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一瞬間,雪茶的睡意都給吓跑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寂然無聲的內殿,忙拉住紫芝的袖子,往旁邊走開數步。

“你剛才說的是什麽?”雪茶盯着紫芝,小聲問:“你說的‘娘娘’是哪個……是徐太妃娘娘?”

“自然、是我們娘娘。”紫芝不禁也有些許緊張。

雪茶匪夷所思:“但是、徐太妃向來對皇上很不好,這不是人盡皆知的事嗎,她怎麽會……讓你送藥呢?”

紫芝眼圈微紅:“公公,我并非說謊,這是真的。不僅是公公說的那回,你知道我們娘娘總說自己身子弱,隔三岔五要太醫院去診脈開藥,卻又不讓他們自己熬了送來,只是讓我們在紫麟宮內熬了喝,其實她并不是真的身子弱到要喝藥喝的那麽勤快,只是做給別人瞧的,因為這個,她不知藏了多少備用的藥呢,倒不是為了她自個兒用。”

雪茶猛然震動。

趙踞那時候在宮內正似是“過街老鼠”,時不時地受點兒傷,着點涼病倒之類,都是家常便飯。

一些小傷小病自然不打緊,咬牙撐一撐也就過去了,但有時候不慎受傷過重,或者病的要緊之類就難辦了。

雪茶方才說的那次,就是趙踞着了寒涼,已經昏睡了兩天了,太醫們礙于皇後的顏面,極為難請,偶然有個給雪茶死命拉了來的,也只匆匆看一眼,藥都不開就跑了。

生死攸關的時候,是紫芝偷偷地拎了食盒過來,竟是熬好的藥跟些熱湯飯,奇怪的是,趙踞喝了藥後就好了許多,後來紫芝又送了兩回,趙踞就慢慢好轉了。

當時雪茶不知紫芝是從哪裏弄的藥來,只是慶幸趙踞轉危為安,同時奇怪徐憫手下怎麽居然有這樣好心的宮女。

此後他曾經想找機會感謝紫芝,紫芝卻總是避着他,并不跟他照面。雪茶只以為她是忌憚徐憫,只好把這份恩情偷偷地埋在心裏。

如今突然聽了這樣的內情,雪茶簡直不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怎一個酸爽了得。

****

已經是九月裏,晚上涼森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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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茶來到寶琳宮的時候,那小太監還盡忠職守地站在仙草身邊,隐隐聽仙草念經一般說道:“皇上金頭玉角,風度翩翩,貌若潘安,才勝子健,總而言之是一等一的美男子,猶如被看殺的衛玠,當然不是他那麽短命,皇上是……”

雪茶本來心情滋味難明,隐隐聽了這幾句,幾乎啞然失笑。

那看守着她的小太監正有些昏昏欲睡,聽到這裏突然警醒起來:“小鹿姑姑,你說什麽短命。”

“你不懂,”說了這近一個時辰,仙草也有氣無力的,喃喃說道:“這姓衛的是古時候有名的美男子,每一次乘車出門,都會有許多女人圍着他,大家興高采烈的,往他身上扔些閑話啊果子之類的,偏偏這姓衛的身子弱,每次給那麽多女人整天虎視眈眈流着口水地瞪着看,居然活生生地瞪死了,你說可不可笑?”

那小太監嗤地笑道:“這還是男人嗎,給女人圍着本是好事啊,他怎麽竟然沒福消受反而死了呢。”

“可不是嗎?想必不是每個男人都能享得起這種福的。”仙草不知想到什麽,哼哼着笑起來。

雪茶聽到這兒便咳嗽了聲。

仙草驀地聽出是他的聲音,也不知道趙踞是不是神出鬼沒地也跟着來了,忙說道:“但是你看咱們皇上,給這麽多後宮佳麗圍着,卻仍是精神奕奕,龍精虎猛,以一當十,不,是以一當百……威風凜凜,銳不可當……”

正在胡吹大氣,雪茶嘆了聲道:“快省省你那舌頭吧,只是我自個兒,皇上沒來。”

仙草聽了,整個人委頓下去。

那小太監向着雪茶行禮,雪茶揮手讓他退下,小太監盡忠職守地問道:“公公,不看着小鹿姑姑了?”

雪茶瞪他道:“哪來這麽多廢話,我替你看着還不行嗎?趕緊走。”

小太監行禮退下,雪茶方才進來的時候看的明白,廊下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宮女太監探頭探腦,因見他來了,才都退下。

而在正殿臺階下,卻是羅紅藥披着一襲披風站着。

雪茶忙向着羅紅藥行禮,羅紅藥道:“公公怎麽來了,可是皇上有什麽話?”

原來方才羅紅藥穿戴整齊,還想去乾清宮求情,卻給仙草攔下,她又不肯回去睡,就站在廊下陪着仙草。

雪茶本不敢說什麽,見羅紅藥這樣情深,便道:“婕妤放心,皇上這會兒睡了。皇上其實也并不是當真的,您先回去吧。”

羅紅藥仍有些懸心,憂慮地看着仙草。

雪茶又道:“婕妤娘娘的身子也不好,留神也熬壞了,且先回去歇息,奴才還有幾句話跟小鹿姑姑說呢。”

羅紅藥聽到這裏,才轉身先回房了。

雪茶走到仙草身旁,見她身上也披着一件鬥篷,卻是先前羅紅藥不由分說讓她披着的。

仙草斜睨着他:“公公啊,以後別亂咳嗽,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皇上到了,好心給我提醒呢。”

“趕緊起來吧你。”雪茶本想讓她起身,可見她有氣無力的樣子,便伸手扶了過去。

仙草拉着他的手緩緩站起來,雙腿又麻又酸,幾乎又跌倒,幸而旁邊一個小宮女過來幫忙扶住了。

雪茶察覺她的手冰涼,便嘆道:“你這小身子,若跪上整夜只怕就一命嗚呼了。”

“公公跟沒事人似的,不知是誰在皇上面前多嘴,害我落的這樣的?”仙草咬了咬牙。

雪茶忍着笑,溫聲說道:“我也是因為看出皇上不高興才那麽說的,誰知道皇上認真罰你呢?”說着又看看她的嘴:“也都怪你,以後小心點說話。”

仙草無奈地長嘆:“我正是怕自己不小心說錯話,才惜字如金的,您偏要我多說幾句,這不是惹出禍來了?”

雪茶笑道:“誰知道呢,皇上的脾氣是有些越來越叫人捉摸不透了。”說着便扶着仙草回到她的房中。

這還是雪茶第一次來仙草房內,卻見小小地鬥室,裏頭有一個圓形的花梨木桌子,旁邊放着兩個鼓凳,再往內就是一張窄窄的床,被褥挂賬等看着都半新不舊的。

雖然陳設簡陋,可卻透着一股莫名的舒服之意,且屋內隐隐透着一股奇異的香氣。

雪茶對香味格外敏感,邊打量邊問:“是什麽香?”

仙草說道:“是婕妤做的香膏,我因不喜歡塗抹,就放在這屋子裏當作熏香了。”

雪茶啧啧了聲:“暴殄天物,你不用,可以送給我呀。”

仙草在桌邊坐了,剛要撩起裙角打量自己的腿,突然想到雪茶在旁邊,便停了下來,只是輕輕揉搓着膝蓋。

雪茶回頭看着她的動作,自己走過來:“要不要我給你看看?”

“不用啦。”

“跟我也避忌這個?”雪茶挑挑眉,又道:“你那皮肉什麽時候嬌貴起來了?”

仙草笑道:“不是嬌貴,是怕污了公公的貴眼。”

“呸。”雪茶啐了口,在她對面的鼓凳上落座:“你該知道……紫芝在乾清宮的事了吧?”

“哦,我先前無意中見到了她,才知道她還活着。”仙草點頭道:“還多謝公公的照應呢。”

雪茶道:“什麽照應不照應,她之前也對我跟主子頗為照應,我才投桃報李的。”

雪茶一邊說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仙草,卻見仙草臉色如常,并不像是聽見了異聞似的驚愕。

“你……早就知道了?”雪茶眯起眼睛。

仙草一怔,心中反應過來:“哦……我隐隐有些知曉。只不是很清楚。”

雪茶盯着她道:“是嗎,你跟她都是徐太妃娘娘身邊的親信,怎麽差別這麽大呢。”

仙草含笑低頭:“我到底比較笨些。”

這話若放在以前,雪茶會舉起雙手表示贊同,但是現在……

雪茶按下心中疑問,思忖着說道:“紫芝姐姐,她今晚上跟我說了一些話,我、我怎麽不大信呢。”

仙草問道:“什麽話?”

雪茶道:“她說,原來她之前對我和主子的那些照應,是徐太妃娘娘授意的。”

仙草低着頭不言語。

雪茶問:“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仙草雖然不擡頭,仍是感覺雪茶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她忍不住擡手撓了撓腮。

雪茶等不及,催促問:“你倒是說話啊?這是不是真的,你又知不知道?”

半晌,仙草才嗤地一笑,恍若沒事人般說道:“快罷了,人都不在了,還有什麽可說的。”

雪茶看着她似無心的模樣,自個兒的心頭卻一堵。

他死死地盯着仙草,又過了會兒才說道:“當然有可說的,如果真的是徐太妃娘娘的照看,她實則是個外冷內熱,外奸內忠的人,那麽、那麽我之前不是錯憎恨了她?就算人不在了,我也要清楚……她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我、我總不能白白地怪責一個好人。”

仙草看向雪茶鄭重的神情,知道他是認真的。

舔了舔發幹的嘴唇,仙草輕聲說道:“什麽好人壞人的,在這宮內,哪裏有什麽徹底的好人,無非是‘情非得已’罷了。紫芝知道的比我多,公公有什麽不知道的只管問她就是了。”

她說完之後,回頭叫了個小宮女倒茶。

那宮女因為見雪茶來了,起先不敢露面,聽了叫茶才忙忙地去斟了送來。

仙草捧着茶要喝,因為太熱便嘶嘶地吹,又說道:“只不過,皇上的脾氣叫人難以忖度,公公就算知道了這些舊事,皇上跟前兒能不能提,公公也斟酌着行事才好。”

雪茶呆看了她半天,默然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的心中有些悵然,原本以為是十惡不赦大反派的人,如今卻有可能是個好人,這讓雪茶有種無法置信如夢似幻的感覺。

目光也有些無法安放,最後落在仙草腿上,雪茶随口問道:“對了,你的腿上怎麽樣,要不要我讓人送些藥膏過來?”

“不用,我這裏都有。”仙草回答。

“都有?”

“人總有三災六病的,多存一些有備無患。之前在冷宮的時候有些小病多都要扛着,到了婕妤這裏,才又得了些。”仙草喝了半盞茶,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去自己床邊櫃子的一個箱子裏撥拉了會兒,拿了一瓶藥膏,“這是降香油,這個是三七粉調治的,活血止痛化瘀,都很好用。”

雪茶看着她的動作,以及那滿滿一匣子的東西,突然想起紫芝提過的——“她不知藏了多少備用的藥”。

難道這習氣,是跟徐憫學的?

雪茶不由問道:“這些東西,莫非都是你去太醫院偷來的?”

“這怎麽能說是偷,”仙草橫了他一眼,“我是跟太醫讨來的,還有一些是婕妤沒用完的我就都收了。”

雪茶笑笑:“好吧,今晚上你吃了這個虧,多多少少也有我的不是。以後少不得從哪裏我還了你這個人情。”

仙草蹦跶着回到桌邊上:“人情?”

雪茶道:“當然了。”

仙草說道:“公公若真的想還人情,我倒真有一件事。”

雪茶詫異:“什麽事?”

仙草打量着他,小聲道:“公公能不能幫我出宮?”

“出宮?”雪茶幾乎跳起來。

仙草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雪茶低聲問:“好好地怎麽起了這個念頭?”

“哪裏是好好的,”仙草笑道,“你難道不知道?從太後太妃到皇上,都不待見我,好不容易從冷宮出來,又戰戰兢兢的,今晚上皇上只是小施懲戒,倘若真惹怒了皇上,認真要了我的小命,那豈不是什麽也不用說了?”

雪茶眨了眨眼:“可是、可我覺着皇上未必就……”

“皇上越來越大了,也越來越像是一個君王了,”仙草垂了眼皮,卻又一笑道:“公公沒聽過伴君如伴虎啊?”

雪茶道:“你真的想出宮?可我知道你是孤兒,出了宮又去哪裏?”

仙草說道:“天無絕人之路,到時候我自然有去處。”

雪茶呆呆地看着她,平日裏他也跟趙踞一樣,總是叫嚣着這鹿仙草可恨,曾經一度還想滅了她,但是現在突然聽她說起要出宮,雪茶心中卻隐隐地有那麽一點兒不是滋味。

仙草說道:“我知道這要求冒昧了,也許會讓公公為難,公公答應我,若沒有十足把握,千萬別透出去好不好?”

雪茶只得答應:“我知道了。”

仙草見他沒動那杯茶,自己便拿着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對了,徐……徐家大爺什麽時候發配起身,您可知道?”

雪茶道:“聽說是後天。”

仙草心頭大動,恨不得插上翅膀去跟徐慈相會,勉強按捺道:“我聽人說,這流放的路上十分兇險,希望他能夠順利到達滄州。”

雪茶說道:“這個你不必擔心,皇上已經想到了,派了小國舅親自護送呢。”

仙草一怔,她本是想提醒雪茶讓趙踞留意,卻想不到皇帝竟如此出人意料。

仙草不由嘆道:“皇上的确是明君,年紀雖然不大,卻心細如發到這種地步。”

雪茶琢磨她的口吻,倒好象她比皇帝還大似的。

只是見天色不早,雪茶便起身:“你好好休息,皇上那邊兒我會替你頂過去。”

“多謝公公。”仙草躬身相送。

雪茶往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她一眼,終于還是轉身走了。

***

先前雪茶聽紫芝說那些藥都是徐憫叫她暗暗送去的,很震驚。

雪茶問紫芝,徐憫既然有心維護小皇帝,為什麽表面上偏偏一味地苛刻針對。

那時候紫芝回答說道:“公公若問別人,別人也未必知道,因為我是娘娘帶進宮來的,當然跟別人不同。我們娘娘當初是為了救老爺才進宮的,因為沒有娘家人助力,宮內難以立足,可娘娘看出皇後、是廢後的心意,所以才故意扮一個惡人的。”

雪茶問道:“可是她、她做的也太狠了。”

“當然要狠一些皇後才相信,”紫芝繼續說道:“因為若娘娘不做,自然會有別的人去做,別人動手,就未必像是我們娘娘一樣可以有輕有重了。這樣一來,娘娘既可以給皇上擋着一部分災劫,二來可以讨好廢後……”

次日皇帝起身,問起寶琳宮如何了。

雪茶明白他的意思,趁機說道:“昨晚上奴婢正聽了一件事,心裏猶豫着要不要跟皇上說。”

趙踞道:“什麽事?”

将紫芝告訴的話一一跟皇帝禀明後,雪茶道:“皇上,紫芝不至于在這時候說這種彌天大謊,何況當時若不是有人背後指點,她怎麽會去的那麽恰到好處,且藥都是現成的,如果不是徐憫暗中調劑,光是從太醫院拿藥就是艱難的很,何況還是些對症的藥……這徐太妃難道、難道真的另有隐衷?”

趙踞的臉色略有些發白,卻不言語。

雪茶順勢說:“奴才因為疑惑,就又去找了鹿仙草詢問,天那麽冷,她再跪下去就死了,所以奴才大膽把她叫到屋內問了一番。”

“她說什麽了?”

“她說……”雪茶遲疑着,“她說人都已經不在了,就不用再說那些了。”

趙踞的雙手頓時握緊。

雪茶吓了一跳。

皇帝卻沒有說別的,也無責怪之意。雪茶突然想起昨晚上仙草跟自己的話,這倒是個機會。

于是雪茶忖度着說道:“皇上,既然這徐太妃娘娘并不真的似罪大惡極,倒也是情有可原,紫麟宮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至于這鹿仙草,也是不容易,算來死過幾次了,偏她又總惹皇上不痛快,奴才想……不如且把她打發了。”

“打發了?”趙踞蹙眉。

雪茶陪笑道:“奴婢的意思是,不如把她攆出宮去,遠遠的看不到,也就不心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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