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畢業
海鮮意面剛剛送到病房的時候, 外賣騎手根據喬月曦訂單上提供的備注,是避開醫生護士悄悄潛入的。
“您好喬小姐, 您的外賣到了。”
外賣騎手臨走時, 恰好在走廊裏迎面撞上段雪烨,段雪烨平靜看了他一眼, 淡定問道:“402的單子?”
“……是。”
“好的, 辛苦。”
而此時的喬月曦毫不知情,她正迎着旁邊尹華珞為難的視線, 喜滋滋揭開餐盒上面那層錫紙。
然後病房大門被重新推開,視線中就出現了段雪烨颀長挺拔的身影。
喬月曦手一抖, 她端着那盒海鮮意面坐在床上, 一時間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尴尬得無以複加。
這他媽也來得太巧了吧?一口都還沒嘗呢!
兩人對視良久,她這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盡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麽心虛。
“你今晚不是在陳董事長那裏麽?怎麽突然過來了?”
“我預感到依你的個性,肯定要點不健康的夜宵, 所以過來檢查一下。”
“……”
尹華珞生怕自己告密的事情洩露,蘋果削到一半就放下了,随即乖巧告辭:“既然班長來了, 我就先回家了哈,月姐,我改天再來看你。”
說完也不等喬月曦答應,拎了小挎包立刻開溜, 跑得比體育測試一百米還快。
病房裏頓時就只剩下了大眼瞪小眼的兩個人,段雪烨坐在喬月曦旁邊,垂眸看向她手中的海鮮意面,很平靜地問:“喬喬,真的這麽餓嗎?”
“……還行吧。”喬月曦柳眉一挑,賭氣似地把餐盒塞進他懷裏,“你天天喝菜葉粥,看你餓不餓?”
他沉默片刻,終是嘆了口氣:“是我照顧不周了。”
“你可別這麽說,搞得像我欺負你一樣。”
“那這樣吧。”他在她幽怨的眼神凝視下,什麽原則都只好先丢到一邊,不得已做出最大限度的讓步,“蝦仁、鱿魚和貝類不能吃,但意面你可以吃。”
“那這些東西扔了多浪費啊。”
他很有耐心地回答:“我替你吃。”
“……”懷着能吃一口賺一口的念頭,喬月曦不情不願地同意了,并理直氣壯提出條件,“那你喂我吧,我打着石膏呢,一只手不方便。”
段雪烨含笑應了一聲,他用叉子細致地将意面卷起來,用手托着遞到她唇邊:“慢點兒。”半晌又問,“好吃麽?”
“好吃呗,這家店的味道超正,等我出院了咱們直接去吃,不點外賣了。”
她用的主語是“咱們”,極親昵的詞彙,這說明在她未來的計劃裏,是有他的。
這樣的認知,令段雪烨心底隐隐發甜,以致眉梢眼底都帶了幾分愉悅的氣息。
他低聲說:“好,只要你把身體養好了,想吃什麽我都陪你去。”
“我這都是小傷,頂多倆月就沒什麽事了。”
他的目光掠過她纏着紗布的額頭,再到左臂固定的繃帶和石膏,最後落在她塗滿藥水的一雙小腿上。
即使到此時此刻,他也依然難以想象,當夜在前往烏山頂的那條荒野小路上,她是如何發狠去搶吳德的方向盤,任由那輛車撞樹側翻,險些再次遭遇車毀人亡的悲劇。
那一刻的她該有多疼啊?可她事後敘述起來,總是輕描淡寫的,仿佛過程不值一提。
她說過,自己上輩子已經死過一次了,比任何人都更豁得出去,畢竟她的字典裏從沒有“示弱”二字。
然而……
“喬喬,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其實那一晚的事情,原本可以避免的,只要他沒有與陳明義談事談到太晚,早些去藍夜酒吧接她,她就不致受這趟罪,冒這份險。
她再堅強也只是個女孩子,他理應不惜代價保護好她,而不是一次又一次讓她孤身面對歹人,最後總是選擇最極端的一條路。
是他錯了。
察覺到他的神情慢慢變得不太對勁,喬月曦大致能把他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她斟酌了半天言辭,最終只是嘆息着将手撫上他的臉。
他臉上的傷痕仍未複原,但并不影響俊美的模樣,反而愈發顯得輪廓堅毅。
那是少年為了她,拼盡全力與命運抗争的證明。
“沒關系啊。”她輕聲安慰,“我這不是好好的麽?我知道你還等着我,所以從鬼門關逛了一圈就回來了,怕你孤單。”
這一句是絲毫不摻假的心裏話,須知在翻車的剎那間,幾乎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她将身體緊緊蜷縮在後排座位下,腦海中存留的最後畫面,是當初夢境裏,段雪烨那雙悲傷欲絕的淚眼。
她是害怕的,怕自己離開後,他就要獨自漂泊在這世間了,孤獨時、絕望時、瘋狂時皆無人抱緊他,他或許又會踏入無盡深淵,萬劫不複。
她曾經承諾過他,那樣的結局不會再重演了。
她怎麽舍得食言?
“雪烨。”她傾身靠近,抵着他的額頭,溫柔開口,“別再跟我道歉了,你從來也不欠我什麽,相反,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謝謝他的固執和堅持,謝謝他的深情與陪伴。
段雪烨将手摟在她腰間,溫聲低語:“真心話麽?”
“是。”她認真點頭,“口說無憑,好在我還有漫長的時間,可以證明給你看。”
“求之不得。”
病房裏昏黃的燈光正柔和,渲染出恰到好處的暧昧氛圍,他低下頭去想要親吻她,豈料兩人尚未觸碰,下一秒就聽到了走廊外的腳步聲。
韓忱風風火火推開了門。
“月曦!”
喬月曦下意識推開段雪烨,結果不巧正抻着了打着石膏的左胳膊,瞬間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段雪烨趕緊扶住她,不安蹙眉:“沒事吧?我叫醫生進來。”
“不用不用。”喬月曦忙擺手拒絕,随即正襟危坐看向不遠處的韓忱,“哥你怎麽來了?”
“家裏出了這麽嚴重的事,你還受傷了,我能不回來嗎?”韓忱走到病床跟前,朝段雪烨點頭示意,而後俯下身去,無比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腦袋,“難怪你之前格外支持我去南城工作,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
“呃……”
“我是你哥,理應什麽事都沖在你前面,如果你真的出了意外,我還能活嗎?”
喬月曦見他眼中淚光閃閃,像是要哭了,記憶中除了父親和繼母去世那一年,她還從沒見韓忱哭過。
她有點慌:“哥,好在有驚無險,你別難過,我保證再沒有下一次了。”
“在荒郊野外出了車禍,全身各處受傷,差點就沒命了,你告訴我這叫有驚無險?”
“……人還活着,沒留什麽後遺症,應該能算是有驚無險吧?”
韓忱又心疼又無奈,卻也不忍跟她發脾氣,只好攥着她的手,悶悶地保持沉默。
喬月曦瘋狂朝段雪烨使眼色,示意他幫自己勸勸。
段雪烨緩聲開口:“哥,你別生氣,這次主要怪我,是我沒能保護好喬喬。”
“……等等。”她突然驚道,“你管誰叫哥呢?怎麽就叫上哥了呢?”
段雪烨笑而不語。
聽得韓忱道:“雪烨已經跟我坦白了所有的事情,包括咱爸媽當年那場車禍的真相,我倆現在沒什麽秘密了。”
不過很顯然,段雪烨隐瞞了喬月曦重生的細節,擔心會給韓忱造成更大的壓力,他相信喬月曦也是這麽希望的。
喬月曦從他眼中知曉了答案,她稍稍松了口氣。
這樣也好,畢竟韓忱上輩子受的罪夠多了,這輩子,她只想讓哥哥平安快樂地度過。
“哥,其實段正軒造的孽,跟雪烨完全沒有關系。”
“我明白,我不會遷怒給雪烨,反而感激他為此所做的犧牲,那不是誰都能承受的。”韓忱忽然起身,紅着眼眶,鄭重其事朝段雪烨鞠了一躬,“我代去世的父母還有月曦,多謝你。”
段雪烨忙扶住他,不禁面露愧色:“這是我應盡的責任,也是我必須替段家還的債,我擔不起一個謝字。”
“但惡人終究是都付出了代價,我了解,你做出那個決定時,一定也很痛苦。”韓忱的目光在他和喬月曦之間流連半晌,語氣真摯,充滿了長兄如父般的殷切囑托,“月曦喜歡你,你又是個值得依靠的人,将來把她交給你,我這當哥哥的也能安心。”
“我會待她好。”
短短五個字,被段雪烨說得溫柔又篤定,他側眸看向身邊的喬月曦,兩人剛好對視。
喬月曦那雙漂亮的丹鳳眼中光影明澈,她靜默許久,終是抿唇一笑。
來日方長。
當無邊的噩夢終于遠去,曾經纏繞心底揮之不去的悲傷往事,也終有慢慢消解的一天。
像是漂浮在光陰裏的微小塵埃,湮沒在記憶的滾滾車輪間。
每個人都需要向前看。
時間一晃入夏,決定萬千學子命運的高考來臨了。
對于其他人來講,這是人生重要的轉折點,每考一門學科都如履薄冰;然而對于喬月曦來講,這只是又重複了一遍無聊的過程罷了。
上輩子她跟韓忱怄氣,故意拗着他的意思,填志願時随便報了一個西城的三流大學,學她絲毫不感興趣的酒店管理。
這輩子,她的成績比上一次還多了幾十分,最終選擇了報考南城電影學院。
做了兩世兄妹,韓忱果然了解走哪條路最适合她,可惜她以前不理解哥哥的苦心。
至于那些朋友們……
齊南楓的眼睛治好了,準備去美國繼續深造,尹華珞以優異成績考入了國內頂尖學府鳳城大學,和齊南楓的感情日漸深刻。
葉闌還是經營着藍夜酒吧,自在潇灑,不缺錢也不缺女孩子們喜歡,但他心裏住着人,再沒戀愛過。
高中畢業後,邵洋和姜曉茹雖然不在同一所大學,卻也都留在了西城,相隔不遠。值得一提的是,倆人總算捅破那層窗戶紙在一起了,小情侶甜甜蜜蜜,據他所說,自己無時不刻都想把溫柔的姜小姑娘寵上天。
孟奕銘和邱素素沒能走到最後,據說是和平分手,因為彼此迥異的性格,不适合當戀人,更适合做回朋友。邱素素考去了很遠的北城,而孟奕銘準備去澳大利亞讀書,曾經打打鬧鬧的青梅竹馬,最終以這種方式為彼此的故事畫下句點,不圓滿,但也不遺憾。
臨走之前,孟奕銘特意打電話給喬月曦,約她出來吃了頓飯。
其實他也沒什麽掏心窩子的話要與她講,只認為她是個不錯的傾訴對象。
——月姐,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我到現在也沒學會,所以有時候想起來,感覺還挺對不住素素,我原本可以對她更關心一點,該讓步的時候就讓步……唉,我可真是挺傻.逼的。
——我聽說你跟段家少爺一直感情挺好的,當初段家出事後,學校裏有王八蛋傳閑話,你直接在操場動手,那一段到現在還被學弟學妹們奉為經典。互相喜歡多不容易啊,我覺得你跟他肯定能成正果,到時喜糖別忘了寄我一份。
孟奕銘口中那一段所謂的“經典”,在喬月曦看來,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當初沒有誰會想到,曾叱咤風雲的西城段家,也有沒落的一天,那些學生們幸災樂禍,紛紛陰陽怪氣地在背後諷刺段雪烨,還酸溜溜地讨論,喬月曦會不會甩了段少爺找下家,誰才是那個幸運又倒黴的接盤俠。
然後就有不長眼的、以前遞情書失敗了的小無賴,當着喬月曦的面說了不中聽的話,結果自然是被喬月曦一頓暴打,算是殺雞儆猴。
鑒于喬月曦已經很久不使用武力了,這件八卦迅速發酵,事後還有人拍到她和段雪烨在圖書館內接吻,徹底擊碎分手傳聞。
分手是不可能分手的,以後也只會越來越愛。
言歸正傳,畢業後段雪烨考入了和鳳城大學齊名的東華大學,并出國進修了半年,回來後一邊讀書,一邊協助陳明義打理公司。
同年四月,段正軒一案正式宣判,段正軒和吳德都得到了應有的制裁。
同年六月,段雪烨繼承了段氏集團72%的股份,獲得了絕對控股權。
同年九月,陳氏集團宣布與段氏合并,此事登上了各大新聞媒體的首頁,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至于陳明義和段雪烨私下是如何具體協商的,外人便無從得知了。
總之最後的交易條件,雙方都很滿意。
一年後,Scorpio傳媒公司橫空出世,那時候沒有誰能預料到,這位年輕的段姓總裁,會在數年之後披荊斬棘成為金融圈的神話,達到了很多人一輩子也達不到的高度。
在段雪烨二十二歲生日的那天,喬月曦陪他又去芙蓉山公墓祭拜了傅柔。
兩人身着黑色正裝,放下手中的雛菊和康乃馨,雙雙朝墓碑深鞠一躬。
“媽。”段雪烨低聲道,“我把未來的兒媳婦給您帶來了。”
喬月曦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聽得他又道:“段正軒已經為罪行付出了代價,您要是泉下有知,應該也能安息了。”
“我知道您沒愛過段正軒,也沒愛過我,我以前執着于此,現在反倒釋然了。人生苦短,何必作繭自縛?至少我該感謝您把我帶來這世上,讓我能有機會遇見喬喬,這就夠了——願您下輩子別再受任何人逼迫,随心而活,幸福快樂。”
命運對他終究是公平的,他曾失去的溫暖與愛,如今有人全都補償給了他。
他很知足,別無所求了。
兩人踏着滿地落葉,緩步沿來時路走去,夕陽餘晖在他們身後拖下長長的影子,四面風起,溫度漸涼。
“生日快樂。”喬月曦突然開口,她輕聲笑着,“今年的禮物,是用我最近這部劇的片酬買的,就壓在你卧室的枕頭底下,回去記得看。”
“好。”
“希望你喜歡,就算不喜歡也要裝出喜歡的樣子。”
那是一對瑞士奢侈品牌的機械情侶表,海水藍色,表殼裝飾美鑽、珍珠母貝和珍貴鳥羽,寓意極好。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段雪烨說着,忽而停住了腳步,他迎着她疑惑的視線,微微勾起唇角,“喬喬,我有樣東西還你。”
“……什麽?”
他将手伸入懷裏,等拿出時,見修長指間挂着一條白金項鏈,衆星捧月形狀的挂墜,鑲嵌着亮閃閃的粉鑽與白鑽。
那是她十七歲時,他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當年你就是在這裏,把這條項鏈還給我,本意是與我一刀兩斷,卻還要祝我學業有成,人生幸福。”
殊不知沒有她的人生,何談幸福?
喬月曦注視着項鏈上的挂墜,禁不住心中酸楚,她嘆息道:“對不起,當初是我太任性了。”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為的是有朝一日能物歸原主。”段雪烨将項鏈放在她掌心,近乎虔誠地替她合攏起手指,語調分外低沉柔和,“我覺得,如今的我終于有資格對你承諾了。”
承諾所有她想要的東西,無論是錢與名,還是靈魂與愛。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屬于她,只要她點頭,他願意拱手把整個世界都送到她面前。
眼底漫起難以遏制的淚意,喬月曦攥緊項鏈貼近心口,她傾身上前,踮起腳尖,阖目吻在他眉心。
“我答應你,再也不會把它丢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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