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手臂給她緊緊地捏在掌中,按照趙踞先前的性子,只怕早就立即擡手甩開。

但皇帝竟忘了。

趙踞盯着仙草眼中那一抹似曾相識的肅寒:“你是在命令朕?”

“徐慈,慈哥哥……”那名字在心底瘋狂大叫,仙草的心都好像會随時跳出來。

跟小皇帝審視的目光相對,仙草終于慢慢放手。

“我……奴婢當然不敢命令皇上。”

趙踞低頭看看自己給捏的起了皺的衣袖:“是嗎?可是朕看你方才不僅是想命令朕,還想動手。”

仙草咽了口唾沫。

她迅速低下頭鎮定心神。

方才那個名字突然間冒出來,在她心中引發的震動就如同突如其來的一場海嘯。

剎那間亂了心神忘乎所有。

但是她十分清楚地知道,不顧一切失态的後果,非但無濟于事,反而會更雪上加霜。

“奴婢只是一時情急,”再度擡頭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副略帶讨好跟愧疚的笑臉,“怕皇上鑄下大錯。”

趙踞本正在端詳她的變化,突然間聽了這句:“什麽?朕鑄下大錯?”

仙草用力點頭,做忖度狀:“當初跟着太妃娘娘的時候,奴婢曾聽她說過,徐家的大爺是極為能幹的人,而且他從小就立志要當一代的忠臣名士,是想效忠朝廷從而流芳千古的!所以方才聽皇上突然說徐大爺犯了什麽大罪,奴婢覺着很不可思議,這其中一定有蹊跷,有貓膩,也許是給人栽贓陷害!如果給這些人的奸計得逞,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判了大爺死罪,那将來真相大白,皇上豈不是成了糊塗判案誤殺忠臣的昏……”

她非常識趣地沒有把那個“君”說出口,但趙踞怎麽會不明白。

臉上流露出一種仿佛冷峭般的笑:“你連見都沒見過他,只憑徐憫的三言兩語就相信了?朕反而覺着,他所犯的罪十惡不赦,你可知道,流民作亂,知州明明派了大軍前去鎮壓,他反而臨陣倒戈,非但開城門,而且開倉放糧……這豈不是助長了那些亂民的反叛行徑?以後若還有人繼續效仿,怎麽說,更何況在那種情形下,倘若那些流民進了城,大肆屠殺擄掠,那他就是千古罪人!不殺不足以以絕後患,以平民憤。”

“可是……流民沒有屠殺擄掠吧?”雖然皇帝并未訴說詳情,仙草還是聽了出來,“可見徐大爺并不是胡作非為,他的行事是有跡可循的,而且奴婢淺見,就算知州派了官兵,那一場大戰,還不知誰勝誰贏呢,白白地耗費軍力錢糧,但是徐大爺僅憑一人之力,居然把一場大亂消弭于無形,這明明是有功啊。”

“你閉嘴!”趙踞指着仙草的鼻尖,“誰給你的膽子,你在這裏胡言亂語,替叛賊說話?”

仙草先是畏縮,然後又陪笑道:“當然是皇上您啊。”

“朕?你是瘋了!”

仙草認真搖頭:“奴婢沒有瘋,奴婢知道皇上開明慈仁,英明神武,所以奴婢也對皇上忠心耿耿,生怕皇上因一時之氣犯了無法挽回的大錯,所以才直言不諱,希望皇上能夠目光長遠……”

趙踞看着她巧言令色滔滔不絕的樣子,完全忘記了方才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只是滿心想着把她一腳踹出乾清宮。

就在這時候,外頭有太監道:“蔡太師到!”

趙踞大為驚訝。

如今已經入夜,宮門也都關了,蔡勉居然能在這時候入宮……這已經不能用一個“特殊”來形容了。

一念之間便想起了之前禦史臺彈劾蔡太師獨斷專橫的折子。

趙踞無心他事,匆匆地向着仙草一擺手。

仙草會意地起身,往旁邊退了出去。

這會兒蔡勉一身大紅色官服,已經從殿外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上前匆匆行禮,蔡太師道:“請皇上恕罪,微臣因為有要緊之事,便破例入宮了。”

趙踞心中雖然愕然而不滿,面上卻還微笑如初:“太師說哪裏的話,太師乃是赤膽忠心操心朝政才得如此。朕怎會怪罪?來人,賜座。”

蔡勉卻一揮手:“不必。多謝皇上體恤,臣站着回話就是了。”

趙踞道:“那不知丞相要說的是何事?”

蔡勉正色道:“臣要說的,仍是那件舊事,關于把夏州節度使禹泰起調任回京之事,皇上為何一拖再拖?若是一味放縱,他越發在夏州肆意妄為,恐怕更加不把朝廷放在眼裏。臣更聽聞,夏州地方百姓常常稱呼他為‘夏州王’,這成何體統,謀篡之心簡直昭然若揭。”

趙踞點頭,表示對蔡勉所說的激憤贊同,卻又溫聲道:“朕也想召禹泰起回京述職,只不過夏州地方的地勢複雜,西朝的人又虎視眈眈,如果這會兒召禹泰起,只怕他們會趁虛而入,何況如今将要七月,夏州那邊兒天已經冷了下來,正是緊張備戰的時候,不如過了今年,明年開春兒事态安定了再說不遲。”

蔡勉皺眉:“臣彈劾禹泰起的折子,早在三四月就遞了上來,皇上若那時候同意了臣的意見,這會兒那禹泰起早在京內受訓了,如今又說還要來年,倘若來年皇上也是這般拖沓呢?”

被朝臣如此明目張膽地批駁。趙踞的臉上不由地也有幾分過不去。

他輕聲一笑:“召回封疆大吏,自然不是等閑,要各方面都想妥當才能行事,否則的話一旦刀兵齊舉,就不是一人的生死了。朕自然要謹慎行事。”

皇帝的話已經盡量在委婉了,但是蔡太師對這個回答顯然很不滿意:“皇上只管要謹慎,難道連我們老臣的話都聽不進去了嗎?皇上怕起刀兵,但如果任由禹泰起坐大,容他在夏州自立為王,那豈不是自個兒養出心腹大患……那時候只怕也不僅是一人的生死了!”

這話越發直率,似兩個巴掌打在臉上,趙踞眉頭一皺。

皇帝雖然極有城府,可畢竟年紀還小,一時竟然有些無法忍耐,因冷笑道:“太師你未免……”

蔡勉絲毫不懼,直視趙踞:“未免怎麽樣?”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外間有個嬌俏的聲音道:“公公,皇上要的新茶到了。”

趙踞一愣,側耳回首。

外頭伺候的自然是雪茶:“你……”

雪茶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宮女帶笑說道:“原來是蔡太師在裏頭跟皇上商議國事?是奴婢昏了頭了,那奴婢待會兒再去送茶就是了。”

雪茶:“……嗯。”

“不過,”宮女将聲音壓低了幾分似的,又道:“說來怪不得皇上器重太師,太師的确是盡忠為國,這麽晚了還得親自進宮,實在辛苦。前些日子,皇上身邊兒的蘇姐姐說了太師的一句壞話,皇上就忍不得,指着她罵了一頓,說什麽‘太師乃是國之股肱,豈容你在這裏诋毀?’竟不由分說把她打發到浣衣局去,之前明明那樣寵愛的,為了太師居然這樣……”

雪茶終于說道:“那當然,太師跟皇上是什麽關系。皇上當然要維護太師了。”

宮女笑道:“大家私底下都說皇上跟太師實在是一代的明君名臣,一定可以流芳千古呢。”

雪茶道:“還用你說?皇上恩待太師,太師對皇上自然也是沒得說,這叫‘君君臣臣’,你也不懂……行了,你別在這兒嚼舌了,趕緊走吧。”

在那宮女出聲的時候,蔡勉本不以為意,突然聽她說起自己,才回頭看向門外。

及至聽宮女說起皇帝如何對待自己,以及那句“國之股肱,豈容诋毀”,蔡勉面上神情一動,回頭看向少年皇帝。

再聽到“流芳千古,君君臣臣”等話,蔡勉眼中流露激動之色,臉上原本有些不遜的神情已經盡數收斂了。

殿內一時有些寂靜。

還是趙踞先開口道:“太師的話自然有道理,朕會再好生想想,如果能在年前把禹泰起調回來,那就如此行事不妨。”

蔡勉垂頭,聲音也随之放的溫和起來:“臣其實也并不是逼迫皇上,只是怕耽擱了時候,另生事端。既然皇上自有主張,那臣就不再多言了。”

趙踞微笑安撫:“朕很知道太師的心意,不過是為國為民罷了。”

蔡勉躬身道:“皇上聖明,臣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蔡太師告退出殿,離宮而去。

趙踞回到書桌後落座,望着那空蕩蕩的殿門處。

卻見人影一晃,是雪茶走了進來。

趙踞問道:“方才在外頭,是怎麽回事?”

雪茶苦笑道:“皇上恕罪,是那鹿仙草,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突然間就變了一副聲氣兒,說了那些話。其實奴才本想趕她走的,可是越聽,越好像覺着不對味,才……跟她對答了那兩句。”

趙踞一笑:“你倒也是轉的快。”

雪茶悻悻道:“奴才算是反應慢的了,竟然不如她……”

原來裏頭的動靜,雪茶自然也聽得清楚。蔡太師那樣不留情面,皇上自然也有些按捺不住。

但是如今皇帝才登基多久,當初也多虧了蔡勉輔佐,這會兒是萬不能跟國之重臣撕破臉的,否則誰也不知會有何等變數。

可雪茶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法子,正在提心吊膽,卻不妨旁邊的鹿仙草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突然出聲。

仙草裝作是伺候宮女的聲音,故意大贊蔡勉的種種,誇張地說些皇帝如何厚待的話。

蔡勉畢竟還是人臣,雖然滿肚子氣,可從一個奴才口中聽見小皇帝背地裏如此恩待自己,他當然會大為動容,也當然不便在這時候再為難皇帝了。

自趙踞聽見外頭那聲音的時候,就知道是仙草。

起初還不知她又胡鬧什麽,但很快皇帝便明白了,而蔡勉突然間軟化的态度,也證明了仙草所做的确極為高明。

不然的話,今晚上趙踞跟蔡勉一定會不歡而散,甚至……猜不到是什麽結局。

皇帝無聲一嘆:“鹿仙草呢?怎麽還不進來。”

雪茶道:“她剛才已經走了。”

“什麽時候走的?”趙踞詫異。

雪茶偷偷地瞅了一眼皇帝:“就是……在說完了那幾句話之後,就走了。”

趙踞震動:仙草出聲破局,卻連等結局的耐心都沒有?她到底是根本不在乎結局是什麽,還是因為早知道蔡勉的态度會改變,所以才大搖大擺放心地去了?

趙踞思來想去,一掌拍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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