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入了秋,夜風已經有了沁涼冷意。

從廊下穿過的秋風撩起皇帝龍袍的衣袖,那大袖子如同故意撩人般的正好拂向了仙草的臉上,絲滑細密的緞面掠過臉頰,有一點癢,也有些難以形容的不寒而栗。

仙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帝,縱然自诩十分了解這個少年,就在此刻,她卻仍然不敢貿然揣測皇帝的心意。

皇帝行事詭谲難測,方才也不知來了多久,若是搪塞的不好,便是弄巧成拙。

按照最壞的估量,是皇帝把自己跟雪茶的對話從頭聽到了尾。

那皇帝必然也把她那句引用了孟昶的《頒令箴》跟宋太宗所改的十六字的《戒石銘》的聽了去。

仙草是不通文墨的,方才因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若給皇帝聽見,以小皇帝的心性這會兒只怕已經生疑了。

在仙草極快地尋思之時,皇帝也正在俯視着她,望着這張臉上微妙的陰晴變化,趙踞眼中的疑雲不禁又多了數重。

“瞎說?”他盯着仙草,“你要是能有理有據地說出來,倒也罷了,你若是胡言亂語一味搪塞,可知道朕最不喜歡有人擅自猜測朕的心意?你覺着朕不會如何徐慈,信不信明兒你就能見到他的頭?”

仙草極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意,雙手捧出了一頂熱氣騰騰的高帽:“奴婢覺着皇上不會貿然處置徐爺,是因為、太過信任皇上,畢竟皇上乃是明君,既然已經傳了徐爺進京面聖,應該另有用意。”

趙踞覺着自己的頭頂一沉,輕描淡寫地追問:“然後呢?”

“然後……”仙草咬了咬唇,猶豫着要不要把那《頒令箴》幾句說出來。

兩個人沉默地對峙着,就好像是兩個黑暗中彼此試探的人,想看對方探出什麽樣的觸角。

終于,仙草帶些許窘然的笑,說道:“雪茶公公說的那‘民脂民膏,爾俸爾祿……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幾句,也不像是針對徐爺的。”

趙踞嘴角一挑:“雪茶胸中有幾滴墨朕很清楚,他親口跟你說了這幾句?”

仙草方才故意含糊說了《頒令箴》的典故,如果皇帝不特意問,自然就順勢推到是雪茶身上去。

如今對上皇帝探究而戲谑的眼神,仙草心中恍然,——趙踞的的确确是聽見自己說這幾句了。

這會兒如果還堅持說是雪茶說的,那當然是心中有鬼才會如此。

“雪茶公公倒是沒有說,”仙草垂着頭,低低道:“只不過……當初徐太妃娘娘在的時候,時常就在奴婢跟前說這幾句話,奴婢記得她說着是根據一個什麽亡國之君的什麽令、給宋太宗改成十六字的,還說兩個人都是不錯的人之類,奴婢自然就記住了。”

趙踞眉峰斂起:“原來你是因為這個才記住……還朗朗上口的?你非但記住,且還很懂其中意思,所以才認定朕不是針對徐慈?”

“當然,”仙草簡直為自己的急智感動,趁熱打鐵地:“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

仙草滿面誠摯地回答:“當然是因為徐爺是徐家的人,奴婢認為徐爺絕不是那種蠹蟲一樣的官員。所以才認定皇上口中所說的不可饒恕的另有其人。”

這一番解釋下來,也算是絲絲入扣,天/衣無縫,且順理成章。

但不知為什麽,皇帝雖然挑不出哪裏不妥,可是心中的疑雲非但并未散去,反更重了幾分。

仙草見趙踞沉默,緩緩松了口氣,小心地問:“皇上,奴婢可以退下了嗎?”

趙踞盯着她,眼神閃爍。

雖沒有說什麽,原先抵在牆上的手臂卻緩緩放下了。

正在這時,身後雪茶悄悄地閃了出來,低着頭道:“皇上……”

趙踞瞥他一眼,不悅之情溢于言表。

雪茶生恐被踹,主動後退兩步,才又低着頭說道:“中書侍郎方才緊急派了人來禀告皇上,之前給押解回京的徐慈,給蔡相派人押了去,現如今關押在刑部大牢。”

皇帝猛地皺眉。

夜影裏仙草的臉色也又白了幾分,她轉身看向雪茶,沖口問道:“這是為什麽?”

雪茶道:“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趙踞略微思忖,一言不發地邁步往前。

仙草情不自禁跟了兩步,卻又給雪茶攔住了。

雪茶輕聲對她說道:“你快回去,皇上既然不是沖着徐爺,那一定會保他周全,一有消息我派人告訴你就是了。”

仙草這才回過神來,忙道:“多謝公公。”

雪茶忙轉身去追趙踞,小碎步跑了片刻,突然醒悟過來:“我這是怎麽了,卻像是一門心思地為了那惡毒丫頭着想,我是瘋了不成?”

***

先前皇帝在禦書房內召見徐慈,詢問他在為何在贛城做下那種該誅九族的逆天之罪。

讓趙踞意外的是,徐慈果然不愧是名門之後,就算落魄為階下囚,生死未蔔,如今戴罪跪在禦前,風塵仆仆,形容憔悴,但整個人卻仍然淡定自若,并無任何瑟縮畏懼或者惶恐不可終日之意。

皇帝看着徐大爺那淡淡然的神情,心中突然莫名地閃過一張懶倦花間的臉。

果然不愧是兄妹……連氣質都如此相似。

趙踞定了定神,便聽徐慈将江南道事發的來龍去脈一一說了一遍。

徐慈垂首淡聲禀奏說:“當時長江水泛濫致使百姓遭難,朝廷本是撫恤之意才特撥了赈災錢糧,但是據罪臣所知,那些赈災的錢糧,落在贛城的時候恐怕連十之一二都不到了,所謂發放的米粥猶如清水,光可鑒人,縱然這樣,還有許多饑民領不到。那些饑民嗷嗷待哺,倒斃者無數,聚衆攻城也不過是無奈之舉……”

當時徐慈人在贛城之內,在城頭上看的很明白。

底下的那些流民們,一個個衣不蔽體,面有菜色,手中所拿的兵器,不過是些鋤頭,木棍,甚至破爛樹枝,随手撿來的廢棄物等。

除了少數的青壯男子還有些精神,剩下的許多人連站都站不穩,身形搖搖晃晃,随時都要倒地不起,其中更有不少的婦孺跟白發蒼蒼的老人家。

這樣的“逆賊”,在徐慈看來,根本不必特意求請知州派兵支援,只要派出贛城之中的守軍跟衙役,只怕就能将他們打敗。

徐慈雖然心志堅定,但當着皇帝的面提起那時候所目睹的慘狀,仍是忍不住紅了眼眶:“民不聊生,若不及早救援,遲早會餓殍無數,釀成慘劇,那些人他們只是想求生而已,在罪臣看來,這并不算是所謂的逆亂,而是皇上的子民在垂死掙紮,臣也算是讀過些書,知道‘民脂民膏,爾俸爾祿,為民父母,莫不仁慈’的道理,在那種情形下不思救助子民,反而要舉刀屠戮,罪臣覺着……倘若如此,這才是真正的謀逆!真正的罪大惡極!”

話音未落,耳畔聽到少年皇帝略有些清冷的聲音響起:“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徐慈是跪着垂頭的,聽到這裏,才禁不住緩緩擡起頭來。

皇帝太年輕了,而且……又曾經是賜死自己妹子的“兇手”,所以徐慈還未見皇帝的面,心中先已經存着舊怨。

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行逆天,雖不知皇帝将如何處置,但總歸不能善罷甘休。

所以索性趁着這個機會,把自己所知道的、以及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這些驚世駭俗的話都說出來。

更加不管皇帝是如何反應。

對徐慈而言,只要如此,就算給處死,卻也痛快。

他本以為皇帝不會知道自己所說的孟昶的《頒令箴》幾句,誰知道皇帝不禁知道,更加知曉宋太宗所改的那為官的十六字準則。

這卻讓徐慈真真切切地意外了。

兩個人目光相對,徐慈看見皇帝的眼神十分冷冽,透着一種鋒芒初透的淩厲跟清澈,倒的确是有些“上天難欺”之意。

徐慈心中微微一震。

在徐慈打量趙踞的時候,皇帝卻也在凝視着徐慈。

終于趙踞說道:“你今日所說的話,朕一個字都不會忘,朕會命人去查,若實情如你所說,朕一定不會放過那些真正的亂臣賊子,逆篡之人。”

徐慈掩不住眼中的驚異:“皇上……”

趙踞淡聲說道:“至于你,朕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姑且讓蘇太傅領了你去,權且留在他府中吧,朕還有話問你,這樣的話傳你進宮也便宜些。”

良久,徐慈才緩緩地俯身,重新在地上磕了個頭:“罪臣,多謝皇上。”

****

仙草返回寶琳宮的路上,正遇到羅婕妤派來找她的寧兒。

寧兒陪着她往回而行,見仙草似有心事,便不敢多嘴,只默默地跟着。

如此回到了寶琳宮,入內見過羅紅藥。

羅婕妤見她神情恍惚,便問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仙草本不想說,但是今日徐慈進宮的事已經悄悄在宮內傳開,羅紅藥自然也知情,若當面不提,卻不太好。

仙草勉強說道:“我今日見到了原先徐太妃娘娘的兄長……他已經不認識我了。”

羅紅藥微笑道:“他見你的時候你一定還小,變化太大,所以他才不敢認了。”

仙草點頭,喃喃說道:“徐大爺是徐家最後的血脈了,只盼他平安無礙。”

羅紅藥起身握住她的手,柔聲說道:“你這麽念太妃的舊情,太妃在天之靈,也必然會保佑徐爺的。你放心吧……我明兒去延壽宮見太後,會試着為他求情的。”

仙草一驚,忙道:“婕妤,這萬萬使不得。”

羅紅藥道:“怎麽了?”

仙草正色道:“這畢竟是朝政上的事,一切都由皇上處置,婕妤千萬別去插嘴,不然的話,非但說不成情,只怕還會惹太後跟皇上不喜歡。”

羅紅藥道:“我只是看你悶悶不樂的,不免也心裏着急……既然不許,那咱們就再想別的法子。”

仙草見她很替自己着想,心中略覺感動,便也一笑道:“其實是我庸人自擾罷了,徐爺是個有福之人,皇上又是明君,這件事一定會迎刃而解,有驚無險的。”

羅紅藥才也微笑道:“你能這樣想,我自然就不操心了。”握着她的手覺着微冷,便把自己還沒吃的燕窩粥親自盛了一碗給仙草。

仙草礙不過她的好意,勉強吃了。

這夜仙草回到房中,全無睡意。

閉上雙眼後,眼前出現的都是跟徐慈久別重逢的一幕,兩行淚悄然無聲地從眼角滑入鬓中。

雖然又生變故,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皇帝不是個昏聩無能的人。

所以,就如雪茶說的一樣,皇帝一定會想法周旋,一時半會兒倒是不必格外為徐慈擔心。

可是一旦想起趙踞,仙草不由地皺緊眉頭。

今晚上在禦書房外給逼在了牆上無處可逃的場景,對她來說并不陌生。

确切地說,是對真正的小鹿姑姑來說并不陌生。

也正是因為突然于這具屬于鹿仙草的身體中醒來,徐憫在屬于仙草的記憶中,發現了許多令她無法面對的。

而在仙草記憶中的那無法啓齒的一幕,卻如同今夜在禦書房外的情形般,大同小異。

除了有一點,在記憶中那情形裏的角色,跟今夜正好相反。

因為在那時——被逼在角落的人是趙踞。

讓他無路可退的,卻是仙草。

兩個人對峙着,小鹿姑姑渾圓的小手揮落下來。

只一下,少年的嘴角已經流出了鮮血。

趙踞眼中透出怒色,濃眉微皺。

就在趙踞走前一步的時候,仙草突然握住少年的肩膀,将他往牆上一怼。

然後……毫無預兆地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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