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因為朱冰清昏迷不醒,皇帝來至朱太妃身前,躬身慰問了幾句。

太妃受驚過甚,氣息微弱,勉強應答了幾句,皇帝請她好生養傷,便先退了出來。

不料外頭也有些忙亂起來了,原來是有人發現江婕妤的後頸處竟有一道血痕,細看竟然傷的不輕,血把裏頭的中衣都打濕了,因為冬天穿的衣裳厚,那血漬才沒有透出來。

顏太後忙不疊地叫太醫來給江水悠看診,一邊皺眉嗐嘆道:“你怎麽竟不知道自己受了傷?還只管沒事人似的在這裏站着跟我們說話?”

江水悠兀自鎮定自若地安慰太後道:“先前只顧緊張去了,好似有些刺痛,卻沒有在意,太後不必擔心。”

太後握着她的手道:“你必然是一心護着我的緣故,才連自個兒受了傷都不知道。”

江水悠微笑道:“只要太後鳳體安泰,臣妾受點傷又算得了什麽?”

旁邊方太妃道:“太後,這次倒是多虧了羅昭儀跟江婕妤兩人奮不顧身護着太後,真是危難之時見人心。”

江水悠跟羅紅藥都說道:“這自然是臣妾們該行的本分。”

顏太後看着兩人,不由十分動容。

這會兒趙踞從裏頭出來,太後才問道:“你見過朱太妃跟朱充媛了?他們的情形如何?”

趙踞道:“雖看着要緊,實則都是皮肉傷,有太醫們精心看治,假以時日自然無礙,太後且寬心就是。且太後也受了驚吓,千萬不可大意。”

顏太後最是膽小,此刻還有些恍神呢。

她長籲了口氣,又尋思着喃喃道:“此事真真的蹊跷,好好地那些烏鴉為何會撲擊人呢?平日裏雖也看見過它們在大殿屋頂上盤旋,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傷人之事。”

趙踞道:“太後不必在意,興許是這連日雪落,鳥兒們餓極了亂飛亂啄而已,不足為奇。朕會叫禦花園的掌事們加倍留意,以後發現了便驅散就是了。”

太後聽着也有些許道理,加上受驚過度,也不願意多費心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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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點頭道:“類似的事萬萬不能再發生了,不然弄的人心惶惶,誰敢出外走動呢。”

趙踞答應了,又安撫太後,江水悠跟羅紅藥等也都紛紛都勸慰。

太後面上已有疲态,振作精神對在場衆人道:“好了,且讓朱太妃跟朱充媛在這裏養一養,如今沒有事,你們也都受驚了,都回去各自整理休息吧。”

于是衆妃嫔才行禮退出。

衆人離開延壽宮,或三三兩兩,或四五成群,邊走邊議論今日的事情,因為多半都沒有受傷,所以都覺着僥幸,又因為親眼目睹了朱冰清跟太妃慘狀,卻又心有餘悸……

還有些素來厭惡朱冰清驕橫跋扈的,卻暗中稱願。

有人便說道:“今兒的情形可真吓人,那些老鸹子跟要吃人似的,那嘴又尖又利,別說是太後娘娘,我現在也都心慌的很呢。”

也有說道:“這也不是哪裏造的孽,引來這些吓人的東西,幸虧不是沖着咱們,太後也還是安然無恙的。”

“說來怪了,怎麽偏偏就沖着朱太妃娘娘跟充媛呢?”

“看當時那個架勢,卻仿佛是特意向着兩人去的……連江婕妤受傷,也是因為太後站的離太妃娘娘近了些、給鳥兒誤傷的緣故。”

議論紛紛之中,突然有人想起來:“你們記不記得當初太後千秋、朱充媛送的那頂鳳冠?”

突然提到這個,幾乎每個人都想起來那三千只翠鳥的典故。

生生拔盡了那麽多翠鳥的羽毛湊成一頂冠,當初朱冰清是當作一件傲然之事來炫耀的,但是現在……想起朱冰清給啄的頭破血流披頭散發的樣子,簡直是活生生地現世報。

衆人脈脈尋思着,不約而同地都有些不寒而栗。

大家夥兒偷偷議論的話,不免有只言片語傳到了羅紅藥的耳中。

羅紅藥正跟江水悠一塊兒往回,她便問:“婕妤的傷怎麽樣?倒不如乘軟轎回去。”

江水悠道:“多謝昭儀關懷,已經上了藥了,好歹沒有傷到要害處,不像是朱姐姐那樣……”

羅紅藥雖然聽見衆人議論,卻并不參與,聽江水悠提起,就只低頭沉默。

不料江水悠偏偏說道:“其實她們這些話倒是有些意思……昭儀以為呢,難不成真的是那三千只翠鳥來讨債報應了嗎?”

羅紅藥小聲說道:“婕妤,這些話不能亂說。”

江水悠一笑道:“今日的情形雖然慌亂,但咱們都看的很明白,那些鳥兒的确都是向着朱太妃跟充媛去的,就好像只找這兩個仇人似的。若不是報應之說,當真不知如何解釋了。”

羅紅藥臉色微白,低頭不語。

江水悠打量着她的神情,卻又微笑道:“不過這倒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羅紅藥不解。

江水悠慢慢說道:“自然是好事,這朱太妃跟朱充媛向來看不慣昭儀,且又仗着得勢,并不把滿宮的人放在眼裏,平日裏欺貓打狗的逞威風,如今卻也算是作到頭兒了。不信你瞧這些人……哪個真心為她們傷心的?”

羅紅藥轉頭,果然見身側的衆妃嫔們都在竊竊私語,有的人臉上甚至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羅昭儀心頭恍惚之際,江水悠含笑嘆道:“這大概就叫做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惡到頭終有報。哼……也算是老天有眼吧。”

****

羅紅藥回到寶琳宮,宮女安兒忙問:“聽說禦花園裏出了事,娘娘不打緊嗎?”滿面緊張,上上下下打量着羅紅藥。

羅紅藥并不做聲,也不回房,卻轉身往仙草的房間而去。

推開房門,便有一股濃濃的藥氣撲鼻而來。

羅紅藥走到裏間,見仙草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一動不動。

她回頭示意寧兒退下,等門又帶上之後,羅紅藥才走到床前,緩緩坐在了床邊。

她看着蒙頭蓋臉的仙草,半晌才輕聲說道:“是不是……你做的?”

被子底下的人仍是靜靜地。

羅紅藥舉手拉住了被角,輕輕地掀了起來。

仙草這才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睛:“昭儀回來了?你方才說什麽我做的,我還以為是自個兒做夢呢。”

羅紅藥看着她的臉,眼中浮現一絲感傷:“你別瞞着我,你瞞不過我的。把刺龍槐花浸泡在牛奶裏,産生的氣味會讓老鸹子以為是偷蛋賊隼,這件事,我只告訴過你。”

仙草慢慢坐起身來,并不做聲。

羅紅藥跟仙草交好,無話不談,她并非大家門戶的出身,小時候又在山野之地長大,知道許多逸聞趣事,仙草卻也喜歡聽,每每聽的入神。

羅紅藥見她如此捧場,更加搜腸刮肚地什麽都跟她說。

有一次,因說起在她家鄉裏,一個青年人每次春天時候出門就會給給烏鴉攻擊,就算是變裝、戴着頭罩或者帽子等等都無濟于事。

大家都不知是怎麽了,議論紛紛,還以為他冒犯了神靈之類,撺掇他去拜神,誰知拜了許多神仙,都也依舊無用。

後來還是有一位見多識廣的游方道士一語點破了天機,原來這個人最喜吃生牛乳,家中又有刺龍槐花,他常常采那花當飯吃,而牛奶混合了刺龍槐花的味道,恰恰是老鸹子最讨厭的偷蛋賊隼的氣息,所以老鸹子每次都會追着他亂啄亂咬。

羅紅藥定定地看着仙草,眼圈不由地紅了:“真的是你?”

仙草垂頭。

羅紅藥緊鎖眉頭,聲音有點發顫:“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朱充媛她先前已經給太後罰過了,這些日子她也安分守己的,你可知道她跟朱太妃都給啄成了重傷?太醫說充媛的眼睛都可能失明……你、你又何苦再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仙草聽見“傷天害理”四字,心頭凜然。

羅紅藥見她不言語,卻越發地有些無法按捺:“你有沒有想過,今日是衆位太妃、後宮之人陪着太後一塊兒游幸,難保會波及旁人,倘若傷了其他衆人,又該如何是好?”

仙草聽到這裏,才說道:“宮內只有朱太妃習慣用牛乳沐浴,朱冰清也如此效法,其他的妃嫔不敢,連太後都不做這種事。”

羅紅藥雖然知道她說的有理,但仍是微覺窒息。

仙草又道:“朱太妃自恃在太後面前得臉,又仗着定國公府的勢力,宮內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裏,所以先前才有滑胎嫁禍,才敢在慎刑司殺人滅口,才能明目張膽地差點害死昭儀。先前太後雖然責罰了朱冰清,但正因為如此,她心中更加記恨了你我,她們兩人終究不會死心,必然會變本加厲地報複回來,所以……我不能再讓她們為所欲為。”

羅紅藥的眼睛已經濕潤了,她難忍心中難過,低低道:“我知道你心思多,你也是為了我好,但是、但是這些害人的事情,終究太傷陰骘了,我很不想做,也很不想要你去做。”

仙草聽見自己心中響起了一聲嘆息。

“我并不是責怪你,你要知道,”羅紅藥擡手握住仙草的手:“我也讨厭她們,但是這種主動害人的事情,咱們不要去做好不好?”

仙草咬了咬唇。

羅紅藥搖了搖她的手:“小鹿……”

終于,仙草向着她淡淡一笑:“你說的對,放心,以後我不會再做了。”

羅紅藥看着她有些疏離的笑意,莫名地心頭一涼:“小鹿,我真的不是……”

“昭儀不必說了,”仙草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心意。你的心意是好的。”

只不過在這宮內不大适用而已。

***

蘇子瞻夾着兩冊書,緩步過文華殿。

遠遠地他瞧見一道影子,對着乾清宮的方向張望,卻探頭探腦地不敢靠近。

蘇子瞻瞧出那是誰,便微微一笑走近了去,看着她伫立風中的背影,才輕輕喚道:“小鹿姑姑?”

仙草吓得一跳,轉身見是他才松了口氣。

蘇子瞻卻發現她的眼睛有些微紅,怔怔問道:“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仙草否認。

蘇子瞻聽出她的聲音有些沙啞,眉頭微動,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眸子。

仙草給他看的不大自在,忙揉了揉眼睛笑道:“這天兒太冷了,給風吹的臉上都酸硬了。”

蘇子瞻微蹙眉頭:“方才聽說禦花園裏有飛鳥傷人,你當時沒在場吧?”

仙草道:“沒有,我先前還在寶琳宮裏發夢呢。”

蘇子瞻才笑了笑:“那就好,聽他們說的怪吓人的,說什麽有位娘娘傷的很要緊。我很擔心,以為是你們羅昭儀呢,不是就好了。”

仙草一笑:“多謝少傅關心。”

蘇子瞻又問:“可你穿的這樣單薄,站在風口裏又是做什麽?不是病着麽?”

仙草支吾着。

蘇子瞻卻微笑道:“我先前見到當初在紫麟宮的紫芝姑娘,竟給安排在了乾清宮,你莫不是想去找她?”

仙草的确是想去找紫芝的,可又怕見到趙踞,就遠遠地打量不敢靠前。

沒想到蘇子瞻這樣精明,仙草倉促一笑:“是啊,我本來想找她說說話的,不過……還是罷了,少傅你也快出宮去罷,我先回去了。”

她說完之後,向着蘇子瞻屈膝行了一禮,邁步要走。

蘇子瞻默默地注視着她:“小鹿。”

他略一猶豫,伸出手要拉着她。

眼見将要握住她的手腕之時,仙草卻突然将手臂一縮,頭也不回,走的更快了。

蘇子瞻不會追過來,這讓仙草略微安心。

但是她腳步雖快,眼前的宮闕深深重重,她卻不知道到底要去往哪裏。

****

黃昏時分,簡直滴水成冰。

紫麟宮前,雪茶揉了揉凍得發僵耳朵,悄悄說道:“皇上,看了這老半天了,有什麽可看的?”

趙踞淡淡道:“沒什麽可看的。”

雪茶撇嘴:沒什麽可看的還特意饒了路過來看了這半天。

他把手揣起來,又跺跺腳,嘀咕道:“其實,這紫麟宮空了很久,如今宮內又多了許多的妃嫔,奴婢覺着倒不如騰出來……”

“騰出來?”夜色中,皇帝的聲音冷的像是屋檐底下又尖冷鋒利的冰挂,“給誰?給你如何?”

雪茶噗地笑了,卻又愁眉苦臉道:“下輩子奴婢托生個女孩兒,興許……”

趙踞不等他說完,已經狠狠地踹了一腳:“閉嘴!”

雪茶揉着臀笑道:“奴婢只是開個玩笑,知道皇上瞧不上奴婢這樣的。”

趙踞才要開口,突然間眉頭一皺。

雪茶見皇帝色變,還以為他當真生了氣,正要再請罪,趙踞卻一擡手。

雪茶忙噤聲,卻不知皇帝想如何。

卻見皇帝緊緊地盯着紫麟宮門,忽然他沉聲道:“誰在哪裏?”

雪茶驀地聽了這句,汗毛倒豎:“什麽?有人?難道是刺……”

慶華殿行刺之事對雪茶而言仿佛噩夢,這會兒慌的就想叫人,但皇帝卻依舊巋然不動,反而冷冷地說道:“看見你了,還不快點滾出來?!”

而在皇帝說完後,果然那邊兒門洞裏有個人影晃了一下。

夜色中那影子朦胧而模糊,如真如幻。

雪茶渾身發冷,不知不覺挪步到了皇帝身後:是人,是鬼?

可就算是邪祟,倒也不必怕,畢竟自己站在真龍的身邊兒——雪茶如此想道。

那人低低咳嗽了聲。

皇帝咬牙切齒:“鹿仙草?”為什麽他絲毫不覺着意外?

本來躲在皇帝身後瑟瑟發抖的雪茶聽了這個名字,神奇地探出頭來。

他睜大眼睛盯着前方的人影,失聲叫道:“小鹿崽子,真的是你!”

遠遠地仙草幹笑了兩聲,她含糊不清地說:“是奴婢,奴婢給皇上請安,給雪茶公公請安。”

雪茶很想飛過去,踢她個十七八腳洩憤。

卻聽皇帝冷道:“你站的那麽遠請安,是這紫麟宮裏教出來的規矩嗎?”

終于,仙草挪步上前,仍是垂着頭。

雪茶突然發現她好像有些不對頭,當下走前一步,低頭左右打量了會兒:“你、你是哭過?”

仙草像是給戳中七寸似的彈起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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