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厲安吉

“累了嗎?”

“不累。”

“看什麽?”

“看星星。”

半空中哪裏來的星星,可許海潮卻好像通過這麽幾天的相處讀得懂海貍的想法一樣,他挪了挪身子,偏過頭繼續睡了。海貍把頭歪在舷窗上,雙眼半睜着。

飛機起飛颠簸的那一會兒,她感到自己身體裏有一種奇異莫名的心情在發酵、膨脹、爆炸。那一會兒她眼前跑過了很多東西,人、物,從清晰到模糊,從北京成到漆河鎮。

突然,飛機抖起來。

海貍一驚,下意識的伸過手迅速拽住了許海潮的手臂。

許海潮立馬坐起來,雙目微紅:“怎麽了?”

他很累,這兩天他一直在失眠。

海貍吐出一口氣,眉間脹脹的:“沒事……做了噩夢。”她偏過頭去,默不作聲的收回了手。

許海潮睡意全無,他看着海貍,心裏知道她在找借口。再次見面,他知道眼前這女孩兒已經和曾經見過的嫂子判若兩人,他知道她的脆弱和敏感,所以他閉嘴。

許海潮看着窗外,聲音低沉的,像一種安慰:“還要挺久,睡一覺吧。”

海貍點點頭。

許海潮靠在椅背上,雙目睜着看機艙頂板的花紋。

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和海貍之間尚有溝壑,溝通這種事,還要等到彼此之間距離拉進些才好。

六小時後,飛機準時降落,海貍一路暈着,連怎麽出的機場,怎麽坐的出租,怎麽到的酒店都記憶模糊。

她倒床就睡,頭發亂的一團糟。

許海潮有些擔心,又在房間看了會兒,确定海貍沒有異樣後返回了自己房間。

房屋漆黑一片,大大的落地窗外能看見成都繁華的夜景。燈光閃爍,車流成河。

他躺在床上,耳膜裏嘭嘭直響,像心髒的跳動。

醫生的話仍然不停的回響在他耳邊。他不放心,還是覺得應該打個電話。

厲安吉剛睡下,床頭櫃上的手機就嗡嗡嗡玩命的震動。她幾乎是一瞬間暴躁起來,連踢帶踹邊罵娘從被窩裏爬了出來。

然而屏幕上顯示:王八蛋。

她一頓,眼神突然就變得刻薄鋒利。

許海潮耐心的聽着手機裏一遍遍的忙音,耐心的一次次重播,耐心的像一只耐性可怕的獵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厲安吉終于還是接了:“說!”

簡直是怒氣沖天。

許海潮笑笑,很欠揍的問:“怎麽睡得這麽晚?”

“剛做完手術,開胸!有事兒就說!”

“沒事,就問你幾個問題。”許海潮伸手捏眉心,聲音因為疲憊而略顯低啞:“還是之前跟你說過的,路祥,她――”

厲安吉眼角一跳,胸腔裏瞬間怒火噴薄,她咬牙切齒的問:“許海潮,你他媽是不是不長心?”

許海潮閉上眼:“安吉――”

“你別給老娘打岔!老娘現在很不爽!下午被後門主任批評,大半夜還被前男友騷擾加刺激,你們是合起夥兒要欺負我是不是?!”

許海潮被吼的一頓沉默。

厲安吉罵罵咧咧的睡下,鼻子裏呼哧呼哧的出氣,她早就想發火了,可惜沒什麽途徑,在醫院知情人都避着她走,誰讓許海潮大半夜的正好撞上來。

一時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厲安吉睡了一會兒,感覺心情平靜的差不多了,摸過來手機一看,還是正在通話中,頓時又感覺火大,心想許海潮這人是不是屬性引燃劑啊?于是手指重重一點點了免提。

“有屁快放,我明天要晨跑。”

許海潮笑了笑:“不生氣了?”

“我可告訴你啊許海潮,現在我平靜着你不問,別等我發瘋了你又問,觸自己黴頭。”厲安吉在手機這邊翻白眼。

“還是那事兒……海爾默茲,我想問問你這種病外出有什麽注意事項沒有。”

“注意刀具,注意火電,注意預防意外。”

聽出對方的火氣,許海潮倒是心情大好,知道她現在不可能好好兒的正經回答,索性也就把這話題撂到一邊,他話鋒一轉問:“你住在哪?”

厲安吉像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嗤笑着翻了個身,她把口鼻蒙在柔軟的被子裏說:“我住在哈密路38號橡榆灣六幢902,你還能來找我怎麽着……聊不來就不聊,誰也沒纏着你,問住在哪,搞笑。”

許海潮低聲問:“我要是能出現你準備做什麽?”

“……有本事你來。”

過了會兒,許海潮笑笑:“早點睡吧。”

算上這一次,是今天第三次有殺人的沖動,厲安吉走向大門的每一步都氣勢洶洶。

開門之前她摁通牆上的按鈕,怒氣直發保安部:“天天就知道收物業費收物業費!現在大半夜有人敲我門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做的工作,是不是現在可以只領錢不幹事,信不信我投訴你們告你們在其位不謀其職把你們統統――”

門開了。

那扇她找遍成都買來的所謂最好的防盜門突然,打開了。

厲安吉目瞪口呆瞠目結舌。

一個男人堂而皇之地走進來,淡笑着摁斷了她無理取鬧的電話。

“剛才要告別人不司其職,現在要不要我送你去警察局,順便告我非法入室?”

厲安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你怎麽――你――你――”

“剛到這兒,來看看你。”許海潮把鑰匙扔到入口的鞋櫃上,拍了拍手,側過頭對厲安吉微笑,聽着聲音仍啞着:“剛才用錯詞了,我剛才用鑰匙開的門,應該也不算非法入室,至于鑰匙從哪來,需要我跟你說明嗎?”

厲安吉後退半步,整個人仍然處在一種巨大的震驚之內。她看着眼前像憑空出現般的男人,各種情緒迅速的穿雜交錯,結果忽然就――憤怒至極。

她狠狠地一拳扔過去:“許海潮,幾年不見你能耐了!這麽晚闖進一個單身女人家裏是不是準備圖謀不軌!?”

許海潮結結實實的受下這一拳,安安靜靜的回答:“你說你心情很差――”他忽然就住了嘴,因為有人怒容滿面的向他撲了過來,并堵住了他的嘴。

用最柔軟,最香甜的方式,向他發洩。

許海潮被撞的一個趔趄,肉體撞上牆壁,開關啪一聲脆響。

厲安吉近乎兇猛的撲在許海潮身上咬他的嘴唇,這個男人的氣息兩年來一直纏繞着她的每一個夢靥,讓她恨,讓她惱,讓她氣急敗壞,讓她……想念非常。

許海潮托住她的背,認真的回吻她。

“我來了,你準備怎麽辦。”

“……以身相許吧。”

許海潮一笑,扣住厲安吉的腦袋,沒忍住所以笑的很大聲:“你丫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主動?”

厲安吉狠狠的把許海潮的腦袋掰過來:“老娘一直這麽主動,是你丫一直太死板!”

兩個人跌跌撞撞的往卧室走,許海潮怕她磕着碰着,一直小心翼翼的護着她。

厲安吉兇狠的說:“以後還分不分了!?”

許海潮回答:“每次你說分手我從來沒答應過。”

厲安吉繼續說:“還跟別的女人亂搞嗎?”

許海潮臉色一禀,拿手拍她的腦袋:“我什麽時候跟誰亂搞了?路祥――”他頓了頓,說:“她是沈茫的女朋友。”

許海潮頓了頓,低聲又說:“出任務的時候……死了。”

厲安吉全部動作都停下來,她喘着氣,驚訝的扭身去看他,妄圖透過黑暗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可這個男人低下頭去了。

濃重的黑暗裏,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重的沉默。厲安吉知道那意味着什麽,她知道這對于許海潮來說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她感到太難過了,這種難過比在醫院被後門無能主任當衆責罵都深沉。

她伸開雙臂去擁抱他,喉嚨發熱。

巨大的蔓延了整整半個地球的黑暗溫柔的包容着他們的悲傷,無聲在此刻成了最大的安慰。

海貍醒時已經第二天正午,她有些吃力的睜開眼,漸漸清晰的視野裏,許海潮正舉着吊瓶為她換鹽水。

他聽見動靜,低頭看她一眼:“挂兩瓶葡萄糖,你身體太差了。”

海貍閉了閉眼,安靜的又躺了一會兒:“我……”結果嗓音嘶啞,像年老的烏鴉,海貍趕緊又閉了嘴,掙紮着要起來。

許海潮連忙去扶她,墊了枕頭在她身後,轉手拿桌上的溫水。

“你睡了一天,出了很多虛汗,現在喝點水。”

許海潮從抽屜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吸管插上,動作十分細致的送到海貍嘴邊。

海貍唇色有些泛白,嘴唇有些幹硬,她有些尴尬,又有些溫暖,她在心裏掙紮片刻,最後低聲說了句謝謝。

許海潮知道她身體差,十分耐心的等她慢慢喝完半杯水,這才說:“等你休息兩天我們再繼續往亞丁走,行嗎?”一個大男人,口氣簡直是小心翼翼。

海貍仰頭靠在床頭,雪白柔軟的脖頸上鋪着層銀亮亮的燈光。她似乎很累,又像是說不出話。

海貍眼神空洞,竟然就這樣呆呆地坐了很久。

許海潮有些無措,他喊了她六聲,可她一直像聽不見一樣。他連忙就要打電話給厲安吉,海貍忽然在這時抓住了他的手:“許海潮……你看見沈茫了,嗎?”

她喉嚨啞着,聲音也像被壓着,哭了一樣,許海潮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海貍偏過頭去深呼吸,滾燙的淚細細的流下來,像兩條狹窄卻流暢的小溪。許海潮手足無措,可又像能懂得她心裏的悲傷,一時間情緒萬千。

海貍有些頭暈,她流失了太多水份,現在又哭一場。醫生告訴過她,要學會傾訴,嘗試放下,可這些對于一個封閉的女人來說實在太難了。

“我不能等了,我們走吧。”

許海潮立馬嚴肅拒絕:“不行,到亞丁的路上海拔會越來越高,高反可不是你意志堅強就能忽視的。”

海貍說:“我來不及了。”

“不。”許海潮凝視着海貍的眼睛,一字一頓:“路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如果我現在答應你,路上一旦出了問題,我不能向叔叔阿姨交代,不能向沈茫交代。我答應你帶你去亞丁就一定不會食言,可前提是你必須有能力去也有能力回來。”

海貍拿手捂着臉,低下頭去,掙紮萬分。

過了很久,她說:“許海潮……我回不來。”

許海潮說:“不會的,你要相信自己,還有我呢,別怕。”

她擡起頭,眼淚還挂在臉上,形質和一個體力透支而面前大河洶湧的老人別無二致,她低聲說:“許海潮,就送我到這,我一輩子感激你。”

“以後的路我自己走,不管走不走得到,起碼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

許海潮皺着眉反駁:“怎麽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你出了事,叔叔阿姨會不找我嗎?沈茫在天之靈會不找我嗎?所有人都托我照顧你,可我中途把你丢掉了,我以後還能安心生活嗎?”

海貍靠在床頭不說話,整個人憔悴不堪。許海潮目光堅定的蹲身在她面前,語氣堅定的告訴她:“海貍,什麽都不要想,老天給我們安排的所有事都有他的道理,你還這麽年輕,不要輕易的就想放棄。”

海貍仰起頭,頭發劃過她面頰灑向腦後,她臉上眼淚未幹,眼睑處幹紅一片。

厲安吉接到許海潮的電話就往外跑,剛打好的飯菜就這樣抛在員工食堂。

許海潮靠在大門邊上,嘴裏叼着根煙。他身形高挑,臉部輪廓硬朗,然而卻滿身透着沉重與嚴肅味道,讓人不敢側目。

他剛剛打着打火機,煙頭剛被火焰燎出一絲香味就被人唰的一聲奪走,連火機帶香煙,速度極快,像毒蛇攻擊。

厲安吉目光冷冷的瞪他:“把這玩意兒給我戒了,再讓我看見第二次,廢了你。”

許海潮感到好笑:“這麽嚴重?和着我抽個煙還有生命危險?”

“哼,全都看你表現。”

厲安吉雙手插兜 ,圓眼一翻,轉個身靠在了男人身邊。

醫院門口人來人往,往兩邊看,有一身潔白的護士推着輪椅陪病人聊着天散着步,陽光須臾的灑下來,看着也是歲月靜好的模樣。

許海潮良久也不說話。

厲安吉看着他的側臉,心情五味雜陳,她拿手肘拱他,勾勾下巴,說:“你那位又怎麽了?”

許海潮吐出一口氣,情緒有些低落:“感覺她有點消極,心裏煩。”

“現在的人一般都想的開,遇到絕症越來越多的人會選擇出門旅行快樂的結束,她不願意接受治療,我感覺很正常。”

“可她得的不是絕症,她現在根本就沒想活下去。”

“許海潮,這就是你們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女人死了男人還能活着,可男人死了女人再活多少年都是死的。”

許海潮立馬皺起眉:“怎麽能這樣想?”

厲安吉安靜的看他的眼睛,說:“如果換作我是路祥,我的男人死在戰場,我的體檢報告得了海爾默茲,我不一定會比她堅強,因為在我最需要安慰照顧和陪伴的時候,我成了全世界最孤獨的人,這種孤獨是世界上除我之外的所有人不能體會的,跟絕望別無二致。”

許海潮張張嘴,卻發現無法發聲。厲安吉的話直白又諷刺,難聽卻易懂,他擡起手煩躁的掻頭,全身上下都是淤積的怒氣。

他不能理解,活着已經是上天給予的最大寬容,為什麽還有人拒絕接受?

厲安吉拍拍他的肩膀:“行了,造化這種事沒人能說的準……走的時候告訴我,我送你。”

厲安吉深深地看着兩眼許海潮,眼裏無限眷戀,她此刻十分痛恨自己的坦蕩,如果她能夠撒個嬌或者取個鬧,許海潮是不是能夠不走,并留下呢?

可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她就狠狠把它掐死了。

許海潮是誰,還有誰能比她更了解。

厲安吉笑了笑,準備走了,可許海潮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安吉……”許海潮眼色深沉,仔細看還有一股她從來不敢肯定的溫柔與愧疚,厲安吉忍住眼淚罵他:“搞什麽,又不是生離死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媽?”

許海潮擡手摸安吉的腦袋,低聲說:“照顧好自己,我把路祥的事兒做完,就來這找你。”

“……來找我?”厲安吉雙眼一跳:“你――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許海潮平靜的笑着,仿佛接下來的這些話并不是他親身經歷的一樣:“那次反恐,有顆子彈直接打穿了我的手臂,韌帶重度受損,已經拿不起槍了。我不想在部隊裏成為廢人,退伍了。”

他笑着撫摸被突如其來的消息震驚到無法反應的安吉的頭發,用一種隐隐有些委屈味道的語氣跟她說:“安吉,我現在是一個無業游民了,等我回來了,你願意收留我嗎?”

他眼神期盼,竟學着孩子般撒起嬌來,厲安吉一時不知該苦該笑,她死死地反手拽着許海潮,嘴唇被牙齒咬的泛白,她怒氣沖沖又心疼不已的沖眼前這男人大吼,可吼着吼着失聲了,喉嚨熱起來,接着就淚流滿面。

許海潮溫柔的看着她,他想伸開手擁抱她,可是他沒有,他得給她時間,讓她原諒。

他們兩手握着,像左右兩邊交彙的時空,時間撲着翅膀刮過來,他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曾經所有的錯都變得不再重要,他們彼此原諒,以後還将彼此扶持,到老到死。

許海潮回到海貍的病房,護士已經被吵得焦頭爛額,他神色一禀,聽見海貍的聲音就沖進門去。

“為什麽不給我吃飯?!”

海貍坐在病床上瞪目,許海潮一頭霧水,他走到護士身邊:“怎麽了?”

年輕的小護士雙眼通紅,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一樣:“病人開始已經吃過飯了,後來過了二十幾分鐘,你出去了,她又按鈴說要吃飯,我就以為她沒吃飽,給她又買了一份飯來,結果現在她又喊餓了。她有胃病啊,吃的太多胃裏積食了就麻煩了!”

許海潮有些愕然:“我走之前不是已經給她買過飯了嗎?”

小護士急得要哭:“不知道,她确實吃過了,垃圾都是我幫她收的,可是你現在告訴她她吃過飯了不能再吃她不相信,就像失憶了一樣!”

失憶。

這無意的兩個字,像突如其來的閃電,敲醒了許海潮一片混沌的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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