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從把鹿仙草送到寶琳宮羅紅藥的身邊後,皇帝就一次也沒有召幸過羅美人。

對此,宮中大多數人表示喜聞樂見。

大家覺着羅美人實在是不知死活,皇帝的逆鱗也敢去碰。

可是,雖然其他人看待羅美人跟鹿仙草這一對主仆都是或憐憫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但對當事之人來說,卻顯然并非這樣。

仙草在冷宮的東西沒有幾樣,随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就能離開,只是畢竟跟冷宮中的這些人朝夕相處了這半年,此刻離開,居然也生出一點“依依惜別”之情。

另外仙草最挂念不下的就是自己開辟出來的那塊兒菜地跟種下的花草,經過她的“精心培育”,菜跟花皆都長的十分茂盛,濃烈的翠綠跟大紅大紫的顏色,給原本死氣沉沉的冷宮裏多添了一份生機。

但仙草知道,倘若自己離開後,這些菜跟花無人打理,只怕很快就會給雜草淹沒……最終吞噬。

何況就算不給雜草吞掉,也會給那些蟲子們吃的精光。

若說仙草在種菜過程中的最大感悟,那就是——論起生命頑強來無人比得過這些看似不起眼的蟲豸們,真是一茬殺不死,轉眼又還來。

仙草走出門口,那些廢妃們仍舊渾渾噩噩,并沒有多看她幾眼。

仙草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仍舊端坐在圈椅上的張氏皇後身上,她走到張氏身邊行禮道:“娘娘,我今兒先出去了。”

張氏眼珠一動看向她:“你要走了?”

仙草說道:“我去伺候羅美人。不過……興許還有再回來的時候,也說不準。”她知道提起“皇帝”會刺激到張氏,故而格外規避。

“伺候人?”張氏冷笑了聲:“你什麽時候學會伺候人了?”

仙草微怔。

張氏淡淡道:“你不是都習慣別人伺候着的嗎。”

仙草咽了口唾沫,決定不再跟她多言:“娘娘保重,我得閑會回來看看的。”

廢後盯着她:“你不會再回來了,我知道。你最好也別再回來了,我不想再見到你。”

仙草咬了咬唇,後退兩步,下臺階往門口走去。

身後張氏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大聲說道:“不要以為你多聰明,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蠢人。留神些,別再把自己栽進去!”

仙草挪步出門,兩扇古舊破損的門在背後緩緩地掩上。

****

鹿仙草來到寶琳宮的時候,宮內幾乎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只有朱冰清立在門口,冷冷地斜睨她,像是看到什麽令人厭嫌的東西。

跟朱冰清截然不同的是羅紅藥,她也站在門口處,臉上卻帶着溫柔的笑意,仙草才進門,羅美人便緊走幾步迎了上來。

仙草才要屈膝行禮,羅美人已經躬身握住了她的雙手:“你總算來了。”

這口氣親昵的像是見了什麽親人,她的手也溫暖又柔軟。

仙草有些不适應,忙把手抽了回來:“參見娘娘。”

羅美人看出她的退避,卻不以為忤地笑看着她,道:“日頭熱,你的臉都紅了,快随我到裏間兒吧。”

這會兒那邊朱冰清啧啧說道:“這親熱的真是稀罕,難不成真的是中了降頭嗎。”她并沒有放低聲音,是故意讓人聽見。

仙草看了她一眼,突然笑道:“朱才人既然知道,怎麽還敢這樣有恃無恐呢,倘若趕明兒也轉了性子這樣親熱的待我,可怎麽是好?”

朱冰清臉色一變,本想要為難她,但給她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眸子掃過,竟然無法開口。

她身邊的宮女趁機勸說着,好歹請她進屋內去了。

羅紅藥掩口而笑,領了仙草進了自己房中,便叫其他宮女都退下了。

仙草苦笑道:“美人,我只是來伺候您的,您這樣客氣對我,我卻不自在了。”

羅紅藥請她在桌邊落座,說道:“我一肚子的話,之前因不得方便,無法見到你,如今總算是如願了。”

“如願?”

羅紅藥見她額頭上略有些汗意,便掏出絲帕,親自給她擦拭。

仙草本是天不怕地不怕似的,給她如此親密對待,卻不由咳嗽了聲,忙接過帕子道:“多謝美人,不敢勞煩,我自己來就好了。”

此刻屋內無人,羅紅藥放低聲音道:“你先告訴我,之前雪茶公公給蟲兒咬了、前來尋我,是不是你從中做了什麽?”

仙草也不諱言,只說:“我也沒十分做什麽,只是機緣巧合而已。美人不必惦記,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羅紅藥搖頭:“對你來說興許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對我來說,你那時候,卻是救了我一命。”

當時羅紅藥因給趙踞厭棄,她是個軟弱心窄的性子,自然是想不開了,加上那些伺候的奴婢跟朱冰清等人的冷嘲熱諷,明欺暗踩,越發活不出來了。

所以那會兒她只是毫無反抗地等死而已。

沒想到雪茶來到了寶琳宮,羅紅藥自然看得出雪茶的“傷”并無大礙,但聽他提起冷宮,自然便多了個心眼,因順水推舟行事。

仙草說道:“我雖然‘指點’了雪茶,可是也要美人自己會轉圜,自救者天必佑之。何必多言。何況你之所以失寵,不還是因為我的緣故嗎?我若什麽也不做,反倒有些過不去。”

羅紅藥眼中透出笑意:“多謝。這句話我一直想當面跟你說,如今總算可以說了。”

仙草瞧出她滿面真摯之意,不由嘆了口氣,笑道:“美人你的性子,恐怕不适合在宮內度日。”

“我自然知道,”羅紅藥幽幽說罷,斂笑垂頭:“我笨口拙舌,能得皇上眷顧已經是意外了。”

仙草說道:“要在宮內立足,除了要得皇上寵愛,還要得太後喜歡,美人又不蠢,只要做足這兩點便是了。之前你本來扶搖待起,可為什麽上次我病了,你又叫人去給我看診?你真不怕皇上一怒之下,讓你萬劫不複嗎?”

羅紅藥喃喃道:“我自然是怕的。”

“那你為什麽還執意那麽做?”

“因為……我沒辦法眼睜睜看着你出事。”羅紅藥垂着眼皮:“我會一輩子不得心安的。”

仙草皺皺眉。

她盯着羅紅藥,不知想到什麽,眼中微微地有些潮潤。

但是很快她便又滿不在乎地一笑:“罷了,既然已經到了現在這一步,就不用再提以前的事了。”

羅紅藥笑道:“不提就不提,橫豎你來了這裏,我心裏就喜歡。”

****

這日,江水悠往寶琳宮而來,走到半路,卻見小國舅顏如璋迎面而來。

見了江美人,顏如璋往旁邊退出一步,請江美人先行。江水悠看他一眼,笑問:“小國舅今兒又是去給太後娘娘請安的嗎?”

顏如璋沒想到她竟主動跟自己搭話,因含笑道:“是。江美人這是要哪裏?”

江水悠道:“這會兒要去寶琳宮,探望羅美人。”

顏如璋“哦”了聲:“江美人有心了。既然如此,就不打擾。”他拱手垂頭,後退一步,轉身去了。

江水悠回頭看着顏如璋的背影,不由輕輕啧了聲。

身後的宮女道:“美人,看小國舅來的方向,怎麽不像是從延壽宮來的?”

江水悠回頭:“前方是寶琳宮……想想也知道小國舅做什麽去了。”

之前鹿仙草病倒之時,顏如璋親自前往冷宮,此時宮內已經人盡皆知。

宮女倒也聰明:“難道小國舅又是去見鹿仙草了?這是怎麽回事,國舅爺身份尊貴,為什麽偏要往她身邊兒湊?皇上因為鹿仙草,都疏遠了羅美人,小國舅倒是不在意。”

江水悠皺皺眉,也沒做聲。

兩人來到寶琳宮,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頭笑語喧嘩。

隐隐地是羅紅藥的聲音,道:“那個是真的有用,倒也不是哄騙人的,只不過你的肌膚這樣好,倒是用不着。”她原本是個內斂懦弱的,說話也慢聲細氣,此刻的語氣卻透着歡快。

又聽是鹿仙草說道:“我也不是自己用,只不過你只管做了出來,我有別的用處。”

羅紅藥道:“既然這樣,正好這幾天花開的不錯,我便做些就是了。”

江水悠聽得好奇,便笑道:“是要做什麽呀?”身邊宮女打起簾子,請她入內。

江美人進門之時驚鴻一瞥,瞧見仙草竟坐在羅紅藥對面桌邊,因她進來,才又起身。

羅紅藥也早起身:“江姐姐。”這會兒仙草也向着江水悠行了禮。

江水悠走到桌邊:“我在門外就聽你們說的熱鬧,卻并不懂。到底是說什麽?”

羅紅藥邊請江美人落座,邊看向仙草。

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江水悠意外:羅紅藥居然不先開口反而看向仙草,顯然是想看她的意思。

果然是仙草笑吟吟地說道:“回江美人,方才我們娘娘說會做一種膏脂,擦臉是最好的,奴婢才央求她做些給我。”

“是嗎?”江水悠詫異地看向羅紅藥:“妹妹竟這樣能耐?”

羅紅藥臉上微紅,跟着說道:“也不是能耐,只是我們那裏的一種土法子罷了。上不得正臺面,讓姐姐見笑了。”

江水悠笑道:“哪裏的話,你且只管做,做好了,我還想要跟你讨一些呢。”

羅紅藥道:“姐姐膚如凝脂,哪裏用得着我那些東西。”

江美人笑說:“除非是妹妹不肯相贈。”

這會兒宮女送了茶上來,羅紅藥道:“既然姐姐不嫌棄,那我少不得也獻醜了。”

兩人說了幾句,江水悠看向一邊兒垂手站着的仙草:“小鹿姑姑在寶琳宮住的可安适嗎?”

仙草傾身道:“多謝娘娘惦記,一切都好。”

她眉眼彎彎的樣子甚是讨喜。

江水悠一笑點頭,又對羅紅藥道:“我可真真羨慕妹妹,能得仙草這樣能幹難得的掌事姑姑。”

這話卻是言不由衷,分明仙草是人人忌諱的,又不是真的什麽香饽饽。

羅紅藥回頭看了仙草一眼,卻笑道:“是呀。我也這麽覺着。恐怕這是我進宮來最幸運的事了。”

又過數日,羅紅藥做了幾瓶膏脂,便果真送了一瓶給江水悠。

江水悠當時本是随口說了句,不料擦在手上,卻覺着香氣郁郁,比之前用過的香膏之類竟都出色,一時愛上。

次日,江水悠前去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太後嗅到她身上的清香之氣,因問起:“江美人,你用的是何熏香?怎麽跟平日裏不同?”

江水悠詫異,略一想,恍然道:“回太後,這只怕不是熏香。”

因把羅紅藥給了她一瓶膏脂的事情告訴了。

顏太後揚眉,顯然也覺着意外:“她竟然還會這個?”

江水悠道:“臣妾也不知道,只是得了後,聞着這味兒果然很好,擦在手上也覺着甚是滋潤呢。”

顏太後很感興趣:“這味道聞起來……卻有些像是桂花的香氣,哀家倒也是喜歡的。”

江水悠靈機一動,忙道:“那不如臣妾借花獻佛,就把那瓶轉送給太後日用就是了。”

顏太後卻淡笑道:“不必,我從不奪人所愛。”

江水悠在太後宮內逗留半晌,才退出延壽宮,就見羅紅藥帶了寶琳宮的一名宮女迎面而來,那宮女手中還捧着個托盤。

兩人相見,江水悠疑惑問道:“妹妹今日能出門了?我本要叫你一塊兒來給太後請安,小鹿姑姑說你不便出門的?”

羅紅藥擡手在臉頰上一遮道:“本來仙草不叫我出門,只是我惦記着太後,所以到底走這一趟了。”

江水悠見她動作異常,歪頭看去,卻見她臉頰上竟有一道淺淺傷痕,不由驚問:“這是怎麽了?”

宮內的女子自然都把臉當作性命一樣,絲毫瑕疵都容不得。

羅紅藥笑道:“沒什麽,只是先前為了調制那藥膏子,給樹枝劃了一下,所以向來沒有出門。”

江水悠知道她要去見太後,便并未多說什麽。

等兩人道別,江水悠回頭見羅紅藥進了延壽宮,她擡手嗅着那桂花的淡香,突然微微一驚。

羅紅藥在延壽宮呆了一刻鐘左右才離開。

這日之後,向來不太待見她的太後突然似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甚至在晚間趙踞前來請安的時候,頗為稱贊了羅紅藥幾句,說她雖不聲不響的,卻還是個有孝心的。

趙踞詫異,回頭詢問雪茶,雪茶說道:“皇上有所不知,羅美人竟是會調制膏脂的,那味兒也好,用着也滑……她特意給太後調了兩瓶,那臉上還因為給樹枝滑過,差點兒弄壞了呢。”

趙踞道:“她向來悶悶的,是個不肯生事的性子,怎麽居然弄起這些來了?”

雪茶因也得了一瓶,還正是他所喜歡的玫瑰香,心中正得意,就沒在乎皇帝猜疑的眼神,只說道:“羅美人向來心靈手巧的,沒想到西南那種偏僻地方,竟也能有這樣的人才,比宮內禦用的還好呢。”

趙踞皺皺眉,突然想起自己一整天都嗅着一股淡淡地玫瑰香氣,又看雪茶如癡如醉的樣子,頓時恍然:“你是不是也得了?”

雪茶這才慌得低下頭:“奴婢、奴婢是得了……”

趙踞咬了咬牙:“你去!把鹿仙草叫來。”

雪茶見皇帝沒有計較,忙捏了把汗退了出去傳旨。

不多會兒,仙草便來到了乾清宮。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月餘不見,她好像比先前要豐潤了些,可見出了冷宮後受用了不少。

趙踞開門見山問道:“是你撺掇羅美人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仙草滿面無辜道:“皇上是說調膏之事嗎?因為宮內無事,奴婢怕美人悶出病,又知道她會調這些,便叫她做點事情打發打發時間,不料做出來後聞着是極好的,先是江美人來要了一瓶,美人因見她贊不絕口,才大膽又送了兩瓶給延壽宮孝敬太後的。”

“嘴越發利索了,這些話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趙踞問道。

仙草陪笑道:“回皇上,這又不是謊話,自然張口就來,又何必多想呢?”

趙踞盯着她,半晌突然說道:“這麽多日子沒見你,朕都忘了。你知不知道,朕前些日子看了一份江西來的折子,是贛城知縣想要将一個謀逆之人處死。”

仙草半是疑惑:“皇上……怎麽跟奴婢說這些?”

趙踞道:“因為朕覺着,你總該知道這個人的。”

“哦?不知這倒黴鬼是誰?”

趙踞一笑:“是啊,這倒黴鬼,不是別人,是你舊主子的兄長。”

在皇帝的面前,原本還略帶笑意的小鹿姑姑,臉上的笑像是給北風吹去一般消失無蹤,燭影裏她的臉色明顯可見的發白。

皇帝看在眼裏:“你該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

“徐慈。”仙草心頭铿然出聲,眼前發黑。

因為瞬間的錯亂恍神,仙草竟沒發現皇帝已經走到她跟前。

趙踞打量着面前這雙眼睛:“不過就算你不知道也沒關系了,朕已經準了地方知縣所求,那逆賊很快就會給淩遲處死,以儆效尤。”

話音未落,皇帝的手臂已經給緊緊地抓住了。

“不行!”仙草緊緊地盯着皇帝,咬牙道:“你不能這樣做!”

她的眼神在一剎那突然變成了皇帝曾經熟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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