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徐憫會唱曲,會吹笛,還會彈琴。

趙踞沒聽過她唱,也沒見過她彈,唯有笛音是聽過兩回的。

有一次是在初春夜晚,經過紫麟宮的時候,聽到裏頭有曲聲萦繞,大膽跑到宮門口看了眼。

卻見在紫麟宮正殿前那一棵偌大的杏花樹下,坐着一道身着素色衣裳的身影,她眉眼低垂,長發如瀑。

月華淺淡,照在花影之上,竟是花面相交融,随着那陣陣悠揚的曲聲,叫人疑心是誤入了廣寒天宮。

除了徐憫身邊蹲着的并不是一只玲珑可愛的玉兔,而是一頭肥碩兇悍的小鹿。

那一刻,趙踞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讀過的一首詞: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他記得那曲子,甚至後來一連數日都在心中萦繞不退,夢中都隐隐地有那清亮的笛音旋繞,似從天上而來,可以蕩滌世間所有的煩愁。

趙踞曾聽人說起過,先帝贊揚徐憫“蕙質蘭心”,他一直無法想象是怎麽個蕙質蘭心法兒,但是只憑這一曲笛音,已經是強似解語花了,還更要什麽其他蕙啊蘭的。

此刻,人在銮輿上的皇帝居高臨下斜睨着前方的仙草,忽地一笑。

****

禦書房中。

趙踞捏着那小玉獅子,瞥着面前的仙草道:“看樣子寶琳宮裏閑得很,由得你野狗似的滿宮裏亂竄。”

仙草心中暗罵了聲小狗崽子,面上卻畢恭畢敬的:“回皇上,是、是羅婕妤先前忘了手帕,奴婢回去取的。”

趙踞道:“你身邊的人都死絕了,不指使她們,反而是你多走一趟?”

仙草咳嗽了聲:“奴婢因為近來吃胖了些,所以有意走走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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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踞擡眸:“那敢情好,朕就讓你圍着這禦書房跑上百八十圈,你覺着怎麽樣?”

“不不不,多謝皇上好意。”仙草立刻拒絕,有了上回在寶琳宮內三天三夜的前車之鑒,她很知道小皇帝是能做出來的,當下乖乖地回答:“奴婢其實并不胖,以後也會少吃點東西的。”

趙踞嘴角一揚,卻又忍住。

手中的玉獅子往旁邊一擱,趙踞擡手從抽屜裏拿出一根笛子。

望着手中淚漬斑駁的湘妃竹笛,皇帝自懷中掏出一方絲帕擦了擦,放在唇邊,竟自顧自地吹了起來。

仙草本是低着頭的,聽到樂聲才驀地擡頭。

皇帝吹了兩聲便停了下來,雖然曲音有些斷續,但還算能入耳。

那曲調是熟悉的,仙草有些發怔。

趙踞将笛子放下:“聽出這是什麽曲子嗎?”

“不……奴婢不知道。”仙草回答,又低下頭去。

這一低頭,便錯過了雪茶向自己使的眼神。

趙踞輕描淡寫地說道:“怎麽這會兒不知道了,之前在冷宮裏吹的不是挺歡的麽。”

仙草渾身一震,突然間想起來,怪不得覺着皇帝的禦駕來的方向古怪,只是倉促間沒有細想,現在回想,豈不是正從冷宮方向來的?

擡頭的瞬間,才對上雪茶無奈的眼神。

仙草喉頭有些發幹,過了片刻才說道:“皇上……難道又去了冷宮嗎?”

趙踞說道:“你很意外?”

“那種地方,不是皇上萬金之軀能去的。”仙草讪讪的。

“只要朕願意,天下皆可去的,”趙踞淡淡的,“回答朕的問題。”

仙草咽了口唾沫。

“說,”趙踞淡淡道:“先前在冷宮內吹笛子的明明是你,當時朕問,你為何不敢承認。”

仙草深深吸氣:“奴婢不敢說謊,其實、當時的确是奴婢吹的,可是奴婢怕皇上怪罪,又加上笛子給人撿走了,所以不敢承認。”

“朕怪罪你什麽。”

仙草道:“怕皇上怪奴婢人在冷宮還不守規矩。”

趙踞凝視着她:“朕在意的是,你不是粗粗笨笨,不懂這些的嗎?怎麽又懂了?”

仙草笑了笑:“雖然奴婢笨拙,可是……之前太妃私下裏指點過,教了奴婢一陣子,所以才、才會的。”

“你的秘密倒真是挺多的,朕若是不追問,你就藏着不說了?”

“皇上恕罪,奴婢只是覺着……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

趙踞問道:“那你覺着朕方才吹的怎麽樣?”

“奴婢覺着,十分悅耳,吹的很好。”

雪茶在旁邊一直聽到這裏,忍不住挑了挑眉:這馬屁拍的可真硬啊。

連他都聽出皇帝的曲聲一般,仙草卻是敢說。

趙踞一笑:“朕自忖不是笨人,但是練習了許久,才只得如此,可是聽你吹的,卻怎麽如同練習了十幾二十年的呢。”

“皇上過譽了。”仙草忙擺手,“奴婢也是胡吹亂奏。”

趙踞将笛子往旁邊一撩。

雪茶立刻會意上來接着:“皇上……”

趙踞道:“給她。讓她吹。”

雪茶捧着笛子來到仙草身邊,仙草滿面苦色不肯接,仙草戳了她一下,最後不由分說塞在了她的手裏。

仙草看着手中這支才給皇帝親近過的竹笛,為難地看向趙踞。

趙踞的臉色平常,無喜無怒,口吻也是雲淡風輕:“你只管像是那天一樣,給朕再吹一曲,好好吹,別怠慢。”

仙草吃不準他是什麽意思,只得将笛子舉起來,才要放到嘴邊,突然想起小皇帝才吹過,當下忙擡起袖子要擦。

趙踞的眼皮一擡。

雪茶已經忙不疊地向着她揮手示意,只恨不得出聲呵斥。

仙草讪讪地停了手,勉強将笛子放在唇邊,目光看向前方的少年皇帝。

正皇帝也瞧着她,兩個人的目光交彙,仙草心底無聲一嘆,垂眸,吸氣。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皇帝起初還半是垂首,聽了半晌,便往後傾身。

他微微揚首,雙眼眯起,心底又浮現那個春夜,若隐若現的夜色之中,杏花疏影之下那一襲素衣長發的身影。

慢慢地他半睜開眼睛,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前方。

朦朦胧胧裏,那道跪坐着的影子,在笛音之中好像化成了當初所見的那個人,她的衣帶跟青絲在夜風中輕揚,風裹着杏花瓣,如雪般紛紛灑落。

仙人也不過如此。

直到一曲終了。

皇帝睜開雙眼,前方跪着的,仍是鹿仙草。

就好像他的人仍在那夜的紫麟宮門口,只不過吹笛子的人已經乘鶴遠去,只剩下了他跟仙草兩個人,面面相觑。

皇帝的心突然揪了起來。

****

禦書房內一瞬寂靜非常。

仙草跟皇帝都沒有說話,卻急壞了雪茶。

雪茶忖度着,大膽開口說道:“皇上,她這、這吹的還行啊,只比皇上您吹的略差那麽一點兒。”雪茶十分上道,馬屁緊随而起,試圖緩和禦書房內有些詭異的氛圍。

孰料趙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是望着仙草說道:“聽說,你想出宮?”

仙草一驚,雖然早猜到雪茶有可能壞事,但皇帝未免太單刀直入了。

她捏着那支竹笛,按照先前預想的倉促一笑:“奴婢、奴婢……”

可是不等她把自己演練過多次的演技在皇帝面前展示,趙踞已經抛出了一個答案:“朕可以許你出宮。”

這下子莫說是仙草,連雪茶都吃了一驚:“皇上!”

仙草的雙眼瞪大,脫口問道:“皇上可是當真?”

趙踞一愣。

她的雙眸之中的驚訝跟喜悅交織着一湧而出,太過明顯了,看得他略略窒息。

仙草自己立即察覺了,她忙又低下頭:“奴婢,一時太意外了,請皇上恕罪。不過皇上是九五至尊,說話當然是一言九鼎的,是奴婢無知,不該多問。”

這簡直像是堵住了他後悔的退路。

趙踞心頭的窒息感更重。

但是……

他如今是帝王,有自己操心不盡的天下大事,有要全心全力跟其博弈的滿朝權臣,哪裏能在這些兒女小情上進退狐疑。

至于過去的……也許就如雪茶所說,該撂開手了。

他貪戀的不過是鹿仙草身上那一點讓他覺着眼熟的影子罷了,但到底有什麽意思,守着一個連贗品都算不上的東西,反而弄的自己意亂情迷,患得患失。

何況這鹿仙草看着實在怪異之極,不似之前的愚笨,卻透着一股他也說不出的狡黠,每每讓他清明的心神都為之紊亂。

其實當初,若是鹿仙草沒有選擇殉主,那麽趙踞只怕會替她動手。

但就是那一場死而複生,才緩了他要殺人的心。

從紫麟宮到冷宮,從冷宮到寶琳宮,直到現在,陰差陽錯的種種,對這本來極厭憎的人,那股濃烈的殺心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淡去了。

反而滋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倒不如早早地打發了,幹淨利落,免得多事。

然而被她方才驚喜交加的眼神一對,竟讓他不能立刻回答。

就在這時,外頭小太監道:“蔡太師到!”

***

蔡勉大步走進禦書房,才轉身就看見地上跪着的一個小宮女打扮的匆匆起身往旁邊退下。

掃過那張略有些嬰兒肥的臉,蔡勉覺着有些許眼熟。

只不過如今并不是在意一個宮女的時候,蔡勉上前行禮,不等趙踞開口,便說道:“聽說皇上要小顏國舅護送徐慈,是不是太張揚了?這種罪奴,居然要勞動皇親國戚?”

那邊兒正要退下的仙草聽見這句,驀地止步。

書桌之後,趙踞微微一笑,道:“太師來的如此着急,原來是為了此事?這個也是如璋跟朕求的,他年少卻頗有才幹,朕也想讓他多歷練歷練。”

蔡勉哼道:“不過是少年之人不知天高地厚罷了,小國舅胡鬧,皇上該攔着才是,怎也容他胡鬧?”

趙踞仍是笑吟吟的:“倒也不是胡鬧,如璋年紀雖不大,行事頗有章法,還是值得信賴的。”

蔡勉眉頭深鎖:“就算皇上要讓小國舅歷練,卻也不是在這上頭,許他別的差事就是了。”

趙踞道:“別的大事暫時還不能交給他做,只先在這些小事上歷練歷練罷了。”

“皇上,”蔡勉的不悅之色溢于言表:“皇上越來越不把老臣放在眼裏了,之前在金銮殿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讓老臣顏面掃地,卻好像區區一個罪臣徐慈比老臣還重要,如今更把老臣的話推三阻四不當回事,皇上雖能耐,到底也別太過了頭!”

趙踞正是心情複雜的時候,突然蔡勉又沖了來一頓亂噴,竟讓他有些無法忍受。

正在苦苦按捺,蔡勉又道:“另外老臣還要向皇上禀告一件事,有禦史彈劾蘇子瞻在去江南道辦差的時候狎妓,所以老臣覺着他不配為大學士,已經命吏部即刻革他的職了。”

趙踞聽到這裏再也無法容忍:“太師!蘇子瞻乃是朕的老師,太師就這樣随意罷免不經過朕的同意,是否太過兒戲?”

趙踞如何不懂蔡勉的用意,無非是之前他派了蘇子瞻跟顏如璋去江南辦徐慈的案子,先前蘇子瞻又在朝堂上跟蔡勉對立,所以蔡太師記恨在心伺機報複而已。

蔡勉道:“臣為宰相,當然有義務罷黜不稱職的官員為君分憂,何況臣也知道,蘇子瞻向得皇上信任,皇上一定舍不得罷黜,所以只得先斬後奏了。”

趙踞氣不打一處來,手蠢蠢欲動,正要一巴掌拍在桌上,突然聽旁邊有人用半低不低的聲音說道:“太師辦事果然雷厲風行,怪不得先帝常常稱道。”

趙踞一怔。

蔡勉也詫異地回頭,卻見先前退下的那宮女站在一名門口太監的身旁,正在跟他竊竊“私”語似的。

但是這“私語”的也太大聲了,連雪茶都聽的一清二楚,簡直像是旁若無人。

那太監滿面懵懂,仙草又啧啧說道:“只是太師怎麽這樣兇悍不講理,他是太師,蘇學士是少傅,都是皇上的老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嘛,唉,先帝要是看到他這樣對皇上,不知道會是什麽感想。”

蔡勉起初還在發怔,聽到這句勃然而怒,喝道:“你、你說什麽?”

那太監原本就是無辜給仙草拉着的,還不知發生何事,突然間太師發怒,當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磕頭:“太師饒命,皇上饒命……”

仙草立刻指着他叫道:“你好大膽子,你居然把太師排在皇上之前!你是不是覺着太師比皇上還要威重尊貴?”

這給無辜抓了莊丁的小太監是見蔡勉發怒,本能地先向他求饒,突然見仙草指着自己,忙道:“不不不,不是的……”哆哆嗦嗦,幾乎暈厥。

蔡勉忍無可忍:“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皇上面前,敢放肆胡說!”

仙草回頭,裝模作樣地跪地道:“太師饒命,奴婢只不過是指出了這奴才的僭越,說了兩句實話,太師就受不了說奴婢放肆了,那方才太師在皇上跟前耀武揚威的又是怎麽樣?方才這奴才都先拜太師後拜皇上了……唉,先皇帝陛下在天有靈,不知如何感傷呢。”

蔡勉恨不得一把掐死她,可聽她口口聲聲提到先帝,忙回頭看向趙踞:“皇上,臣……”

趙踞面上的惱意早就消散無蹤,此刻淡淡道:“太師不必在意。”

蔡勉道:“老臣不過是忠心之故,說話急了些,只是這賤婢……”蔡勉還沒說完,心頭一動,忙回頭仔細看向仙草,恍然大悟地叫道:“你……是你!”

蔡丞相當然不傻,雖然先前仙草的聲音略做了改變,他還是聽了出來,就是那天給皇帝解圍的宮女。

雖然那天蔡勉迫于顏面而退,但後來越想越不是那麽回事,只不過那小宮女是自行出聲的,絕不是小皇帝指使,若說是那宮女自作主張,卻是不太可能,畢竟沒那麽膽大包天的奴才。

蔡勉又疑又怒,忽地看了出來:“你是不是當初跟着徐太妃的那個、那個……”

仙草恭敬道:“奴婢姓鹿。”

“哦,就是你,那個小鹿姑姑嘛,”蔡勉冷笑了聲:“聽說你尋死卻沒有死成,如今卻又在這裏上蹿下跳,挑撥離間,你是仗着皇上年幼不會處置你嗎?”

仙草認真說道:“回太師,皇上正當少年,所謂潛龍騰淵,乳虎嘯谷,将來不可限量的。且難得皇上英明神武之外又有仁心,已經許肯奴婢出宮啦。”

蔡勉吃了一驚:“什麽?”

趙踞騎虎難下,何況蔡勉好像來意不善,他便淡淡說道:“不錯,朕方才已經答應了她。”

蔡勉皺皺眉:“皇上,仁善之心雖然是好事,但是太過慈柔可就是婦人之仁了。”

他深看仙草一眼,想到她方才說的那些話,眼中殺機頓生。

當下蔡勉走前一步,對趙踞道:“皇上,臣有一個法子。可以讓天意抉擇是否放她出宮。”

趙踞本正牽念此事,見蔡勉這般說,不由好奇,忙問是什麽法子。

仙草在旁邊聽着,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感覺。

蔡勉道:“容臣借皇上紙筆一用。”

趙踞不知他想做什麽,便示意雪茶奉了筆墨,蔡勉取了兩張紙,提筆蘸墨,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一個字。

趙踞在旁眼睜睜看着,看他寫第一個字的時候還皺眉忖度,等蔡勉寫完第二個字,趙踞驀地明白過來,他猛然摁住了蔡勉的手腕:“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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