反省的，遇到……你之後。”

嚴晏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又把頭埋了埋，繼續啰嗦：

“你真的很厲害，我問過同學，他們都說你在C大很有名氣，你的選修課那麽多人想搶都搶不上。越是了解你就越覺得你厲害，然後發現我跟你比起來真的差好多……”

辛然：“……”

“以往我雖然一步一步地在往前走，但就好像是……腳沒有真正踩在地上一樣，為了別人而計劃自己，能踏實、能穩妥嗎？我不知道。我也沒考慮過以後怎麽辦，繼續邊打工邊讀研？讀完研出來又該去哪、做什麽？我能找到喜歡的工作嗎？我的夢想會有實現的那天嗎？我也不知道。”

“我二十多年來最大的成就和追求就是跟我爸唱反調，花了不少時間用在雞零狗碎的事情上，根本不像你那麽堅定、那麽專注、那麽明确，我……”

“少俠？等等，我打斷一下。”

辛然忽然伸手往嚴晏的肩膀上拍了兩下，示意他先放開自己，然後稍稍後退一些，擡眼看着他不解回望着自己眼睛，說道：

“你在迷茫什麽？因為我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嚴晏着急想解釋，但辛然笑笑，伸手點了點他的嘴唇，讓他聽自己把話說完。

“着什麽急。你說累了沒？先聽我說？”

辛然專注地看着嚴晏稍平靜下來的眼睛，樹起兩根手指：

“兩個問題。第一，‘明明沒什麽像樣的收獲’，摸摸你的良心，真的沒有嗎？第二，‘為了別人而規劃自己’，為了誰？你爸嗎？”

“少俠，你這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席話，邏輯在哪？你這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嗎？”

“跟你爸唱反調就能唱成雷打不動的專業第一？別逗了，真這麽容易，誰還願意踏踏實實學習？我看你就是‘明明背地裏做盡了反人類式的努力，還老跟人嚷嚷自己沒做好’的那種混蛋學霸。”

嚴晏：“……”

“跟我比個什麽勁，你比我差在哪兒？當然，你這麽高估我，我還是挺高興的，但我必須得說明一點，‘C大師資傳奇’裏的形象再怎麽光輝那都是杜撰的，我壓根不是那種走一步能算計十步的人。之所以有今天，很簡單，就是因為——當下想做，就去做，剩下的全靠慢慢摸索，跟現在的你有區別嗎？”

“真要說，我那時候還不如你呢，至少我每月得伸手管我媽要錢。青春期迷茫，老師我能理解，但你這迷茫得沒道理呀少俠？你故意找茬呢吧？”

辛然拍拍被嚴晏捏皺了的衣服，白了“青春迷茫期”的嚴少俠一眼：

“為了誰而努力這種事情，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你應該比我自信，承認自己是個優秀的人有那麽難嗎？”

嚴晏懵了。他累積了好幾天的自我懷疑在辛然這一席妙語連珠的話中，碎得渣都不剩。

他試探道：“你……是這樣看我的？”

辛然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回到了屋裏，頓了幾秒又轉身從門裏探出個腦袋，不客氣地對着還在發呆的嚴晏說：

“你剛才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我叫你小孩兒，又不是真的把你當小孩兒看。曬月亮舒服嗎？還不快進來。”

嚴晏果斷抛棄了正好看的月色，進屋當了辛然的小跟屁蟲。

辛然正在收拾剛才沒收的鍋碗，嚴晏趕緊過來幫忙，辛然順勢就把事情都丢給他做，自己慢悠悠地拿衣服準備洗澡。

他想到了嚴晏剛才說的“夢想”，于是說：

“對了，屋子……你要真想拿來練手，就自己準備，可別指望我幫忙啊。還有，以後……你下晚班要是太遲，可以直接過來住。”

嚴晏剛剛胡亂發洩了一通，已經恢複成了那只活蹦亂跳的嚴狗。聽辛然這樣說更加愉快，只是還沒來得及表達一下自己的喜悅之情，辛然就已經一溜煙兒地鑽進了衛生間裏。

有點害羞的感覺。

等辛然洗完出來，嚴晏早已把鍋碗收拾幹淨，順便還拾掇了亂七八糟的屋子。

他拿着牙刷和毛巾以及換的衣服——他自己帶來的，就要往衛生間裏走。

辛然挑眉：“少俠，你挺自覺啊？”

嚴晏無辜道：“嗯？你不是說我可以在這住嗎？”

“我說你要是晚班下得遲！你今天上班了嗎？”

嚴晏沒搭理他，擺擺手就進去洗澡了——他本來今天就沒想要回去。

最後，在辛然的默許下，嚴晏直接在這兒賴了兩天，直到中秋放完收假他不得不去補班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走之前還不忘把自己的洗漱用品放到了衛生間裏。

幾天後，全民健身俱樂部裏。

“喲，這個這麽劃算呀！”

“是的呢，因為是我們‘全民健身’開業半年的回饋活動，您要是感興趣的話，這兩天就可以來前臺報名。”

“好，我考慮考慮！”

嚴晏活動着脖子，帶着自己的學員走到前臺簽字，聽見另一位教練和他的健身會員正在跟前臺交流什麽回饋活動的事。

“還沒下班呢？”嚴晏拿過筆簽了字，跟前臺問道，“什麽活動？”

“嚴教練下課了啊。”

前臺小姐一笑，拿出一張宣傳單遞給嚴晏，示意他自己看，并說：

“這可是只有買了健身課的會員才有的福利喲。”

嚴晏低頭一看，宣傳單上寫着一行大字：國慶假期，雪山滑草三日游，您的最優選擇。

中秋放完不到一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把自己調整回上班的狀态，後天緊接着就要放國慶長假了。

私教的小辦公室裏，李威和其他幾個教練正在咿咿呀呀地打着手游，只有嚴晏看着擺在桌上的宣傳單出神。

剛才他跟前臺打聽了一下，這個所謂的回饋活動，其實是俱樂部組織的一次面向健身課會員的旅游，車費住宿全包，每個會員只需要自己掏兩百塊的保險費，并負擔自己的餐飲、娛樂費用。

總而言之十分劃算，看得出健身房這邊下了血本。

每個教練的學員都不止一個，但要求每個教練最多帶兩個會員同行。

“少俠，你幹嘛呢？”

辛然十分不滿地推門進來——這都幾點了，怎麽還沒見人出來上課。

這是他最後一節健身課，今天有點事，就沒提前來找嚴晏吃飯，而是快到上課時間才來，結果嚴晏比他還晚。

辛然打招呼：“李教練，你們也都在呢。”

嚴晏被突然出現的辛然吓了一跳，趕緊站起身來：

“哇，抱歉抱歉，我沒注意時間。”

“辛先生來了啊？”李威一局結束，給辛然打了招呼，然後轉頭對嚴晏說，“嚴教練，你是帶辛先生去吧？”

“嗯？去哪？”

被點到名字的辛然一頭霧水地坐下，一旁剛站起來的嚴晏無法，只得又跟着坐在了旁邊。

“嚴教練還沒給你說啊？”李威驚訝道，“我以為你們早說好了呢，就是這個。”

說着，李威伸長了手，點了點放在嚴晏桌上的宣傳單，示意辛然看，然後就繼續打他的游戲去了。

私教廳。

“你們這個活動還真挺劃算的。”辛然一邊做着深蹲，一邊穩住氣息說道，“怎麽之前沒跟我說，怎麽，你要背着我帶別人去？”

嚴晏有種自己“瞞着對象”出去玩的錯覺。

說起來，嚴晏以前挺愛跟辛然鬥嘴，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變得樂于被辛然單方面“壓制”了。

大不了……以後從別的地方讨回來。

“哪兒能帶別人去，我今天才知道，還沒來得及問你。”嚴晏解釋完，又問，“那你想不想去？”

“唔……教練不是能帶倆學員嗎？你還帶誰去？我認識嗎？”

“沒了，我打算只帶你去。反正健身房這邊肯定也是覺得人越少越好。”

辛然擺出若有所思地表情：“那我考慮一下。”

三秒之後，嚴晏問：“考慮好了沒？”

辛然笑嘻嘻地說：“去。”

其實他在看到宣傳單時就已經心動，但是他憋着壞水兒，想讓嚴晏開口約他。現在目的達成，趕緊答應，并依舊不忘吐槽：

“你們這個地方選的真是……雪山滑草……什麽亂七八糟的。”

“國慶放假你又不是不知道，熱門景點全是人。”嚴晏解釋道，“十月初山底下沒雪，只能滑草，但正因為不是旺季，去的人起碼少一半，還便宜些。秋天也有秋天的景色可以看嘛，還有溫泉呢。”

辛然沒所謂：“行，我不挑，只要別讓我去看人腦袋就行。幾號走？”

反正要不是嚴晏，他國慶哪兒都不會去。

“三號。”鬼才不挑，嚴晏在心中腹诽，“三天兩晚。”

“那邊會很冷嗎？”

嚴晏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嗯，白天應該還好，但晚上可能會比較涼。你會，嗯……滑雪嗎？”

嚴晏問出口就後悔了。

因為回應他的只可能是辛然那極不耐煩又很蔑視的表情——為什麽這人自己理直氣壯地不會滑，還要蔑視會滑的人？

辛然翻了個白眼：“我連雪都沒怎麽見過，還滑雪呢。”

“那你總見過草吧？不也是不會滑草嗎？”

“我說少俠，”辛然坐在床上擦着頭發，額角抽搐，“你跟我回家倒是回得越來越自然了啊。”

嚴晏嘴裏包着泡沫，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

他洗漱好，鑽到被窩裏，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對辛然說：

“對了，你不續課了吧？”

辛然把毛巾放在一旁，關了燈也進到被窩裏，背對着嚴晏躺好：

“嗯？你想不想我續？”

嚴晏用手支着腦袋，側身看他，另一只手下意識地玩着他那還沒幹透的頭發：

“要我說可以不用買課了，挺貴的。你季卡還沒到期，健身房裏的器械都可以用，現在你也都會用，我不守着你也行，自己練呗。”

“啧。那你不是又少了一個財主？”

“說正事兒呢。”嚴晏拍拍辛然的頭，惹得後者一陣無語，“真別買了。要是你自己練着實在無聊，我還是可以來陪你。”

“萬一我去的時候你不空呢？那以後誰給我按摩？”

辛然轉過身來，兩人忽然變成了面對面的姿勢。夜色裏，辛然的眼睛卻是水靈靈的，讓嚴晏有一瞬的失神。

“咳，”嚴晏哭笑不得，“我還以為你巴不得我不給你按呢——回來再給你按？單獨收小費。”

辛然鄙視道：“回來？回哪？你當我不敢收你房租？”

“我們是不是該睡覺了？晚安吧！”

嚴晏做了一個擡起手腕看時間的動作——雖然手腕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短暫的沉默後，兩人默契地笑了起來。續課這事，也就暫時決定等以後辛然的季卡到期後再做打算。

“對了，”嚴晏突然伸手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往辛然旁邊使勁湊了湊，“我選了好多東西，你看看有沒有不想要的或者用不到的……”

辛然和他腦袋貼着腦袋，看着他打開購物車，裏面果然是一堆亂七八糟的小家具，大到書櫃、懶人沙發，小到桌布這種東西，五花八門、樣樣俱全。

“嗯？這麽多，那我還得給你撥款。”

“不用，”嚴晏一笑，“用這些來抵房租。所以我的小費你還是得給。”

“美得你。”

辛然索性面對着嚴晏閉上了眼，身子往被子裏縮了一縮，鼻尖再稍微往前探探就能挨着嚴晏的肩膀，呼吸間就能聞到嚴晏身上那和自己身上如出一轍的沐浴露味。

“我沒什麽意見，你看着弄吧。”

嚴晏借着手機屏幕的光亮，微微側過臉來，一動不動地盯着辛然看——那人好似睡着了一樣，很安靜，很平和，也……很好看。

辛然依舊閉着眼睛，但卻輕輕皺眉，把手伸出被子胡亂地揮舞着，意思讓嚴晏趕緊把手機丢到一邊去，他說：

“別盯着我看，我感覺得到。”

“……快別撲棱了。”

嚴晏心裏使勁一跳，但又實在覺得辛然可愛，嘴上忍不住就想玩笑幾句：

“你再打着我的臉怎麽辦？”

“打着就打着了，”辛然聞言非常不滿地睜開眼睛，眉毛一挑，頗有氣勢地說，“打你是得挑時間還是得挑地方？”

“不挑不挑，都不挑。”

嚴晏最近特別喜歡慣着辛然使小性子，沒臉沒皮地往辛然跟前湊了湊：

“指哪兒打哪兒，絕對不跑。”

辛然看着嚴晏驟然放大的那張臉，心裏也咯噔一下，人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羞惱地一爪子拍在嚴晏臉上，把他往後推去。

并暴躁道：“地板幹淨得很，少俠下去睡吧！”

“好好，睡睡睡，不逗你了。”

“啧，沒大沒小的。”

說是這麽說，辛然的臉上卻有點發燒，手也舍不得從嚴晏臉上拿下來，幹脆就使勁捏了捏——有沒有搞錯，小屁孩兒用什麽語氣跟他說話呢？

“嘶！錯了錯了，我錯了。”

“哼。”辛然不理會，下手不僅不輕，反而更重了些，“還鬧不鬧了，嗯？”

嚴晏臉上被揪得生疼，心裏卻不可救藥一般，喜滋滋地冒着泡兒。

他伸出手來，用自己的手覆上辛然的手背，又舍不得用勁去捏，只好輕輕拍了拍他，表示自己服軟認輸。

直到辛然稍稍松手的那個瞬間，他才握上去，就着這個姿勢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裏，期間還玩笑似的摳了摳他的手指。

只有很短的瞬間，那之後嚴晏就松開了，把辛然的手留在了被子裏，自己替他掖了掖薄被，溫柔地在被子上拍了拍。

“不鬧了，睡覺。晚安。”

“……晚安。”

辛然在心裏埋怨：怎麽不多牽一會兒。

不管是嚴晏接觸過的地方，還是自己碰過他的地方都燙得要命，辛然只好翻過身去，給嚴晏留了一個後腦勺和一只粉粉的耳朵。

反正烏漆墨黑嚴少俠也看不到。

他感覺到嚴晏把他因為翻身而弄開的被子重新掖了掖，并面對着他的後腦勺，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辛然想：這覺真是沒法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