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半,江水悠睡在皇帝身旁,突然覺着皇帝在發抖。

她起初以為皇帝要起身了,悄悄地半睜眼睛看向旁邊,卻見少年皇帝背對自己縮起身子,竟如同受冷或者受驚一般的蜷縮姿态。

江水悠心中詫異,卻又不敢驚動皇帝。

如此看了片刻,皇帝突然慢慢地放松下來,江水悠大膽傾身而起,向皇帝臉上看去。

趙踞仍是閉着雙眼,顯然仍在夢中,但此刻皇帝的臉上卻透出了一抹極為恬淡的笑意,仿佛是夢見了什麽令人愉悅的事。

江水悠看着皇帝俊美的容貌,睡夢中的少年依舊是眉目如畫的樣子,江美人擡手,幾乎忍不住想要碰一碰趙踞毫無瑕疵的臉。

但在纖纖手指還未碰到趙踞的時候,皇帝的神情突然産生了另一種變化。

劍眉的眉峰微微蹙起一個令人心疼的弧度,皇帝臉上的笑意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無法形容的仿佛悵惘,又像是有些悲傷的表情。

江水悠看的呆了,她的手往前一探,下意識地想喚醒皇帝,但手指将要碰觸到皇帝臉上的時候,卻又及時收住。

也許……是該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偏偏就在這一遲疑的瞬間,江水悠突然聽見,自皇帝口中喃喃地念出一個名字。

與此同時,原本沉浸在夢魇中的皇帝突然睜開了眼睛。

猝不及防,江水悠驚疑的的目光跟皇帝對上。

雖然才從夢中醒來,皇帝的眼神卻是極淩厲的樣子,跟方才江水悠所見過的那個并無鋒芒的少年判若兩人。

但迎着皇帝凝視的眸子,江美人也發現了自己如今的姿勢跟處境是何等的尴尬。

“皇上……”幸而江水悠反應極快,眼神中的驚愕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微笑:“臣妾方才察覺皇上好像動了動,還以為皇上要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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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踞并沒有做聲,一雙冷冽的眼睛盯了江水悠半晌,才慢慢地坐起身來。

“什麽時辰了?”皇帝轉頭問。

外頭伺候的太監聽見動靜,早回禀道:“回皇上,還差兩刻鐘就到寅時了。”

江水悠輕聲道:“皇上,時候還早,不如再睡會兒吧。”

趙踞掃她一眼,垂眸想了片刻,忽地問道:“你方才看見朕動了?還看見什麽沒有?”

江水悠忙道:“臣妾只察覺皇上微微一動,剛要起來看您,您就醒了。”

趙踞“嗯”了聲:“那你,有沒有聽見朕方才說過什麽?”

江水悠面露疑惑之色,又微笑道:“皇上幾乎是跟臣妾同時醒來的,臣妾還迷糊着呢,皇上說了什麽?是不是叫了臣妾?都怪臣妾睡得太沉了,竟沒有一早察覺,請皇上恕罪。”

在江水悠回答的時候,趙踞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仿佛在審視着面前這個人口中說的每一句話的真假。

終于趙踞道:“沒什麽。時候還早,你先睡吧。”

說了這句,皇帝便翻身下地,外頭的太監見狀,知道皇上要起身了,忙紛紛地進來伺候。

江水悠也忙起身在旁恭等着。

等到皇帝更衣離開之後,江水悠才敢重新退回了榻上,手指在底下的龍床之上輕輕撫過,江水悠想到方才無意中聽見的那個名字,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驚異的表情。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江美人隐隐明白了皇帝對待小鹿姑姑的态度為何會是那樣微妙。

***

寅時不到,正是夜色最濃的時候。

雖然是六月了,這個時辰走在空曠的紫禁城中,仍有絲絲清冽森涼撲面而來。

頭頂暗黑色的天幕上,還有星子閃閃爍爍。

整個紫禁城裏,連最下等的奴役都還在睡眠之中,身為九五至尊的皇帝卻已經起身操勞。

雪茶跟在皇帝身邊,幾乎沒忍住打了個哈欠。

偷偷地看了一眼身姿挺拔的皇帝,雪茶公公情不自禁在心中哀嘆:“皇上如此勤快,雖然是國家百姓的福氣。但對本公公而言卻不是好事,皇上自然是龍精虎猛的撐得住,但本公公卻實在是危乎殆哉,這樣下去,恐怕這條小命要早早地斷送了。”

本以為皇帝納了後妃,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改一改之前的作息了,畢竟誰不稀罕抱着美人兒一覺到天明呢?

連不近女色的雪茶公公都知道那句什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沒想到趙踞除了有罕見的兩次破例,其他多半時候卻依舊雷打不通的寅時而起。

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算計起來,皇帝一夜的睡眠時間勉勉強強能夠一個時辰。

這如何了得。

雪茶在胡思亂想之中,陪着皇帝進了禦書房。

桌子上還有些折子并沒有批完,趙踞一撩龍袍坐了,卻并不忙着去拿,反而坐着出神。

禦書房的太監送了參茶上來,趙踞也忘了喝。

雪茶在旁邊看的奇怪,便大膽提醒:“皇上,這茶都要涼了。”

趙踞這才回過神來,他看了雪茶一眼,待要去取那杯參茶的時候,突然說道:“以後不管是誰侍寝,一概不許留宿乾清宮。”

雪茶大驚,這道旨意雖然意外,但對雪茶而言,這簡直是等于變相地告訴他:以後甭想再睡懶覺了。

“皇上……這是為什麽?”雪茶狗膽包天地問,大概是怕皇帝斥責自己多事,雪茶忙又道:“前兒奴婢還聽太後身邊的紅裳說,太後很擔心皇上的身體呢。”

趙踞沒有斥責,卻也沒有回答,只是垂了眼皮兒,吃了口參茶,然後拿了一份折子。

在趙踞處理政務的時候,照例是不許任何人打擾的,雪茶見狀只得悻悻地後退。

皇帝連着看了五份折子,其中兩份是跟當今的丞相蔡勉有關。

一份是蔡勉請求皇帝調回夏州節度使禹泰起,并問責他在之前跟西朝作戰之時的失利之罪。

還有一份是禦史臺王禦史彈劾蔡丞相大權獨攬,只手遮天,且為人奢靡荒淫之類,用詞極為嚴厲,懇請皇帝嚴懲。

趙踞把這兩份折子擺在一起,看了半天。

皇帝之所以能夠順利登基,這其中跟丞相蔡勉的一力輔佐脫不了關系。

據說當初太子趙彤還在的時候,一次皇帝做壽,太子跟當時還只是雍王的趙踞各自寫了一封賀書遞上。

皇帝看罷便又傳給蔡勉,蔡勉笑着誇獎了兩位皇子,最後卻指着趙踞的那份賀書笑道:“雍王殿下年紀雖小,但筆力難得的清俊雄健,倒是有幾分陛下的風骨。”

皇帝本也正覺着詫異,聞言又仔細對比着兩份賀書看了一場,果然,太子趙彤雖然大趙踞七歲,字跡乍一看也是清秀不凡,但是細瞧卻瞧出了落筆浮而無力,只是表面看着華美而已。

但是雍王趙踞的字跡,卻是金鈎銀劃,字字清晰仿佛力透紙背,竟比許多大人寫的還好。

皇帝才笑道:“果然丞相眼毒,卻不知雍王是從何處學了這一筆好字?”

後來蔡勉陪着皇帝游禦花園,“無意”中碰見了趙踞蹲在地上,手中握着樹枝,竟是以樹枝為筆以泥地為紙,正在埋頭寫字,那會兒天冷,趙踞的手都給凍的青紫。

皇帝看了這場景,聯想昨日看見太子趙彤嫌棄小太監研的磨不夠濃,炭爐裏的火不夠旺一事,便長嘆了聲,親自走到趙踞身旁把雍王拉起來,握住了少年凍的冰冷的手。

後來趙踞登基之後,更是破例封了蔡勉為太師。

有關蔡勉的傳聞皇帝也聽說過一些,但是念在蔡勉的輔政之德,且皇帝才登基不久,當然不願意就跟蔡勉鬧翻。

這會兒寅時過半,趙踞把兩份折子丢在一邊兒,喝了口參茶,又拿了最後一份。

趙踞瞄了一會兒,雙目突然直了直。

這一份折子卻是江西發來的急奏。

之前因為夏季多雨,長江的水暴漲,引發下游贛江水漫溢出來,淹沒了兩岸許多的城鎮村莊。

趙踞先前接到地方求援的折子,已經火速派了安撫使前去,進行赈災撫民等,但不知為何,本是天災,最終卻竟鬧成了人禍。

一些流民聚集在一起,将贛城圍住,意圖造反,贛城知縣命人封鎖城門,并派人向知州求援。

但就在贛城跟流民們對峙、等待官兵救援的時候,贛城縣衙的一名小小地主簿卻突然囚禁了知縣,親自出城跟流民談判,并且自作主張地打開了城門,開了縣衙糧倉放赈。

等知州派來的官兵趕到之時,縣衙的糧倉早就空無一粒米,而先前聚集的流民也都四散。

贛城的知縣大怒之下,便綁了那主簿,同時将此事上奏了朝廷。

這種串通流民謀逆的案子,不論如何都是一個死罪,可之前急奏送到了樞密院後,有堂官對此案心存疑慮,便又遞送皇帝親自禦批。

趙踞看着面前的奏折,擡頭看向旁邊正在昏昏欲睡的雪茶:“之前……徐憫的那個兄長,叫什麽來着?”

雪茶因為知道皇帝批起奏折來便“六親不認”,所以也樂得偷懶,正在搖搖晃晃地朦胧着,猛然聽見這句,便昏頭昏腦地回答道:“徐憫……徐太妃的兄長嗎,奴婢記得叫徐慈。”

雪茶條件反射地回答了這句,才總算清醒了過來。

他眨了眨眼,雖不知皇帝的用意,但一旦跟紫麟宮有關的舊人,他總是要不論青紅皂白先踩一踩的。

于是雪茶又說道:“這徐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狠毒,名字起得倒是挺有意思,這是想讓人反着聽嗎?”

皇帝瞄一眼雪茶,低頭又看向手上的折子:在這份奏折上,地方官慷慨陳詞想要将其淩遲處死的那位大逆主簿,赫然正叫徐慈。

趙踞目光閃爍地盯着那個名字,淡淡道:“這天底下叫徐慈的人多嗎?”

雪茶笑道:“至少奴婢覺着不會很多。”他突然回過味來:“皇上怎麽突然想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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