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趙踞壓住了蔡勉的手,低低道:“太師,你做什麽?”
蔡勉也放低了聲音:“皇上,這宮婢狡狯非常,又是跟随徐太妃的人,總不是善類,不如就以這種法子結果了她。”
趙踞眼底泛着驚怒:“太師,你不覺着這法子太過陰損了嗎?”
蔡勉對上小皇帝的眼神:“對待區區一個蝼蟻般的宮女兒,皇上也下不了狠心?這不是婦人之仁又是什麽?”
趙踞一怔的功夫,蔡勉将他的手挪開,同時将兩張紙分別捏成團,握在手心。
因為兩人都是輕聲低語,地上跪着的仙草卻沒聽清,只大概猜出蔡勉意圖對自己不利罷了。
但蔡勉是背對着自己寫字,看也看不清楚,連旁邊雪茶伸長了脖子想看都不可得。
這會兒蔡勉握着兩個紙團轉過身來,手掌擡高對仙草說道:“鹿仙草,如今本太師給你一個機會,這裏有兩個阄兒,一個上面寫的是‘出’,另一個上面寫的是……‘死’。”
雪茶在旁邊聽着,本以為他說完了“出”,自然就是“留”了,沒想到聽到這麽一個詞,當下吓得一激靈,簡直不能相信。
可這對仙草來說卻并不覺着意外,從蔡勉決意想插一腿的時候,她就猜到蔡太師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蔡勉瞄了一眼手中的紙團,又看向仙草:“現在讓你來選,你若是選中了‘出’,自然放你出宮。但若是選到了‘死’,那便是天意要亡你,你可聽清楚了?”
仙草苦笑問道:“太師,奴婢出宮是皇上許可了的,怎麽又讓奴婢抓阄呢?這是不是、是不是有點兒……出爾反爾呢?”
蔡勉冷笑道:“本太師是輔政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皇上有什麽言行不妥之處,以及決斷倉促之事,本太師自然可以幫着皇上糾正改善。怎麽你覺着這也是逾矩?”
仙草說道:“這當然是太師的分內職責,可是皇上畢竟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太師這樣好像……”
“住口,”蔡勉喝道:“這又不是國家大事,還談不到什麽金口玉言,你也不用拿這個來壓本太師!你只說肯不肯!哼,方才你妄自非議本太師,我就該直接把你處死,只不過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才放你一馬,現在給你生路選擇,已經是開恩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踞聽到這裏:“太師,朕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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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蔡勉回頭,眼中流露探究:“皇上總不會是因為,這宮女是昔日紫麟宮的人,所以念舊情不忍吧?之前面對徐慈那逆賊,皇上就甚是心慈手軟,現在對這宮女又是如此?”
趙踞聽到“舊情”二字,皺了皺眉。
蔡勉又向仙草道:“你到底選不選!”
仙草面露為難之色,半晌才遲疑地說道:“既然如此,奴婢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不過……”
“不過怎麽樣?”
仙草戰戰兢兢地說道:“橫豎都是選,既然太師說是天意,那麽,奴婢大膽,想多向太師加個請求。”
蔡勉挑眉,卻也有幾分好奇:“你在說什麽,什麽請求?”
仙草憨憨地一笑:“奴婢先前在冷宮的時候,多虧了蘇少傅隔三岔五的照料,如今少傅給太師革職,奴婢心中也怪難過的,所以奴婢就大膽想求太師,如果這次奴婢手氣好,選了‘出’,那就請太師把少傅也官複原職好不好呢?”
若是放在平時,面對這種請求,蔡勉當然會一巴掌拍過去。
但如今情形不同,他看一眼手中的兩個阄,心知肚明這是十拿九穩的事情,可笑這丫頭兀自在白日做夢。
于是蔡勉篤定地微笑道:“你倒是個念舊情的人,那好吧,本太師就格外開恩答應你。”
仙草大喜,也似不能置信般道:“人家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如今太師果然也是一樣。奴婢多謝太師開恩。多謝皇上開恩。”
蔡勉嗤之以鼻。
方才趙踞面沉似水,直到聽仙草說什麽“讨個請求”,才重又擡眸,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等看到她這般喜笑顏開地謝恩,越發驚疑非常。
雪茶雖然不知道皇帝跟太師在弄什麽,卻本能地從趙踞的臉色神情裏看出了不妥。
此刻忙不疊地向着仙草使眼色,半縮在袖子裏的手魚尾巴一樣不停擺動。
仙草卻視若無睹。
蔡勉得了一頂高帽,不屑而得意地一笑:“既然如此,那你就開始選吧。”
說話間,他的手一松,竟将兩個阄兒随意地扔在地上。
紙團子在地上滾動片刻便停了下來,仙草打量着地上兩個幾乎一樣的紙團兒,分毫看不清裏頭寫的是什麽。
她端詳了片刻,探手向着左邊的一個伸過去。
此刻殿內趙踞跟雪茶幾乎都屏住呼吸了,只有蔡勉臉上得意之色不減。
仙草的手已經碰到了那紙團,一瞬間她擡眸飛快地掃了三人一眼,又慢慢地縮回手來,轉身去拿另一個。
大家的眼神随之移動。
幾乎抓到另外一個紙團的時候,仙草又停下來。
她瞄過趙踞,又看着蔡勉,有些不好意思般笑道:“奴婢、奴婢還是覺着先前那個好。”
蔡勉翻了個白眼,鄙夷地冷哼了聲。
趙踞的濃眉深鎖,自始至終就沒有展開過。
仙草終于握住第一個,卻不忙打開。
此刻是十月裏,因為殿內寒冷,已經生了炭爐,仙草雙手握着那紙團,回身竟向着銅爐跪挪了數步,然後跪直在爐子跟前。
蔡勉喝道:“你在幹什麽,還不趕緊打開?”
仙草回頭笑道:“太師莫要着急,奴婢是要祈求先帝庇佑。才敢打開。”
若不是“先帝”兩字,蔡勉的冷哼只怕要沖鼻而出。
仙草則跪對着炭盆,雙手合什喃喃道:“先帝哲宗陛下在上,如今太師發了金口,讓奴婢抓阄選擇生死,奴婢毫無辦法,只能求陛下發神力保佑仙草,讓我選中的是‘出’,遂了自個兒的心願,也能讓蘇少傅官複原職。”
仙草說着,便跪地拜了三拜。
正在蔡勉着實不耐煩的時候,仙草舉起合着的雙掌,向着炭爐上輕輕地一放一開。
掌心夾着的紙團落下,正墜在那炭火之上,被通紅的銀炭一哄,剎那間便化作了一團炙熱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蔡勉驚怒的臉,也照出了在他身後皇帝的神情。
就如同那火光墜入了皇帝的眼中一樣,趙踞原本凜冽暗沉的眼神也随着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蔡勉大驚之餘上前一步:“混賬東西,你在幹什麽!”
仙草回身,笑眯眯說道:“太師,我已經求了先帝哲宗陛下的庇佑,所以必須把這阄燒給先皇帝,讓他老人家發神力才好。”
蔡勉氣不打一處來:“你、你瞎說八道,燒了這阄,你還怎麽開!”
“這個當然容易啦,”仙草的眼睛彎彎的,看着格外喜氣洋洋:“反正太師寫了兩個,如今看剩下的那個就行了呀,太師不是寫了‘出’跟‘死’嗎,剩下的如果是‘出’,那奴婢選的這個自然是死,剩下的如果是‘死’,那奴婢選的這個當然是‘出’啦。”
蔡勉直到這會兒才明白過來,卻氣滞了:“你!”
雪茶還不懂他們到底在鬧什麽,還在呆看,突然旁邊小皇帝一腳踹了過來,向着他使了個眼神。
雪茶驀地反應過來,當下急忙上前幾步,把地上剩下的紙團撿起來。
打開看時,雪茶滿眼的驚喜,忙叫道:“這是個‘死’,那方才燒掉的那個就是‘出’了?!”
“是真的嗎?”仙草也是驚喜不能置信似的,合掌大聲叫道:“阿彌陀佛!這一定是先皇帝陛下顯靈!是皇上的恩典,不然我的運氣不會這麽好的!”
蔡勉的臉色鐵青,卻說不出一個字。
原來蔡勉先前在紙上寫的,哪裏是兩個不同的字,卻都是同一個“死”。
所以按照他的設想,不管仙草選擇哪個阄兒,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因篤定如此,才又答應了仙草要讓蘇子瞻官複原職的話,畢竟他自诩勝券在握。
但蔡勉做夢也想不到,仙草會用火燒了紙團子這一招。
仙草笑嘻嘻道:“多謝皇上,多謝太師……太師怎麽不做聲?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總不會賴賬吧?”
望着少女似天真無辜般的臉,太師鐵青的臉色又開始轉白。
突然趙踞呵斥道:“還敢放肆!太師位高權重,一言九鼎,又有朕做見證,怎麽會跟你一個小丫頭賴賬!”
他說着轉頭看向蔡勉,微笑道:“太師,或者真的如她所說,這是先帝的意思,興許先帝被她一片誠心感動,又或是先帝也不願看蘇少傅給罷官才暗中庇佑,如今倒也不必為難他們了,太師覺着呢?”
蔡勉咬牙切齒,本以為天衣無縫,可以萬無一失地将這小妮子置于死地,卻沒想到……也不知她是真的愚蠢透頂還是聰明絕頂,居然生生地殺出一條活路。
現在非但弄不死她,連才給踢開的蘇子瞻,也要官複原職。
到如今真是: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又給皇帝補了刀,蔡勉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那就按照皇上的意思吧。”
蔡太師說了這句,邁步往外,經過仙草身邊的時候,轉頭狠狠地看向她:“鹿仙草,本太師記得你了。”
蔡勉前腳離開了禦書房,後腳雪茶沖上前,一把抓住了仙草,顫聲道:“你這個小鹿崽子,你的膽子是什麽做的,還一個勁兒的傻笑!你可知你把我吓死了!”
仙草滿不在乎般笑道:“公公別擔心,我福氣大着呢。”
這會兒趙踞趁着兩人說話的功夫,極快地回身,擡起衣袖将額頭上的冷汗極快拭去。
然後他回身看向兩人,淡淡地咳嗽了聲。
雪茶才醒悟過來,忙放開仙草退後。
趙踞眼神複雜地看着地上的仙草,踱前數步。
仙草原本還笑逐顏開的,見他逼近,便慢慢斂了笑,低下頭一聲不吭。
半晌,趙踞說道:“你很好,你果然能耐之極。”
仙草唯唯道:“是托了皇上的洪福。”
趙踞道:“朕自忖沒有那麽大的福分,只是靠你自己之力罷了。沒想到你臨去還幫了朕一個忙。”
仙草聽到這裏才擡頭笑道:“奴婢也沒做什麽,只是胡鬧罷了,皇上不必這樣說。”
趙踞的臉上卻全無笑意,他的身姿仍然筆直,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面前的少女,字字清晰道:“朕,不管你是鹿仙草也好,是誰還魂也罷,朕跟紫麟宮的舊日恩怨,就此了結……限你兩日內離宮,朕從此不想再看見你。”
仙草這樣機警聰明的人,這會兒卻也撐不住臉上的笑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小鹿的緣故,聽了皇帝這幾句話,心頭竟隐隐地有些鈍鈍的痛。
終于,仙草低頭緩聲說道:“謝主隆恩,奴婢遵旨。”
她起身後退,到了殿門口轉身,卻見雪茶殷殷地看着自己,又焦急而盼望似的看向趙踞。
仙草也看向少年皇帝,望着那張裹挾寒冰霜色似的臉,勉強咽下心底的話,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去了。
直到仙草離開,雪茶才終于忍不住:“皇上!就這麽、讓她走了嗎?”
趙踞并沒有回答,只是看向空空如也的殿門口。
雪茶咬了咬唇,他至今仍然不知道方才仙草是用了什麽法子轉危為安的,但是他本能地竟不想要仙草離開,從此天長地久,再不相見。
雪茶小聲說道:“小鹿、她是個孤兒,這樣出宮去,又能去哪裏呢。”
“她去哪裏都跟你沒有關系,也跟朕沒有關系,”趙踞終于開口了,“她就算就此死了,都是她應得的。”
皇帝的聲音又冷又硬,但是雪茶卻聽出了異樣:“皇上!”
“夠了,朕不想再聽見這個人的名字,或者任何有關她的事。”皇帝淡淡地轉身。
雪茶滿面失落,卻不敢再說。
趙踞回到書桌之後,緩緩落座。
眼前是那頭帶一點瑕疵的玉獅子,趙踞盯着那小獅子,眼前又浮現了杏花疏影裏的那道仙姿玉影。
徐憫明着針對暗中庇護着自己,若說先前趙踞年紀小不懂事,倒也罷了,等到他過了懵懂未開、也開始玩弄心機的時候,他就隐隐猜到了徐憫的別有隐衷。
但是趙踞想不通的是,既然之前千方百計地要護着他,為什麽到最後,徐憫居然一反常态的、那麽迫切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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