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落定

像是經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 喬月曦終于從黑暗的噩夢中清醒了過來。

她躺在側翻的轎車殘骸裏，鼻尖聞到一股濃重的汽油味道, 一時只覺頭暈耳鳴, 渾身都像散了架一樣鑽心疼痛，尤其是左臂, 軟塌塌地完全擡不起來, 估計是骨折了。

她艱難喘息着，試圖從狹小的空間內爬起身, 鮮血順着她受傷的額頭淌了滿臉，她想如果此刻有燈光照一照, 自己大概就像個披頭散發的孤魂野鬼。

可無論如何, 她總算是死裏逃生, 僥幸活下來了。

她朝駕駛座的方向投去一瞥，見吳德被卡在座位和車門的縫隙裏，昏死着毫無反應, 但應該是還有呼吸。

她也不知哪來的狠勁兒，蓄力半晌, 硬是用完好的右手強行推開了變形的後排車門，随即從那道并不寬敞的縫隙中擠了出去。

夜風很冷，身下泥草地傳來腐爛潮濕的氣息, 她拖着淤青流血的兩條腿，慢慢爬向車頭，然後通過破碎的車窗伸出手去，從前排的儲物抽屜裏, 找到了自己被吳德搶走的手機。

還好，手機沒有損壞，也有信號。

她顫抖着手指，最先選擇了報警，而後又迅速撥通了段雪烨的號碼。

不曉得為什麽，那一刻她心底不祥的預感格外強烈，以致必須要立刻聽到段雪烨的聲音才能安心。

鈴聲響了很久，無人接聽，她始終固執等待。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段氏寫字樓的辦公室內，段雪烨已經按下了手裏的打火機。

火光亮起，一切即将無法挽回。

然而在千鈞一發之際，段雪烨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在偌大的空間裏顯得清晰無比。

是那首喬月曦專屬的《Close to you》。

緊繃的神經微微一松，他怔然片刻，忽而看向不遠處的段正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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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正軒不敢再激怒他，只好遲疑着将辦公桌上的手機拿過來，從地面推到了他的腳邊。

段雪烨彎腰撿起手機，點擊接聽，他的眼神仍警惕而陰冷地停留在段正軒身上，一刻也沒有挪開，但語氣卻分外溫柔。

“喬喬？”

“是我。”喬月曦坐在曠野的寒風裏，沙啞着嗓音問他，“你還好吧？”

這一句話的含義，或許只有他才懂得。

“我很好，你在哪？”

“我看指示牌，這好像是通往烏山頂的公路，我已經報警了，半個小時他們就來救我。”

“……受傷了麽？吳德呢？”

喬月曦深吸一口氣，免得自己因疼痛而露出破綻，考慮到他的精神狀态，她理智地選擇了隐瞞：“放心，問題不大，吳德正昏迷着，也威脅不到我——我目前是很安全的，很快就會回去了，你等我。”

你等我。

一滴淚自段雪烨眸中落下，似暗夜星辰，透着寂涼的微光。

他低聲答應着：“好，我等你。”

打火機從他攥緊的指間掉落在地。

下一秒，警笛聲驀然撕裂夜色，是陳明義帶人及時趕到了寫字樓。

再暗黑的故事，也終有畫下句點的時刻。

自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後，段正軒和吳德被警方分頭帶走調查，其餘一切後續遺留問題，都是由陳明義親自處理的。

據說陳明義甚至還設法找到了當初被段正軒利誘出賣喬父的、林鐘國的朋友，說服對方在将來出庭作證。

喬月曦有時會想，自己這輩子的運氣實在不錯，做每一項決策的時機都剛剛好，且永遠都在最關鍵的時刻，受奇跡眷顧。

她身邊的貴人不少，肝膽相照的朋友都在，想保護的親人也還好好的，沒有再被卷入這場鬧劇。

只是……唯獨委屈了段雪烨。

她永遠忘不了自己被擡進醫院的那一刻，遠遠望見段雪烨下了陳明義的車，跌跌撞撞朝這邊跑來，他猛地跪在了她面前，伸出雙手緊抱住她，仿佛稍一放松她就會消失似的。

他将臉埋在她頸間，淚水溫度滾燙，清晰灼燒着她的肌膚，他隐忍而壓抑地哽咽着，幾乎泣不成聲。

“喬喬別怕，我在呢。”

喬月曦擡起沒有受傷的右手，放輕力道撫上他滿是淤青血痕的臉，心疼得無以複加。

她清冷高貴的小少爺，本不該是這副狼狽脆弱的模樣。

“沒關系，有你在，我從沒怕過。”

她也是後來才聽陳明義提起，原來段正軒早就派人對吳德開的車做了手腳，他打算讓她和吳德一起葬身烏山頂，死無對證。

卻沒想到她性子剛得很，竟然敢和吳德硬碰硬，導致計劃中途擱淺。

段雪烨當晚是帶着縱火工具去的段氏寫字樓，他在聽段正軒說了真相之後大受刺激，失去理智決意與其同歸于盡。

幸好她那通電話打來得及時，哪怕再遲半分鐘，上輩子的慘劇即将重演，一切便再也無法挽回了。

他為了她，當真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小丫頭，你可得好好活着，否則誰能管得了雪烨這小子？他說過，你是他的藥，只要你在，他就永遠不會發病。

以上是陳明義的原話。

好在如今終于塵埃落定，段正軒和吳德終将受到法律的制裁，生者不必再擔驚受怕，逝者也能瞑目了。

而她未來要做的，是不離不棄，認真陪伴，以償還曾經未能圓滿的遺憾。

傍晚，夕陽餘晖透過窗棂，灑滿病房。

尹華珞放學後就趕來醫院探視，買了一堆水果，還有一束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

“月姐，你精神看上去還不錯诶，傷口疼嗎？”

“不怎麽疼了倒是。”喬月曦靠着枕頭倚在床邊，懶洋洋地打哈欠，“就是行動不便，很煩。”

她額頭包着紗布，左臂打着石膏，右腿還縫了針，雖然傷得不算重，卻也被醫生要求飲食清淡，卧床靜養，因此不能随意動彈。

尤其是段雪烨謹遵醫囑，天天給她喝粥，也不許她吃油炸食品和海鮮肉類，擔心會刺激傷口，導致她覺得自己是只任人摧殘的兔子。

“等月姐你的腿恢複恢複，就能下床走動了，急不得。”尹華珞笑吟吟地問，“要吃個蘋果嗎？我給你削皮。”

“……不吃，不好吃。”

“那你想吃點什麽？我去買，班長剛才特意給我發消息，囑咐我照顧好你。”

“他能把自己照顧好就不錯了，你別理他。”喬月曦道，“對了，你和齊南楓最近還好麽？齊南楓去美國接受治療的期間，有沒有聯系你？”

“有啊，我倆天天晚上都視頻的，雖然他視力沒恢複看不見我，但能看見他我就滿足了。”

“放心吧，遲早能治好的，然後他就會回來找你了。”

尹華珞彎起眉眼，乖巧點頭：“我不擔心，月姐你和班長也會越來越好的。”

兩人正有一句沒一句閑聊着，忽聽病房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緊接着邵洋瘦瘦高高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

邵洋一進門就擺好架勢，帶着哭腔幹嚎：“月姐啊——我的月姐！是哪個該死的王八蛋把你害成這樣兒？我帶着兄弟們去把他手筋腳筋都剁碎了喂狗！”

“行了閉嘴吧，我還沒死呢。”喬月曦不耐煩地白他一眼，“害我的王八蛋就快入獄判刑了，不勞你費心。”

“哦哦，我月姐真是吉人天相，誰惹我月姐絕對沒有好下場！”

“……你這亂拍馬屁的毛病能不能改改？這還有小姑娘在呢，你不嫌丢人？”

邵洋嘿嘿一笑，他朝尹華珞打了個招呼：“我認識，這是火箭班前任班花，十二班現任班長，月姐的小閨蜜，齊家少爺的寶貝女朋友，對吧？”

尹華珞：“……你好。”

這人梳理關系梳理得還挺清楚。

“月姐，你交代給我的事兒，我已經辦妥了。”邵洋說完，神神秘秘把拎在手裏的保溫袋，遞到喬月曦面前，“我怕外面的館子不幹淨，就把這事兒跟曉茹說了，曉茹親自下廚給你做的炸雞翅和粉蒸排骨。”

“曉茹？”比起香噴噴的雞翅和排骨，喬月曦登時抓住了更鮮明的重點，“叫得這麽親切，都開始讓人家給你開小竈了，你跟我說實話，你倆發展到什麽程度了？”

“沒有啊……就……就正常朋友呗……”邵洋明顯底氣不足。

“正常朋友？正常朋友會浪費時間給你下廚？”

“這不是給我下廚，是給你下廚，曉茹一直說月姐你以前很關照她，她想找機會感謝你。”

喬月曦嘆了口氣：“聽聽，多麽善良知恩又溫柔的好女孩，長得也清秀可人，哪點配不上你？你在這磨磨唧唧，将來人家真喜歡上別的男生了，有你哭的時候。”

這時旁邊的尹華珞，突然好奇開口：“邵同學，你耳朵怎麽紅了？”

邵洋：“……”

完，這日子是沒法過了。

當喬月曦還在醫院裏，跟閨蜜死黨聊閑天時，段雪烨正在和陳明義見面。

桌上的咖啡袅袅冒着熱氣，濃香四溢，陳明義坐在段雪烨的對面，端正堅毅的眉眼間，隐約顯出幾分專屬長輩的慈祥。

他注視着段雪烨，沉默良久，低聲問道：“今天去見過你父親的律師了？”

“見過了。”段雪烨略一颔首，“律師告訴我，将來我可以合法繼承段正軒在段氏集團的股東權利，且段正軒也同意了。”

并非段正軒有多愛自己的兒子，而是他沒有另外的選擇。

天網恢恢，他背負了多條人命，注定要接受最嚴酷的制裁，沒有活路——而段雪烨又是段家唯一的繼承人，他把段家的利益看得那麽重要，怎能甘心讓段氏集團落在外人手上？

他大約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如此一敗塗地的時刻，而且還是敗給了親兒子。

聽得段雪烨又道：“明叔叔，這次真的謝謝您了。”

“不用謝，其實我并非完全沒有私心，我恨段正軒，覺得他是背信棄義的小人，曾經也考慮過要怎麽樣才能最大限度地給予他致命懲罰，所以我才想到了你。”陳明義回答得很坦誠，不解釋不粉飾，都是心裏話，“可是雪烨，我确實認為你是可造之材，不該毀在他的手裏——我至今未娶，也沒有繼承人，對于你，我有三分利用七分真心，你能懂吧？”

事實上，這樣的比例已經足夠了。

段雪烨從容地笑了笑：“我懂，如果明叔叔和我都能從中得到各自想要的東西，那我認為這筆交易就是劃算的，且很有意義。”

“僅僅只是交易麽？”

“當然，如果明叔叔認為在交易之外，允許有更深一層情感的存在，那将是我的榮幸。”

陳明義神色欣慰：“那也是我的榮幸。”

兩人對飲半晌，誰都沒有再開口，這樣安靜的氣氛并不會令人尴尬，反而自在閑适。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段雪烨再度沉吟着喚道：“明叔叔，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您。”

“什麽事？你說。”

“您有沒有産生過收購段氏的想法？”

“……”陳明義眼神驟沉，他很嚴肅地反問，“雪烨，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您明知道我沒有。”段雪烨淡然回答，“段正軒在段氏集團是絕對控股人，我将來繼承股份，就能擁有決策權，我不想成為段氏集團的領導者，我想自立門戶。”

“所以你的意思是……”

“您還有相當的時間慢慢考慮，等我畢業後正式接手公司，您可以開個價格，如果我們雙方都滿意，就成交——至于到手的錢，一半用作慈善，一半作為我創業資金。”

畢竟段正軒多年來打着慈善家的旗號，幹着傷天害理的事，造的孽遠比積的德要多，他此舉算是給父親還債，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新的開始。

過去的十八年如同一場噩夢，從此以後，他想要與段家徹底割裂開來，只做自己。

一向在商場上利落決斷的陳明義，此刻竟也難得露出了遲疑之色：“雪烨，這可不是兒戲，你……真的決定了？你要把段氏拱手讓給我？”

段雪烨垂眸輕笑：“段氏的江山原本也有叔叔您的一半，這是理所應當的，也是段家欠您的。”

“但是……”

“我相信叔叔永遠都會是我堅定的盟友，你我二人将來齊心合力，可以創造比段氏更輝煌的商業奇跡。”

陳明義嘆息一聲，正欲再說些什麽，結果卻忽聽段雪烨的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尹華珞。

段雪烨迅速按下了接聽鍵。

“怎麽了？喬喬那邊出問題了？”

尹華珞刻意壓低了聲音，很小心翼翼地彙報情況：“那倒沒有，月姐從精神狀态到食欲都挺好的，就是……”

“嗯？”

“就是她趁你不在，吃了好多油炸食品，晚上甚至還準備點個海鮮意面的外賣……”尹華珞的語氣非常無奈，“我也不敢勸，但覺得應該告訴你。”

“好，知道了。”

段雪烨挂掉電話，當即起身，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

陳明義納悶地在身後叫他：“去哪啊？咖啡不喝了？”

“改天再聊吧明叔叔，我有點正事，必須立刻處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