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寶琳宮處置了宮女馨兒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乾清宮。

雪茶聽了小祿子的回禀,不由地啧啧了兩聲,說道:“這才像是鹿仙草嘛……不過,你确定只打了一巴掌?”

小祿子眨巴着眼睛有些不太明白。雪茶嘆道:“可見她的脾氣是收斂了很多了,如果是在以前,只怕早就先把那宮女兒打的鼻青臉腫爬不起來了。”

小祿子笑道:“說來若不是奴婢親眼所見,也還是不相信呢,怎麽小鹿姑姑生得纖纖弱弱的,年紀且小,一笑起來又那麽喜相,竟是王母娘娘身邊兒的玉女一個樣,怎麽發起火來竟能那麽兇呢?”

雪茶喜的笑道:“你這小子才在宮內混了多久,別看鹿仙草年紀小,比你資歷可老的多了,不然怎麽小小年紀就能破格當掌事姑姑?這兩年她是長的跟先前不太一樣了,以前整個兒的是個不講理的蠻胖丫頭,連我見了她都頭皮發麻。”

鹿仙草曾經掌掴皇帝的英勇事跡宮內人盡皆知,小祿子當然也不例外,只是畢竟這也算是禁忌,便忍着不敢提。

小祿子想了想,又小聲說:“可是公公,皇上既然對那宮女兒很是上心,保不齊哪天想起來就要召幸她的,小鹿姑姑不由分說把人趕去了浣衣局可使得?那馨兒離開的時候還不依不饒呢。”

雪茶笑道:“你小子敢情是在替她擔心不成?趕緊滾去幹自個兒的吧!”

午後皇帝小憩的時候,雪茶就把寶琳宮發生的事情告知了皇帝。

趙踞輕輕地撫着桌上那玉獅子的頭頂,道:“這可奇了,好端端地幹什麽為難一個宮女,不過倒也是她能幹出來的。”

皇帝滿臉無辜,眼中卻漾着微妙的笑意,雪茶咳嗽道:“皇上……”

趙踞轉頭。

雪茶咳嗽了聲:“沒、沒什麽。”心中卻想:若不是你在寶琳宮裏跟那宮女“相談甚歡”,仙草又怎會這樣做?如今卻來裝沒事兒人似的。

不過那宮女委實也是不像話,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可知他雪茶公公因為吃了鹿仙草一塊肉,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人弄了過去,卻差點給這種野雞叼在嘴裏……還是及早處置了好。

***

月底這天,少傅蘇子瞻陪着一個人從宮門而入,一路往皇帝的禦書房而去。

路過的宮女太監悄悄打量,卻見此人生的身量高挑,器宇軒昂,只可惜臉上有些經歷風霜的憔悴,但就算這樣,仍是擋不住通身上下天生自來的好氣質。

大家都不認得此人是誰,可見他一身平民服色,卻不像是什麽達官貴人、身份顯赫之輩。

可是由蘇少傅親自陪着進宮,卻又顯然并不是等閑之輩。

就在衆人紛紛猜測的時候,從琳琅門下跑出一道嬌小的影子,她沖到宮道之中,左顧右盼,正好那道身影拐過彎去了。

仙草睜大雙眼,拔腿向着那邊飛跑出去,差點撞上剛從旁邊走出來的江婕妤衆人。

其中一名掌事姑姑才要呵斥,見是仙草,忙低了頭不敢做聲。

仙草卻連看他們都沒有多看一眼,仍舊跑的無影無蹤。

身後江水悠扶着小宮女的手,轉頭望着她:“這是出了什麽事了?小鹿姑姑跑的跟八百米沖……”

說到這裏,便咳嗽了聲、及時地停住了。

旁邊掌事姑姑道:“奴婢們也沒聽說今兒有什麽大事。難不成是寶琳宮怎麽樣了?”

江水悠笑道:“不太像,看着仿佛在找什麽東西。走,咱們也過去瞧瞧。”

江婕妤本是要去延壽宮給太後娘娘請安的,這會兒便不緊不慢地轉了道。

一行人跟着拐了彎,江水悠忙剎住腳步,同時往後一揮手,示意身後的宮女太監們退後。

就在江水悠的前方,鹿仙草站在宮道中間。

但在她前方,卻立着兩道影子。

江水悠當然認得其中一個是蘇子瞻蘇少傅,可是另一個人……看着那樣京華倦客似的斯文憔悴氣質,卻讓她疑惑起來。

江婕妤暗暗觀察之時,那邊仙草卻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人。

方才她奮不顧身地追了過來,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她不能喊“慈哥哥”,滿腔的急切,只沖口叫了聲:“喂!”

蘇子瞻先回過頭來,他早聽出是仙草的聲音。

徐慈慢了一拍,只是見蘇子瞻止步,自己才跟着停下來的,回頭看時,卻見是個宮女模樣的女孩子,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疑惑之色。

仙草也不管蘇子瞻,她緊盯着徐慈,快步走到他的身旁。

多久不見的長兄如今就在眼前,他清癯了好些,但是雙眼依舊那麽明亮。

她恨不得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然而相比較仙草的熱絡,徐慈的眼中卻帶着一抹警惕跟明顯的疏遠,他甚至往後退了一步,想跟仙草隔開些距離。

旁邊蘇子瞻原本想招呼仙草的,可是見她神情異樣,便并沒有吱聲,只是在旁默默地看着。

直到這時才微笑着說道:“徐兄莫非不記得小鹿姑姑了?你們好像是見過的,她就是之前伺候着徐太妃娘娘的那位掌事姑姑呀。”

徐慈先是看向蘇子瞻,聽他說完後才詫異地問道:“你是……小鹿姑姑?”

仙草的眼睛裏早就有淚在打轉,嘴唇動了動,便點了點頭:“您、您不認得我了?”

徐慈上下打量着她,明亮的眼中這才流露出一抹微微地笑意:“小鹿姑姑莫怪,我……一時眼拙并沒有認出來。”

蘇子瞻在旁颔首笑道:“也不怪徐兄,有道是女大十八變,小鹿姑姑跟你之前所見過的只怕大不一樣了。”

徐慈又看了仙草一會兒,點了點頭,卻并不多言。

仙草目不轉睛地看着徐慈,她知道做為只見過徐慈一面的小宮女來說,這種感情似乎太超過了,但是她竟無法自控。

終于,仙草收斂心緒,顫聲說道:“徐、大爺,你放心吧,皇上、皇上是明君,只要你如實把真相告訴皇上,皇上一定會……秉公處置的。”

徐慈聽到這句話,眼神變得複雜,他輕輕笑了笑:“是嗎?”

仙草微怔:他好像是并不信任的清冷口吻。

徐慈垂了眼皮,半晌又淡淡道:“小鹿姑姑多保重,我該去面聖了。”他拱手行了個禮,便要轉身。

仙草叫道:“慈……徐爺!”

“聽說,”徐慈突然腳步一頓,卻并沒有回身:“聽說我妹妹、是給賜了毒酒,我、我想問一聲……”

仙草沒想到他突然提起這件事,睜圓了眼睛:“什麽?”

徐慈說道:“她、她……”他雖然是背對着仙草,但能聽出聲音正在發顫,低的令人無法聽清:“她離開的時候,可難受的很嗎?”

仙草屏息。

她很快明白了徐慈的用意。

雖然知道蘇子瞻就在旁邊,仙草卻并不在乎,她用力搖頭:“不、不!她……娘娘她沒受一點苦!沒受一點苦就去了!”

毒酒入喉的感覺,都比不上此刻眼淚往喉嚨裏灌。

親人在眼前而不能相認。

徐慈聽了仙草像是喊叫似的回答,半天才一點頭:“多謝。”他重又昂首挺胸,疾步去了!

****

皇帝在禦書房內召見徐慈。

究竟說了些什麽,連蘇子瞻也不清楚。

但是這場面談從中午開始,直到了黃昏時候才結束。

事罷,請太監領着徐慈,跟着蘇子瞻去了,趙踞靠在椅子上,閉着雙眼,也不做聲。

雪茶端着茶送上來,打量皇帝的臉色,卻看不出陰晴。

小聲說:“皇上,跟徐公子說了這半天,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皇帝睜開眼睛,探手端起那碗茶,快要送到嘴邊的時候卻忽然将整個茶盞往旁邊用力地砸在地上!

雪茶吓得忙跪在地上:“皇上息怒!”

皇帝胸口微微起伏,咬牙低聲說道:“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朕豈能、放過這種罪大惡極的蠹蟲!”

雪茶臉色發白。

從禦書房退出來後,雪茶忙推小太監:“快去叫鹿仙草來!”

先前皇帝在禦書房召見徐慈的時候,仙草在這裏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後來是要伺候羅婕妤去延壽宮才又回去了。

雪茶知道她是擔心皇帝會如何處置徐慈,只不過天威難測,連他也不得進內聽兩人到底說什麽,可如今聽了趙踞那句話……大有不妙之感。

不多會兒仙草一路小跑竄了來,雪茶等不及,也忙緊走幾步,兩人在大殿外側拐角處碰頭。雪茶跺着腳低低道:“完了完了,皇上方才不高興,說不能放過徐爺!”

夜影裏仙草的臉也白了,顫聲問:“為、為什麽?”

雪茶擰眉說道:“我也不知道緣故,只聽皇上說什麽俸祿……什麽民脂民膏、為民父母、還有什麽下民什麽上天之類的,我也聽不懂。”

仙草一怔,然後忙道:“是不是‘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為民父母,莫不仁慈……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雪茶吃了一驚:“你、你怎麽知道?可不正是這幾句話?你莫不是也在偷聽吧?”

仙草飛快地想了一回,臉上卻反而流露出一絲笑意:“不要緊,不要緊。”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你莫不是瘋了?皇上茶杯都摔了,多半要砍徐慈的頭,你說不要緊?”

仙草道:“皇上這話不是沖着……徐大爺的。”

雪茶疑惑道:“不是沖着徐慈?那是沖着誰?你又知道?”

雪茶雖貼身服侍趙踞,卻并不通文墨。

方才這幾句話,前四句出自後蜀孟昶的《頒令箴》,乃是為整饬吏治而做,後來宋滅後蜀,宋太宗有感于後蜀的吏治腐敗,不戰而敗的教訓,把這《頒令箴》縮寫為四句: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意思是當官的所領受的俸祿,都是民脂民膏所得,既然為人的父母官,就要明察秋毫,倘若渎職枉法,上天一定不會饒恕。也是為了警示官員秉公處事之意。

仙草笑道:“總之你聽我的就是了。皇上這句話另有用意,不會為難徐爺的。”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還未吱聲,身後有人冷聲說道:“你怎麽知道朕不會為難徐慈?”

方才兩人只顧碰頭商議這件事,也不知皇帝是什麽時候來的。

雪茶吓得跳起,忙轉過身。那邊仙草也忙後退一步。

趙踞先是看了一眼雪茶:“你什麽時候成了她在朕身邊的耳朵了?滾!”

雪茶吓得抱頭竄開。

仙草咽了口唾沫:“皇上……”

趙踞身形微動,夜影裏雙眼沁冷:“方才你滿面得意,好像很知道朕的心意,那不如你跟朕說說,朕另有什麽用意?”

“奴婢、奴婢是瞎說的!”仙草步步後退,回頭掃向身後,估量自己逃之夭夭的可能性。

不料皇帝吃過一次虧了,這次猛然擡手在她身側一擋,手掌抵在牆上。

仙草愕然地擡頭。

趙踞卻并沒有就此停下的意思,反而上前一步,幾乎貼近她的身體而站,竟仿佛畫地為牢,令人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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