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色朦胧,寶琳宮裏卻別有一番熱鬧。

先是江水悠前來探望朱冰清,坐了半天後出來,便到了羅紅藥這邊說話。

羅紅藥讓了座,問道:“姐姐怎麽這會兒來了,身子可大安了?”

江水悠道:“多勞妹妹牽挂,正是覺着好了些,才忙出來走一走呢。”

羅紅藥打量着她,卻見她面色紅潤,一如往常:“姐姐的身子要緊,又沒有人責怪你,何必這樣着急?”

江婕妤笑道:“我也是在屋子裏悶壞了,病了這幾天,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先前朱姐姐傳我過來都不能起身,沒想到竟然出了大事。不過我也聽人說頭三個月是最危險的,倒也沒什麽可抱怨的,橫豎朱姐姐人無礙就是。只不過……又讓妹妹你受了些驚吓跟委屈。”

羅紅藥道:“多謝姐姐,我受些驚吓倒是沒什麽,畢竟龍嗣要緊,好歹有驚無險的,現在也都過去了。”

江水悠道:“我就知道妹妹是個有福之人,何況還有小鹿姑姑在你身旁伺候着,更加穩妥了。”說到這裏,江水悠便看向羅紅藥身後的仙草。

羅紅藥也回頭看了一眼,笑說:“這倒是,有她在身旁,我格外心安些。”

仙草微微垂頭道:“奴婢怎麽當得起如此誇贊。”

江水悠笑道:“你自然當得起,若不是你在太後娘娘跟前據理力争,事情怎能真相大白呢。只怕這無妄之災真個兒就落在了羅妹妹身上了。”

仙草笑說:“奴婢那也是給逼急了才胡言亂語,幸而太後娘娘聖明,并沒有怪罪。”

江水悠深看她一眼,又向羅紅藥道:“方才我去探望朱姐姐,聽她說過一兩日就要搬到富春宮去了,這倒也罷了。我先前因得了妹妹送的香膏,心裏還想着要省着點用,免得以後用完了沒的地方讨,如今朱姐姐搬了出去,妹妹行事也可便宜些。”

羅紅藥道:“只是入了冬後,花兒開的少,做的只怕也有限。”

江水悠抿嘴笑道:“倒像是我催着妹妹似的,不用急,自然是要天時地利,慢慢地弄,可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江水悠十分會說話,待人接物叫人舒服,羅紅藥起初雖對她有些防備,但見人家談吐舉止如沐春風,便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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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悠坐了小半個時辰才起身告退,羅紅藥親自送出門口,江水悠請她止步,道:“妹妹身子也弱,禁不得風吹,就讓小鹿姑姑替妹妹送我便是了。”

當下仙草便送着江水悠往外而行,出了門後,江水悠并不着急離開,轉身看着仙草說道:“姑姑可也聽說了今兒金銮殿上的事了?”

仙草道:“婕妤說的是江南道上那件貪墨大案?奴婢當然也聽說了。”

江水悠道:“今日我正在太後那邊坐着,聽人說了此事後,太後很是震驚,這會兒只怕在傳了皇上詢問呢。”

仙草見她主動提起來,順勢問道:“難道太後不滿皇上所為?”

江水悠緩緩道:“太後的意思,是不想皇上現在跟蔡丞相對着幹罷了。畢竟皇上如今才親政,在朝中還算是勢單力薄。不過事已至此,太後應該也不至于怎麽樣。”

仙草看着江水悠,她居然跟自己說了這麽多,是什麽意思?

江水悠望着她,忽地一笑道:“其實關于江南之事,我自然也有所耳聞,有些話不好當着別人說,唯獨對小鹿姑姑說大概是無妨的,我覺着這件事上,徐家大爺所做的并無差錯,畢竟事關數千人命,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一次徐大爺救的可是幾千人,功德無量。我心裏倒也希望他無礙。”

仙草點頭道:“沒想到婕妤是個這般有心胸之人。”

江水悠凝視她:“我有的不過是小見識而已。比不過小鹿姑姑見機行事,痛快利落。”

仙草垂首:“婕妤一味地誇贊奴婢,奴婢倒是不好意思了。實在當不起。”

江水悠道:“當初羅妹妹做了香膏,我先拿了用,來請妹妹去延壽宮的時候,妹妹只說病着不便,不想我前腳去了,後腳羅妹妹就送了香膏去給太後,恰好是太後稱贊了我所用的膏子之後,真真是投其所好了。”

“婕妤怎麽忽然提起這件?”仙草仍是平靜地問。

江水悠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來,倒好象我先去延壽宮是投石問路的,若太後不喜我所用的那香膏,不知那會兒羅婕妤還能不能去獻上?只怕不會吧?”

仙草擡頭笑吟吟道:“那也恰巧了而已,難為婕妤還記得。不過我們婕妤所做的香膏,應該是無人不愛的,太後喜歡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需要誰去投石問路,婕妤很不必多心。”

江水悠對上她的雙眼,也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江婕妤說罷轉身,身旁宮女太監伴駕而行,宋姑姑陪在身旁。

走出一段路後,宋姑姑道:“真真想不到,這羅婕妤本是會萬劫不複的,怎麽居然一根頭發絲也沒傷到,反而是朱充媛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江水悠微微蹙着眉頭:“是啊,這一切,當然是因為有她在。”

宋姑姑問道:“婕妤說的是鹿仙草?但是她……她沒有這種本事!”

江水悠因為對仙草很感興趣,特意打聽了一番。宋姑姑也是宮內的老人,便将昔日仙草跟徐憫種種盡數告訴了她。

據宋姑姑說,這仙草是個實心丫頭,沒什麽心眼,之前全靠着徐太妃照看她,她對太妃也最是忠心。

如今……

江水悠冷笑道:“她沒有?若說她以前沒有,那現在就是很有。”

宋姑姑聽她語氣不大好,不由有些懼怕:“婕妤……難道是在後悔嗎?”

江水悠嘆了口氣。

當初她看出朱冰清這龍嗣懷的古怪後,本來猶豫着要不要告知鹿仙草,讓她及早防備,這自然也是跟仙草示好的一種方式。

但是就在她想有所行動的時候,方太妃娘娘将她叫了去,命她不要輕舉妄動,在此事之中只保持旁觀便是。

加上宋姑姑又說起昔日仙草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像是個有心計的人。

江水悠思來想去,只得聽了方太妃的話,選擇冷眼旁觀。

但她還給自己留了一條路,那就是派人去向羅紅藥讨香膏,順便提醒她們。

于是,她果然看了一場好戲,一場令她意外又不覺着意外的戲。

聽了宋姑姑的問話,江水悠嘆息之後又搖了搖頭。

她自诩跟這些宮內的尋常女子都不一樣,是極富經驗,無可匹敵的。且自從進宮那一刻就細心觀察,伺機行事。

從寶琳宮化險為夷的經過看來,仙草果然不是尋常之輩。

突然江水悠腳步止住——憑什麽一個小小的宮奴會如此聰慧機變,九死一生,化險為夷。

會不會……那人也跟自己一樣,是個“穿越者”?

一想到這個,江水悠後背有點發冷。

****

趙踞來至寶琳宮的時候,仙草才送別江水悠。

羅紅藥問道:“江婕妤怎麽像是有話跟你說似的?”

仙草道:“婕妤是個極聰明的人,娘娘以後要提防她些。”

羅紅藥詫異:“提防她?難道她也跟朱充媛一樣算計我嗎?”

仙草道:“她倒不是算計,只不過如今是‘事不關己不伸手’而已,可保不住将來如何。”

羅紅藥疑惑:“但是她之前還有意無意地提醒咱們留意,明明是好意呀。”

“若真正的好意,就不必那樣含糊其辭了,”仙草嘆道:“當初娘娘說她仗義相救,我還以為是個不錯的人,沒想到仍是不可免俗。”

羅紅藥仍是不解。

仙草道:“難道娘娘你覺着,連日裏江婕妤病倒,真是偶然嗎?朱充媛滑胎那日她不在,只是恰巧?其實她只怕早就猜到了朱充媛這一胎有蹊跷,所以一早避嫌而已。但她明知如此,卻沒有告訴我們真相。”

偏偏仙草為了徐慈的事心慌意亂的也未留意,如果那天不是仙草機變,硬生生找到那包藥扔了回去,這會兒她跟羅紅藥早就無法翻身了,跟她江水悠自然也仍一點關系也沒有。

江水悠未必算是壞人,但也不是什麽可值得信任的好人。

羅紅藥聽後,對着燈發了半天怔。

仙草勸道:“娘娘不必多想了,不如早點安歇。”

羅紅藥聞言又振作精神:“對了,徐大爺總算能夠保住性命,你總也該放心了吧,你昨晚上一夜沒睡,眼圈還是黑的,今兒也早點歇息吧。”

仙草皺眉道:“雖然免了死刑,到底還要流放,自古流放路最難走,也不知……到底怎麽樣。”她喃喃說了這句,又恐怕羅紅藥跟着擔心,忙道:“罷了,不說了。”

正在這時侯,外間雪茶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

羅紅藥猛地站起身來,仙草也滿面詫異,急忙跟她一塊兒出來接駕,果然見皇帝負手從宮門口走了進來。

少年的皇帝身量修長,身姿挺拔,透着一股勃勃的英氣跟貴氣。

今夜月華如練,月色跟燈影交織,照出他俊美無俦的容顏,眉宇之間又透着一份令人不敢直視的鋒銳。

羅紅藥先行屈膝拜倒,仙草在羅紅藥身後,同宮女太監一塊兒跪地,她深深地埋着頭,暗中祈禱倉促間皇帝注意不到自己。

趙踞的目光從羅紅藥肩頭掠過,準确地落在她身後的仙草頭上,卻只看見烏黑的頭發,半點臉也瞧不見。

瞧不見倒也罷了,免得生氣。皇帝心想。

趙踞哼了聲:“羅婕妤還沒安歇?朕是來探望朱充媛的,既然如此,你便陪着朕一塊兒過去瞧瞧她吧。”

羅紅藥忙道:“臣妾遵旨。”

兩人一塊兒往朱冰清房中來,那邊宮女早就入內禀報,裏頭嬷嬷們攙扶着朱冰清下來接駕。

雪茶跟在趙踞身後,邊走邊看仙草。

仙草因為見皇帝進殿去了,這才大膽擡頭,對上雪茶的眼神,鬥膽上前幾步:“公公有話?”

雪茶突然想起趙踞警告自己的那幾句,忙道:“你別過來……你離我遠點。”他回過頭,逃也似地跟着進內去了。

仙草挑了挑眉,于是便跟宮女們在外頭侯駕。

不知皇帝在裏頭如何安撫慰問朱充媛,不多會兒,是朱冰清嘤嘤嘤地哭聲傳來出來,仿佛撒嬌一般。

又過了近兩刻鐘,皇帝才起駕往外。羅紅藥跟在身後。

皇帝才出門,便瞄見仙草跟衆宮女等在門外臺階下,依舊是規矩地垂着頭,從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瞧見半邊白皙的臉,跟一點毛茸茸的鬓邊。

皇帝對羅紅藥道:“朕今兒忙的不可開交,如今有些累了,去你那歇會兒。”

羅紅藥喜出望外:“臣妾恭迎皇上。”

當下恭恭敬敬陪着趙踞來到正間屋內,仙草在外頭徘徊,只叫寧兒進去。

雪茶冥思苦想了這一路中,直到此刻,卻突然間有些頓悟了趙踞的意思,當下忙拽着仙草的袖子:“你還不進去伺候,在這兒躲懶呢?”

仙草說道:“我不是怕皇上見了我就生氣嗎?”

雪茶道:“皇上若是厭惡見你,又怎麽會巴巴地來寶琳宮?”

仙草還要據理力争,已經給雪茶不由分說地搡了一把,竟将她從門外推了進去。

裏頭趙踞已經落座,羅紅藥陪站在旁邊,寧兒正在奉茶,因為有些緊張,手微微發抖。

仙草忙上前接過來,走到羅紅藥身旁,将茶躬身遞上。

羅紅藥親手接過,才又呈給趙踞。

趙踞将茶盞接在手裏,慢慢地吃了一口:“這茶還不錯,有一點花香氣,可又不是茉莉。”

羅紅藥道:“這是臣妾調的花茶,是用龍井裏頭加了些桂花。”

趙踞一笑:“怪不得香的這樣,你還是這麽愛調制這些花啊草的。”

羅紅藥紅了臉:“臣妾……”

趙踞道:“不是怪你,有個愛好,陶冶情操修身養性也是不錯,強如弄些歪門邪道不思進取。”說着,那眼神就瞟到羅紅藥身後。

仙草正在挪動雙腳,試圖藏在羅婕妤背後,聽到這句,就仿佛有一支利箭射過來,她忙往後一閃身,假裝沒聽見的。

羅紅藥道:“臣妾只是慚愧,皇上日理萬機,臣妾卻只會弄這些花花草草。不能為皇上分憂,若皇上喜歡這種茶,以後臣妾再做一些,也算是一點綿薄之力。”

“你有心了,”趙踞眯了眯眼睛,淡淡道:“平日也就罷了,今日的事你大概也聽說了,從蔡丞相手裏壓人,簡直如虎口奪食,倒的确費了朕不少心思。”

雪茶在旁邊聽到這裏,咳嗽了聲:“鹿仙草,那徐慈也是你的舊主子,皇上開了天恩保住他性命,你怎麽一聲也不吭?”

仙草給他主仆兩個擠兌,仿佛人在夾縫之中,左右為難。

之前皇帝明明痛斥了她一場,似乎有“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如今又巴巴地過來……簡直讓她藏也不好,現身也不好。

恨不得有一種隐身術,可以讓自己半邊隐藏,半邊則巧妙地顯露。

當下只得硬着頭皮從羅紅藥身後閃出來,跪地道:“奴婢多謝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雪茶瞅着趙踞臉色,不愧是打小跟随趙踞的人,雪茶立刻代替趙踞嫌棄地撇嘴:“你之前不是挺會說話嘛,這會兒倒像是有人捏着你的舌頭一樣。”

仙草無可奈何,說多了又怕惹出皇帝的雷霆之怒來,沒想到規規矩矩說了這兩句他居然還不滿意。

于是趕緊亡羊補牢地讓自己的舌頭活躍起來:“皇上睿智天縱,英明神武,愛民如子,斷案如神,奴婢一見到皇上就緊張的說不出話來了,雖然滿肚子的感激跟敬畏,但就算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

雪茶捂着嘴暗樂,忙又看趙踞。

“是嗎?”皇帝瞥着仙草,淡淡地說道:“那你就從現在開始說,說上個三天三夜。”

仙草驀地擡頭:他是在開玩笑?

讓仙草失望的是,皇帝的表情顯然不是要跟誰玩笑。

趙踞如願以償地看到那雙眸子裏流露的驚愕,心裏才似有幾分舒坦。

他緩緩起身,又吩咐雪茶:“叫人在這兒看着她說,不許她停下來。”

羅紅藥目瞪口呆。

雪茶在意外之餘,不知自己是要憐憫仙草多些,還是要大笑幾聲。

陪着趙踞回到了乾清宮,皇帝果然乏了,匆匆更衣,便上了龍榻休息,躺倒的時候唇角還帶笑意。

雪茶打量着主子是真高興了,他也覺着喜歡,當下抿着嘴退了出來,又仔細交代了小太監們好生伺候。

正打着哈欠也要去小憩片刻,卻聽身旁有人輕聲叫道:“公公。”

雪茶轉頭,卻見原來是身着宮女服色的紫芝。當下笑道:“你在這裏了?”

紫芝迎上來,含笑向着雪茶行了個禮:“公公辛苦了,陪着皇上這會兒才回來?”

雪茶将她上下一打量:“這不算什麽。今晚上你當值?”

紫芝道:“并不是,只是我惦記着,想見公公一面,好歹當面道個謝。”

雪茶忙擺手道:“這不值什麽,要知道當初我還倒黴的時候,也是你向來照看我的,就像是那次我們主子病了,還是姐姐偷偷地送了藥來救命呢。”

紫芝聽了這句,面上透出忐忑神色,見左右無人,才對雪茶說道:“公公,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瞞着的了……其實那是娘娘叫我這麽做的。”

雪茶臉上的笑驀地收起,連困意也在瞬間給驅散的無影無蹤,他吃驚地看着紫芝:“你、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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