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非我良偶

程府。

與林笙想象中的別無二致,畢竟是不複當年權傾朝野的舊日貴族之居。這麽多年來竟也沒有大興土木的重新整修過,古舊的磚牆上生了些濕滑的苔藓,細聞之下還有些被雨水沖刷過的黴味。

庭院中倒是費了些心思,種了些難以将養的昙花。可看出府中打理之人的蕙質蘭心。

此時正是午時,并非賞花的時機,林笙倒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便想去尋靈芝的去處,順便一睹那花匠的真容。

程彥似是看出了林笙的心猿意馬,有些小心翼翼地搓着手說:“靈芝她…好像是在和陸恭攀談,笙表妹可要過去瞧瞧?”

林笙心下了然,原來那個花匠叫陸恭。便笑道:“勞煩表哥帶路了。”

程彥帶着林笙走過九曲回廊的走廊,程家并不大,但不知為何程彥竟感到這一刻鐘過得如此漫長。也許是兩人話題甚少,程彥将其帶到的時候在小小的失落同時還有種如蒙大赦的感覺。林笙看到陸恭便完全移不開眼,程彥也只好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站着。明明是在自己府裏,程彥竟覺得自己窘迫的像一個濕了鞋帽的小醜,連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那花匠果真有幾分風采,林笙視力極好,隔了幾米竟注意到他手上并無長期用剪刀修剪花枝而形成的老繭,想來也是個新手。但一回想起庭院中那些溫潤如玉的暗夜之花,便覺此人技藝不同凡響。

陸恭,恭:意為恭順。可眼前之人卻與其名大相徑庭,非但沒有半分恭順,眼角眉梢間也寫滿了與其身份不符的倨傲。他的身高不高,看着靈芝的神色卻是居高臨下。冷冰冰的瞳仁中掩映出了秀美的靈芝,卻并無半分情意可言。

反倒是靈芝,顯出難得一見的溫柔和殷勤,像只小麻雀一樣圍在陸恭身邊叽叽喳喳地說些什麽。對于陸恭的冷淡全然沒有看在眼裏。程彥欲上前叫住二人,林笙卻微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程彥便在一旁默不作聲了。

驟然間,陸恭好似覺察到了什麽,猛地回頭一看,正對上一雙如琥珀般神秘又深不見底的眼眸,見對方也在打量着自己,不免有些不自在。他幹笑了兩聲後,趕忙向林笙走來,有些尴尬的說道:“不知府上有貴客到來,有失遠迎。”

林笙并沒有急着回應,見陸恭走近。便更細致地觀察着眼前的男子。比起程彥的瘦削和妥帖,陸恭的身形倒是健壯了些許。偏深的膚色本應顯得粗犷,可竟打理的連一絲胡渣也沒有。貼身的白衣樣式并不新穎,也不見得是上好的料子,卻保持的甚為幹淨清爽,一絲污垢也無。若單論外表,也算配得起秀麗可人的靈芝了。

回過神來,林笙發覺方才倨傲的陸恭竟真的如其名字一般恭恭敬敬站在自己身前,臉上掃過一閃而過的惶恐。他雖收斂地不算拙劣,卻還是被林笙抓個正着。見林笙半天不發話,索性連頭也不擡了。

林笙見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陸公子手藝精湛,昙花嬌貴,能夠培育出良種也算難得。公子有此絕活哪怕再恃才傲物林笙也不敢說半個不字。只是面對靈芝便派頭十足,對待林笙便膽小如鼠。豈非讓表哥誤會您有拜高踩低之嫌?”

陸恭的臉色頓時難看了下來,頭低的更深,不忘狠狠地瞪了靈芝一眼。略沉吟片刻,随即有些讨好地說道:“小姐千金之軀,陸某怎敢怠慢?”

林笙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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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彥再也沉不住氣,但生性柔和的他即便生起氣來聲音也并沒有高出多少,一句話喊出來也有了幾分顫抖之意:“從明日起,你便搬出去,不必在府裏做事了!”

陸恭見狀,竟不知廉恥地求救于靈芝,靈芝略猶豫了一下,還是別過了頭。林笙見靈芝也沒了再待下去的心思,便請辭道:“打擾表哥太久,天色已晚,林笙該回去了。”程彥欲挽留,終究沒能開口。林笙規矩的福了一禮,捏了捏靈芝的手,對靈芝溫和一笑,便離開了。

林府。

回到房間的靈芝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林笙嘆了口氣走到靈芝身旁,擡手撫了撫她的長發。靈芝緩緩擡起頭來,抽抽搭搭地說:“小姐…我真傻,他…他竟是這樣的人…”

靈芝一向是個歡喜多于憂愁的女子,平素不順心的小事頂多念叨幾句也就作罷。今日卻掉了淚,可見也是真的往心裏去了。林笙也只得柔聲勸道:“好了。也只當買個教訓。表哥已經将他逐出程府,想來也不會再遇見。你只管過好你的日子便是,過幾日你若真想嫁人,我再給你尋個知根知底的可好?”

靈芝聽聞此句,哭得更厲害了,聲音也變得尖刻了些許,說了卻是孩子氣的話;“我不要,我再也不要嫁人了!我要陪着小姐一輩子!”

林笙不免覺得好笑,為了一個八字還沒一撇的花匠氣成這樣,更放出話來恨不得再不婚配熬成老姑娘。靈芝的性子她最是了解,天大的事鬧個一場也便萬事大吉。也就不再說什麽,由着她去了。

果不其然,次日清早出現在林笙眼前的又是那個活蹦亂跳的靈芝,林笙也自然高興了起來,陸恭的事也就識趣的不再提起。主仆二人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本嬉鬧玩笑的軌道上,沒有驚喜,亦沒有波瀾。

六月初期,天氣已是十分炎熱。林府位于城西,景致大多以綠蔭為主,也自然比別處涼爽許多。林父挂念着程彥一家,就修書一封邀請程家幾人來林府小住。

林笙不喜喧鬧,對程彥一家卻頗有好感。不僅由于程彥與自己為莫逆之交,青梅竹馬。而且也甚是喜歡程夫人的廚藝。幼時林笙還是個貪吃的小鬼,因着兩家親近,程彥又對自己寵愛備至,總是纏着程夫人給自己做糖粉牛乳糕。程夫人也很是親切熱情,對于林笙的要求也從來不惱,反倒喜歡的緊。更是有了結為兒女親家的心思,而年幼的林笙豈懂這些?只知程夫人待她好,她便喜歡與她相處。

這日日頭正好,林父和林夫人還有程家夫婦一同出府游玩。大姐和小妹也一道跟了去,林笙實在不喜暑熱,便在府裏窩着怎麽說也不出門。林家夫婦多次勸說無果,也只好囑咐她好好呆在府裏。林笙一一照聽不誤,一行人這才放心地離開。

這種旁人都不在府中的日子實不多見,一向不喜拘束的林笙感覺格外的興奮。便打發走了靈芝,獨自一人折了一株純白的月季在後園中悠閑的逛着,想一些不着邊際的事。正想到酣暢處,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林笙的思緒,着實将她駭了一跳。

“笙表妹也沒有出門?”來人正是程彥,見自己有些驚了林笙,有些局促的笑着。

林笙輕笑:“表哥不也還在府中?”

程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實在慚愧,身為七尺男兒。竟畏懼暑熱貪圖涼爽,便在貴府中耽擱。不想竟壞了笙表妹的興致。”

林笙覺得他這樣小心翼翼倒也有趣的很:“無妨,表哥無需如此緊張。你我兩家世代交好,做兒女的本應多加親近。”

程彥聽她這樣說,心下也放松了些。只是有一短暫的失神讓林笙感覺程彥的話說的并不完全。又想到今日林程兩家皆出府游玩,只有自己與程彥二人留于府中,偏偏巧的是這麽大的林府居然“碰巧”相遇。程彥不是個會說謊的人,況且他方才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他自己。回想起程夫人此次前來對自己的過分關懷,林笙愈發感覺事情絕非那麽簡單。對于表哥,也只能是表哥。多餘的,林笙從未深想。

定了定神,林笙緩緩開口:“表哥可是有話要對林笙交代?”

程彥看了看眼前這個身着淺綠色衣裙的女子,驕陽下她的肌膚竟沒有一絲瑕疵,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猶如深井般深不可測。明明臉上挂着笑意,程彥總覺得那雙眼裏流露出的是絲絲的疏遠。程彥告訴自己,不管她怎麽想,自己做過了,起碼将來不會有機會後悔。

程彥與林笙四目相對,眼裏皆是誠懇的希翼。他本就是個好看的男子,這樣的神情想來更是讓多數閨閣女子深陷。一如他在心裏演繹過多次的那樣,微笑着向他從小心儀的女子陳述着他的心意:“笙表妹,我的心思…想來你不會一無所知…你我自小一塊長大,這麽多年想來也有了些默契。程彥對笙表妹也是傾心已久,家嚴與家慈此次前來也是想要向林老爺提起此事,家中二老也是希望林程兩家能親上加親。”

林笙心裏一沉,該來的果然還是來了。而且令她如夢初醒的是,按照林父對她的了解,這樣熱鬧的日子,她定是不會乖乖出門。而林父把所有人支開,只留她與程彥二人在家裏,也是事前對此事知曉,更甚于抱有樂見其成的态度。林笙知道父親對自己疼愛有加,不願做的事情絕不會強迫自己,這才釀成了她不善女工舞蹈的後果。若是嫁與尋常官吏之家,定是不受夫家所喜的。而程彥是自小一同長大的交情,程夫人又溫善可親。即便自己不算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大家閨秀,也不會受什麽委屈。父親這樣為自己考慮,林笙也不得不感嘆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了。

只是表哥實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他雖待自己是發自內心的好,家世人品也沒得挑。但與林笙所向往的心有靈犀一見傾慕的愛情終究不一樣。牡丹亭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有些人只要看一眼就足以沉溺,而自己與表哥相識多年卻并無半分越矩的想法。想來若真是草草地嫁與程彥,林笙也不免覺得有點辜負自己的心了。

程彥見林笙又在沉默,有些慌了,更唯恐自己方才表達的還不夠到位,便繼續誠懇地說道:“我保證,我會一生一世對你好。”

林笙當然知道程彥會對她好,一同長大的交情她也不願讓他傷心,只是既然自己主意已定,就必須與程彥說個清楚。看着程彥期許的目光,林笙也有些不忍,所以她必須把話說得很慢很慢:“表哥的心意林笙都懂…只是林笙無福。林笙的性子表哥你是知道的,若非林笙真心想要嫁與之人,林笙…自是不會同意。”

程彥像是早就料到這樣的結局,沒有多少驚訝,失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良好的家教讓他還是保持着得體的姿态:“笙表妹既不願意,程彥也不強求,先告辭了。”說罷有些局促的轉身離開。林笙理了理有些亂了的鬓角,也沒了自娛自樂的興致,也就回了房。

深夜,林笙卧于塌上。想起今日府中一個小丫頭與自己提起,林父回府後聽聞了林笙的事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沒有追究什麽。不禁心裏有些發酸,自己終究是将父親的一番苦心辜負了。

只是無論是倨傲的陸恭,還是溫潤的程彥。對靈芝與自己而言,都不是兩情相悅的最舒服的感情。若只是一廂情願,也就不可能成為攜手一生的良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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