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你說過想當老師。”
前世最孤獨無助時她說過。
難道把學校買下來, 要她以後當校長嗎?
她認識他幾年, 做了兩年夫妻,在一起的次數十個手指都數的過來,交談自然更少得可憐, 他不知道她喜歡什麽, 不清楚她的想法, 甚至連她老家在哪裏都不知道,
“怎麽了?”
他等了半天聽不到她說話。
“你不需要這麽做。”
靜默,過了一會,他悶聲說:“你不高興?”
“我不想當老師了,将來有我丈夫養我。”
“方崇文嗎?”
語氣瞬間冰冷。
她和聲細語地說;“是誰又有什麽關系?”
反正也不是你, 他即使把學校買下來,再過半年,她出國走了, 可能的話, 永遠不回來了,今生不會再有交集。
客廳門推開, 一個老媽子進來,大聲說;“六小姐,方家少爺來了。”
林沉畹把電話機放下。
以為方崇文來了,進來的也姓方, 是五姨太的表弟,五姨太的表弟方元卿,五姨太這個表弟常年從北方販貨到南方, 路途經過琛州,小住幾日,住在客棧,來找過五姨太兩回,每次來都給府裏的衆人帶些小玩意。
五姨太的親戚,林沉畹對他很客氣,“方少爺來了。”
方元卿三十出頭的年紀,常年走南闖北,比實際年齡看上去老練,微笑着說;“六小姐,我來跟我表姐告別,我要往南方去?”
“方少爺不多待幾天?”
“我要去南方進點貨,販到北方,在這盤恒五六天了,該走了,六小姐以後有機會去山西到家裏玩。”
林沉畹笑了,“原來方少爺家鄉是山西,我以為是東北人。”
方元卿爽朗地笑說:“我天南地北倒騰貨物,我不是北方那邊的人。”
兩人剛說了幾句話,客廳電話鈴響了,林沉畹叫老媽子領着方少爺去見五姨太和七小姐林秀萱。
林沉畹拿起電話,電話裏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的聲音,“喂!你好!這是林督軍府嗎?”
男人聲音很寬厚,不是林沉畹熟悉的,林沉畹答道:“是林督軍府,你找誰?”
“我找林家二小姐,林秀葳,我是她的朋友。”
這個男人說話禮貌客氣,稱呼林秀葳為二小姐,二小姐只有林秀葳回娘家時,家裏人稱呼慣了,外人稱呼夫家的姓,高家大少夫人。
“我二姐沒回來。”
對方親切地問:“你是她那個妹妹?”
“六妹。”
“我聽說過你,你二姐說你懂事,乖巧。”
這人挺健談。
“先生您貴姓?”
“我姓黃,黃敏之。”
“黃先生,等我二姐回來,我告訴她你來過電話。”
“再見,六小姐。”
“再見,黃先生。”
林沉畹放下電話機,心想,這個黃先生好像跟二姐關系很親近,二姐跟二姐夫兩人互補幹涉,二姐林秀葳男友甚多,前一段時間跟那個洋行襄理走得很近,這又出來一個黃先生。
她正坐在那裏尋思,二小姐林秀葳從門外走進來,脫下外面穿着大衣,客廳裏燃着壁爐,氣溫很高。
林秀葳梳着時下流行微卷的長發,绛紫色絲絨旗袍,改良過的旗袍,領口開得很低,露出雪白的脖頸,改良後的旗袍長度比照之前縮短,剛過膝,腳下穿着紅細高跟鞋,長長的一截白腿,穿着玻璃襪,窈窕身段,舉手投足帶着撩人的風情,俨然是廣告牌上的摩登女郎。
“二姐,你回來了,剛有人給你打電話。”
“誰找我,找到這裏來了?”
林秀葳走到沙發上坐下。
“一位姓黃的先生,叫黃敏之,這位黃先生談吐很紳士。”
林秀葳把手按在電話機上,“他都跟你說什麽了?”
“她問我是府裏的哪位小姐。”
林秀葳看六妹明顯被讨好了的神情,“他說什麽好聽了?”
“他說他知道我。”
林秀葳搖電話,林沉畹站起來,走出客廳。
二姐林秀葳跟二姐夫高祖秀是父母包辦婚姻,兩人婚前有過接觸,婚事家裏也是征得二人同意的,二姐夫高祖秀空長了個好皮囊,生性風流,婚後沾花惹草。
二姐林秀葳是金陵女子大學的校花,自然不是逆來順受的個性,交際場上的名媛,招蜂惹蝶,二姐林秀葳思想解放,不受封建禮教的約束,高家無奈,一場政治聯姻,比自由婚姻還牢固。
林沉畹出門時,回頭看一眼沙發上講電話的二姐林秀葳,柳葉細眉,說話時眼角上挑,吐字如珠,端的是風情萬種,迷死人的魅力,沒有幾個男人有定力,不被吸引。
屋外是的陰天,眼看天黑了,冬季陰冷潮濕,她要回房中,經過花園,看花園裏花架子下,大少爺林庭申,跟冷家小姐一個站在,一個坐着說話,冷小姐注意力集中傾聽,冷小姐明麗的笑顏,周圍蕭條的景色仿佛有了生機。
大少爺林庭申正在講着什麽,表情極為認真,兩人肯定是讨論冷小姐去花都夜總會唱歌,冷家雖然家道中落,家裏的小姐去夜總會做歌女,滿清遺老最重身份體面,冷小姐阻力不小,先就大奶奶不同意,大少爺插手小姨子的事,小夫妻又一頓争吵是免不了的。
她心想,這倆人也不嫌冷,花園裏的電燈突然亮了,冬季電燈光白花花的,照在倆人身上清清冷冷的。
小楠點燃汽爐,房中暖烘烘的,冬日濕氣重,林沉畹在汽爐邊烤手,她們住的中式庭院,冬天用汽爐熏屋子,西式的小洋樓裏壁爐取暖。
中式庭院住慣了,自有它的好處,寬敞,人與人之間隔開距離,保有隐私。
手暖和了,把已經寫好的文稿拿出來,最後修改,然後定稿,工工整整抄錄一遍,檢查沒有錯誤,收好,這篇小說明天該交稿了。
她生活在這種大家庭裏,周圍女性衆多,個性迥異,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她短篇小說的素材取自周圍的人為原型。
新生活雜志社磚紅色洋樓,在暮色中顯得安靜,林沉畹放學後去雜志社,雜志社屋裏另外兩個人已經走了,剩高樹增一個人在屋裏看稿子。
由于天陰,屋裏光線暗,他辦公桌臺燈已經打開,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他擡起頭,臉上瞬間露出溫暖的笑容,站起來,熱情地招呼,“林小姐,你來了,我猜到你今天過來。”
林沉畹腳步輕盈地走進去,微微一笑,“所以高主編沒走,等我嗎?”
高樹增坦蕩地承認,“算是吧!”又解釋一句,“我還有點事情沒有忙完。”
林沉畹坐下,把手稿交給他,高樹增接過稿子,調亮臺燈,仔細看了一遍稿子,眼睛裏流露出驚異,這個短篇小說跟上一次一樣,都是寫女人的故事,這個少女小說裏表現出的人物思想成熟,完全不像她這個年紀,未經世事天真少女能表達出來的,他不由上下打量她。
被他一看,林沉畹有點緊張,“高主編,稿子不行?”
“不,不,你誤會了,小說無論從文筆還是故事內容都非常好。”他轉念一想,這個少女生活在林督軍府,見慣了形形色色的後院的女人,能寫出這樣深刻的文字也不奇怪。
林沉畹松口氣,“沒問題的話,高主編,我回去了。”
“我忙完了,我送你。”
高樹增收拾桌上的東西。
兩人出了門,冬季的傍晚,空氣寒冷,林沉畹把外面大衣領子往上提起來,高樹增穿了一件外套,兩人沿着人行道往電車站走,高樹增心裏好奇,問;“督軍府的女眷多,人際關系好相處嗎?”
他還想着她小說裏描述的一個後宅的女人,林沉畹神态輕松,“我伯父有六房太太,兄妹中我排行第六,我還有個妹妹。”不由笑,“有一個班級女生多,玩麻将好湊成局,不過,大家都很好,主要是我大伯母性格好。”
“你伯父是不是很忙?”
“我伯父很忙,家裏很少能看見他。”
“你伯父每天晚上不回家吃飯嗎?”
從內宅女人聊到她伯父,林沉畹揚起小臉,哈了一口氣,“我伯父不跟我們在一起吃飯,每晚回不回家吃飯,我就不知道了。”
高樹增看着她,“看來你在督軍府過得很好,跟大家關系也不錯?”
林沉畹點頭,“我堂兄堂姐對我很關心愛護。”
“看出你很幸福。”停頓一下,高樹增又問;“你跟你伯父感情好嗎?”
她的聲音瞬間低了幾分,“我伯父是我最親的人,我父母死時,我才不到十歲,我舉目無親,每晚都害怕,希望父母來帶我走,我不要孤獨一個人留在世上,後來,我伯父派人來接我,把我帶到伯父府上。
“剛開始,我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還是會害怕,我五姐比我年長一歲,天天晚上陪着我睡覺,我二姐給我買許多新衣裳,我四姐和七妹沒事找我玩,我伯父沒有空經常來看我,但很關心我,慢慢的,我習慣了,偶爾做夢也會夢見鄉下,夢見我父母。”
高樹增低下頭,若有所思,似乎有些許悵然,半天,擡頭說;“動蕩年月,能夠親人相守固然是好的,只是未必如願。”
橫穿馬路,高樹增似無意中拉了她一把,他大概對上次林沉畹差點被車撞到,心有餘悸,不說話了,緊張看着馬路過往的車輛。
過到對面,離電車站不遠,林沉畹說;“高主編,車站到了,回去吧!”
高樹增腳步未停,“我沒事。”
突然想起,林沉畹問;“高主編租的公寓在這附近,這裏的房租很貴的。”
高樹增佯作苦瓜臉,“怎麽辦,我雜志社的這點薪水,付了房租,快喝西北風了。”又揶揄地說:“家裏接濟。”
看他派頭就是富家闊少,林沉畹不由暗想。
電車從遠處駛來,林沉畹跑了兩步,回頭,“高主編,再見!”
她幾步跑上電車,司機看有兩個乘客從前方跑過來,要趕電車,沒着急開車,高樹增一步垮了上車去,站在林沉畹身旁,林沉畹一側頭,挑眉,“高主編,你怎麽上來了?”
“我送送你。”
蕭山督軍府有一站,站點到督軍府還有一段山坡路,林沉畹下車,高樹增随後跟着下車,如果天早她一個走上去,陰天比往日昏黑,附近沒有一輛黃包車,高樹增說;“我送你到府門我再回去,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剛走出不遠,身後一陣汽車喇叭聲,林沉畹回頭,看見一輛汽車朝坡上駛來,車裏坐着四姨太楊慧珠,四姨太楊慧珠最近喜歡聽書,下午去書場聽書。
林沉畹朝汽車擺擺手,四姨太看見,便讓汽車停下,從車窗探出頭來,“六小姐,上車。”
林沉畹朝高樹增說;“我叫督軍府的汽車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我乘電車回去。”
林沉畹上了車,朝站在道邊的高樹增擺擺手,“謝謝高主編送我回來。”
四姨太楊慧珠問;“六小姐沒跟你五姐一起回家?方才那個男人是誰呀?”
“他是新生活雜志社副主編,我給他送稿子,他送我回來。”
四姨太楊慧珠一口吳侬軟語,“六小姐真能幹,給雜志社投稿子。”
林沉畹不好意思,“寫了個小短篇,他們雜志社新開女性版面,湊個字數。”
“我看這個主編相貌堂堂,不知道家境如何?”
四姨太想多了,林沉畹解釋說;“我們公事關系,他家裏的事我沒問過。”
“也是,方少爺條件不錯。”這說到哪去了,好像她腳踩兩只船,以後不能讓高主編送了。
高樹增一直站着,看着督軍府的汽車朝山上駛去,他沒有就走,而是像散步似的悠閑地沿着山坡朝上走,走了大約二十幾分鐘,高大樹木掩映中,不到一百米遠看見督軍府的高聳的紅牆。
不能再往前走了,督軍府四周圍牆角樓,督軍衛戍把手嚴密,閑雜人等不準接近督軍府。
高樹增站了一會,看着大門緊閉氣派的督軍府,朝山坡下走去。
交了文稿,高樹增送她回來時,約她定期提供稿子,就是這一類女性題材,寫當今社會女性生活,她考慮寫幾篇短篇小說練筆,然後準備寫長篇小說。
禮拜五,下午最後第二堂上課前,唐昀玉從外走過來,趴在她桌子上,小聲說:“我下課看見方崇文了,他說第二節 下課後,到老地方等你。”
第二節 是英文課,下課前十分鐘小測驗,林沉畹快速答完,交卷,然後去教學樓後面草坪上等方崇文。
校園裏的草坪一片枯黃衰敗,方崇文已經等在哪裏,看見她,朝她擺手,林沉畹快步走過去,“崇文哥,你早來了?”
“我剛來,你早下課了?”
“考試,我先交卷出來了。”
怕天冷,方崇文等。
“我上次跟你說,我二姐想見見你,請你吃頓飯。”
他法國留學回來的二姐。
林沉畹看着他,小聲說:“你跟你二姐提起我了?”
方崇文有點難為情,“我跟我二姐說了咱們倆的事。”
林沉畹嘟着嘴,佯作生氣,“我們倆有什麽事?你跟你姐瞎說什麽呀?”
方崇文慌了,“畹妹妹,你別生氣,我說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看他大冷天緊張得額頭上冒出細汗,林沉畹不忍,眯眼笑了,“崇文哥,我沒怪你,跟你開個玩笑,你姐大老遠的回國,還是我請你姐吃飯,盡地主之誼。”
“好,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告訴我姐。”
“先問你姐什麽時候有時間。”
“對了,你姐愛吃什麽菜?”
“我姐這幾年在國外,想吃家鄉菜。”
冬季在外面呆時候久了,渾身熱氣散了,這兩天沒出太陽,衣裳冰涼,方崇文的笑容卻像陽光一樣溫暖。
方崇文是個積極向上,身心健康的好青年,前世方崇文喜歡她,一直等她,直到她結婚,後來死去,方崇文都沒有女朋友,可是她當時執着于陳道笙,就像方崇文對她一樣,其實有時思維只要稍稍改變,人生就不一樣了。
她不想等兩年以後出國,兩年中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法國人生地不熟,認識一下他二姐,以後出去就方便多了。
“我回去想想,去那個館子吃,請你二姐,不能太随便了。”
站一會,林沉畹手腳冰涼,兩手握住抱團取暖,方崇文盯着她往手上吹熱氣,一個強烈的念頭想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掌心裏,替她暖手,剛鼓起勇氣,伸出手,林沉畹卻放下手,“我回教室了,天太冷了,等我想好地方通知你。”
林沉畹說完,退後兩步,轉身往回走。
方崇文不禁胡思亂想,方才她看出自己的心思,所以走了,她不願意在校園裏跟自己太親近,不禁為自己某種想法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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