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去扛

若說安瀾是如何當了永安侯的妾的,那就要從安瀾的表姑母說起。那是個遠方親戚,遠的不能再遠了。但奈何那時恰逢旱災,人都餓死了。

血緣親厚的餓死了,這不親厚的,也親厚了起來。

安武譚是個不管事的,年輕的時候就混名在外,安瀾的娘,是自小許給安武譚的,哪怕知道安武譚是個混子,也沒得選擇。原以為,這成了家,有了兒女,安武譚便會收了心。

但哪成想,安武譚依舊我行我素,不顧家,好賭,吃酒,整天不着調游手好閑,有時還拎着棍子和街頭無賴打起來,一起進了大獄蹲了幾天。

安瀾的娘,在懷着陶殷和安瀾時,還挺着個肚子幫人漿洗衣服來貼補家用。可以說,安瀾的娘去的那麽早,是活活被日子累垮的。

在安瀾娘還在的時候,家裏用度,一面是靠安瀾娘幫人漿洗衣服,另一面,則是靠那個傳說中的安瀾的表姑母,陸晚裳的救濟。

陸晚裳每隔幾月會派人從京都送些銀兩過來,雖然不多,但是的的确确讓安家一家人沒餓死街頭。

後來,安瀾的娘去了

再後來,這京都送的銀兩也斷了

日子實在沒法過了,安陶殷和安瀾,兩人瘦得骨頭都凸了出來,眼睛就顯得格外大。

人牙子瞧上了安瀾,說要買走。安武譚一腳踹上了陶殷的屁股,只對人牙子說,要買就買他。

人牙子說,是個傻的,不要。女娃子好賣。

安武譚眼睛一瞪,女娃子好賣,你這黑心的抽了多少的成?不賣!要賣也我自己賣!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安武譚絕不會賣安瀾,那時對人牙子說的話,也都是氣話。

但安武譚卻真的把安瀾賣了。

安武譚游手好閑慣了,安瀾的娘走了,陸晚裳的接濟也斷了。要安武譚一下子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養活兩孩子,那簡直是天方夜譚。安武譚堅持沒日沒夜碼頭扛麻袋掙了幾天錢,那是兩眼一抹黑,癱坐在地上。要是可以,安武譚絕對不會娶安瀾的娘,絕對不生下那兩個讨債的鬼。

安武譚帶着陶殷和安瀾,一家三口,逃難逃荒似的,趕到了京都。要找陸晚裳。按照安武譚的想法,陸晚裳這個遠親戚,一定是個銀錢富足的大戶人家。不然也不會接濟他們安家這麽久。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名義,都能讓陸晚裳接濟那麽久,想來陸晚裳一定是個念親情血緣的。

這突然斷了接濟,安武譚只能帶着兩個孩子奔上去了。

哪成想,原來陸晚裳是永安侯老侯爺的妾,永安侯老侯爺死了,陸晚裳也跟着去了。這也是後來接濟斷了的原因。

再後來,也就是永安侯侯府願意看在陸晚裳的情面上,收下安瀾。據說,安瀾和那從沒見過面的陸晚裳表姑母長得有幾分相似。

這事,是溫顏氏出的面,給了安武譚外郊一院子,以及一些銀錢。只說,安瀾留在永安侯府當個丫鬟。

永安侯府的丫鬟,那地位,可是比小門小戶的小姐還要高。安武譚看着瘦得全身骨頭都凸出來的安瀾,問安瀾,願不願意留在永安侯府。

安瀾搖頭。

哪知,安武譚一下跳了起來,拽開安瀾扯着他衣裳的手,用手指着安瀾大罵:“這是你給我補的衣裳破洞?你看看成什麽樣了?讨債的鬼,賠錢的貨!”

被扯開了手,安瀾又固執地拽着安武譚的衣角。

安武譚看着不願意撒手的安瀾,眼中神色複雜至極,向來有今天沒明天的二流混子,第一次出現了以晦澀這個詞彙來形容的神情,半天,道:“你在這好好待着,等爹賺夠了錢,咱們就回家。”

這一句,安瀾松了手。

留在了永安侯府

安瀾松手的原因,不是信了那個回家。而是知道,自己的爹,永遠賺不夠錢。

聖上賜婚,十九公主和碩懿慧公主下嫁永安侯,這等大事、喜事,傳遍了整個京都。這整個街肆酒坊都在議論。不僅這外郊消息通,就連更遠的地兒,那消息就如同長了翅膀一樣飛。

這皇親貴胄的聯姻,那是一般人遙不可及,深深敬畏的。

安武譚穿着那身紫金元寶銅錢袍,一把年紀,還非得帶個扇子搖一搖,走在大街上,正好遇到個一堆人擠在那聽說書的攤子。那一群個書生打扮樣子的人,擠在那聽永安侯迎娶公主的事,聽到興處,搖了搖扇子,發出驚嘆聲,不知是羨慕永安侯那王權富貴,還是迎娶公主那樣的絕色佳人的好運氣。

安武譚也腆個肚子擠進去,拿出扇子也裝模作樣搖一搖。和那自認真讀書真清高的書生,扇子碰了個對碰,書生一下面色難看至極。

将那人參盒子當了,安武譚一路上聽了不少關于永安侯和公主的事了。他這人,一向心大,作為一個男人,娶正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納妾納嬌,娶妻娶賢。當然,這是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來說的。站在做爹的這一角度,安武譚自個兒還想跳腳呢,當初他就是讓安瀾去當個丫鬟,永安侯府的丫鬟,那是旁人花銀子使關系都不一定能進的去的。

誰知道,莫名其妙,成了這樣兒了。

安武譚不僅心大,想的還特別開,他這好吃好喝超級好心态,保不定将來就能成個大壽星,誰都沒他活的長。要說沒心沒肺,他屬第一。

閨女這次回來,大概就是這事兒。不就是正妻過門兒,那正妻還是公主。也沒什麽,不就是從永安侯府回來了嗎?這還省了贖閨女回家的銀子呢。

閨女回來了,就讓她哥養着。陶殷那臭小子,天生的飯桶,吃什麽什麽不剩,杵在那和面鐵牆似的。

這京都的消費高,他們一家人,日子怕是不太好過。但沒事兒,把那四合院子一賣,閨女從永安侯府帶回來的那些個衣服,那件大狐皮子再一賣,拿了銀錢,回他們的祖籍去。窮鄉僻壤的破地兒,他們的銀子,足夠買個大宅子,買塊地,然後樂呵呵翹着二郎腿收租。

哦,對,當年,他去碼頭扛麻袋,扛得是命都快沒了,孫子一樣灰溜溜地走了。現在回去了,讓陶殷去扛,那鐵定是一人頂十個,妥妥的領頭的範。

這一路上,安武譚想的美。而有一件事,安武譚想的更美。

主母入位,原妾被休。溫時溫依,他們是永安侯的小少爺小小姐,閨女是不能再見他們了。但閨女回來時,也沒見她抹淚的說想孩子。閨女果然是自己的閨女,潇灑。和自己一樣。

再不濟,讓陶殷娶個娘子,養出小娃娃,給閨女解悶。這左想想,右想想,偏生能讓安武譚想出個衣錦還鄉的場面來。剛當了山參盒子的錢,安武譚想買些閨女喜歡吃的,但逛了半天,也沒想起來閨女喜歡吃什麽。

以前,安瀾娘還在的時候,一切都是安瀾娘做的主。他只管在外面混就行。後來,安瀾娘不在了,窮的都揭不開鍋了,誰還管安瀾喜歡吃什麽。

四合院門前

早就在外等着的秀娘,遠遠地便看見老爺老神在在,晃晃悠悠哼着小調,兩手空空的回來了。

兩手空空的甩手掌櫃,一副渾然忘記自己出去是幹什麽的了。

見老爺兩手裏空空,想來,那盒子是當了的,卻沒買東西回來。老爺出去時,一副陰沉沉的樣子,不讓她跟着。回來時,卻又突然心情好了。

“老爺。”

門口前,秀娘對着安武譚道。

安武譚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應答,一只腳跨上了臺階,卻又轉過頭道:“缺什麽東西,你卻一趟。順便買點好菜回來。”說道着,就從懷裏掏出個錢袋,拿了些碎銀給秀娘。

秀娘接着,也不敢問老爺,剛剛明明是老爺說他要自己買,怎麽卻兩手空空回來了。

又回院子裏,挎了個菜籃子,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便去街上采買。剛剛瞧着老爺的樣子,姑娘不像是有事的樣子。

回了院子的安武譚,日子該怎麽過怎麽過,前兩天他賭錢,贏來一只鹦鹉,躺在竹搖椅上,逗逗那只鳥,哼着調兒。

待安瀾睜開眼睛時,天色已暮。

安瀾睡得不沉,與其說是睡,不如說是閉着眼睛靜下心,蜷在被子裏。這樣,安瀾覺得,舒适許多。

待一開門,便見着一個身高九尺的大個頭,巴巴的在門口等着。左張右望,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這樣一個可憐表情,出現在一個肌肉隆起的壯漢身上,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哥。”安瀾望着這副前世今生的樣貌,不禁出聲叫道。

這一聲哥,和記憶力那清清脆脆的哥重疊了起來,陶殷雙臂一張,想要像小時候抱住妹妹,親親抱抱舉高高,粗狂卻又清秀的臉全部全部都是見到自己最親親的妹妹的最純粹的開心。

安瀾微微歪了歪頭,靜靜站在那,等着哥哥抱。

“臭小子,你幹什麽呢!”

一聲怒吼,來自瞪着眼睛的安武譚。

陶殷一轉頭,見着跳腳的爹。又看了看前面的妹妹,張開的雙臂停滞住,又收了回去,陶殷紅着臉道:“妹妹,真好看。”大了,就不能再抱妹妹了。

面對陶殷的誇,安瀾微微笑了,如往常一般恬靜溫柔。風吹,望着自己面前九尺的哥哥,笑着笑着,眼淚卻不由自主從眼角流出。

她的原罪。

小時候,兄妹兩人病了。只有一碗藥,陶殷給了安瀾。

這淚,極輕柔,像極了久別重逢親生哥哥的淚。陶殷見妹妹那麽嬌小,那麽柔弱,還那麽愛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一邊匆匆趕來的安武譚一瞧,眼睛一瞥陶殷,反倒破天荒沒有說什麽。只是對着陶殷道:“你拔門口那棵樹給你妹妹看看。”

“為什麽要拔樹?”人再傻,陶殷也覺得這時候不應該拔樹。

廢話,拔樹讓你妹妹看看,你有多大力氣,人長得和一頭熊一樣,一拳能打死個吊睛白額虎。你妹妹現在是個被掃地出門的下堂妾,以後要靠你養,保護她不被別人欺負了去。安武譚白了一眼陶殷,沒解釋,只催促道:“你妹妹喜歡。”

“哦。”陶殷轉頭看向了安瀾,欣喜道:“阿妹,我這就去拔!”

安瀾望了一眼爹。見安瀾望向了自己,安武譚直接将目光撇去別處,不和安瀾對上。

陶殷跨起步子,往院中走去。那一棵冬日裏蕭條的樹,孤零零卻別有勁骨地立于冬日小院。陶殷看了一眼這棵樹,它好早之前就在了,其實,那麽久了,有感情了。

一下要把它□□......

陶殷有些為難,回頭望了望爹,又望了望站在爹旁邊的阿妹,阿妹真漂亮。陶殷轉回了頭,伸出雙臂,抱住樹幹,使出氣力,那虬結的肌肉暴漲,“嘩”一下,将地下那連根的根系,全部暴露在土中。

安瀾看着極輕松倒拔樹的哥哥,沉靜溫和的目光裏,不是平常人對陶殷那力量的驚嘆,而是透過這個,看向悠遠處。

陶殷扛着樹,獻寶一樣來到了爹和阿妹面前,“爹!”雙臂一伸,要把樹給安武譚。

安武譚趕緊往後退,這東西,他哪裏接得住,不要一不小心把他一把老骨頭砸斷了。

“哥,樹再種回去吧。這院子裏,就這一棵樹。”安瀾道。

安武譚想說,種什麽種,反正過不久就要賣了搬走。不過,在看見陶殷那開心的表情,以及樂滋滋又跑回去把樹插回去一溜煙的動作,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呢。

晚上的飯菜,是秀娘準備的。

只是秀娘是妾,嚴謹來說,連妾都算不上。是安武譚花了十兩銀子買回來的。秀娘上不得桌,只得在一旁候着。

有秀娘在,陶殷覺得不自在。娘,有。只不過現在在土裏。現在桌上的,是爹,是阿妹。

而安武譚也絕對是心大到沒邊兒的,根本不知道顧着點自己閨女的心思,在他一個老爺的眼裏,妾嘛,就是買回來服侍自己的。這官府給的賣身契,那是白紙黑字的。

這久別的飯,吃的格外安靜。卻也溫馨。因為,安瀾回來了。

這冬日的夜,格外深,格外寒。

安瀾坐在自己房間內,一旁是換着炭的秀娘。

“姑娘,老爺少爺,待你真好。”回想着今日的一幕幕,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哪家姑娘回娘家,能有安瀾這樣的待遇。尤其,想到了自己的遭遇,秀娘眼睛黯淡了起來,尤其,自己自小是被爹娘賣了的。

靜靜燭火中,一層朦胧的光,纖長的睫毛留下剪影,安瀾顫了顫睫毛,沒有出聲。

秀娘望着坐在床邊上的姑娘,姑娘太過安靜,秀娘便想說些什麽喜悅的,讓姑娘多說說話,便想起了今天采買人人都議論的事,“聽說,公主要下嫁給永安侯,是聖上親自賜的婚。現在,人人都議論,雖說永安侯娶了公主,是福氣。但是,公主能嫁給永安侯,也是極讓人羨慕的。”

秀娘發現,少爺和姑娘都共同有的一點便是,對着旁人,話都不多。安靜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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