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雪茶道:“那你在這兒裝神弄鬼的做什麽?把皇上都吓了一跳。”

趙踞在旁邊微蹙眉頭打量着仙草,聽雪茶說了這句,便擡腳将他踹到旁邊:“方才是誰躲在朕身後的?”

雪茶見他竟發覺了,便恬不知恥地笑道:“奴婢那是為皇上照看着後背呢。”

仙草聽他們兩人如此對話,不由破涕為笑。

趙踞本想再踢雪茶兩腳,突然看見仙草笑了,就冷冷地斜睨着她。

仙草忙又規矩地低下頭。

趙踞瞪了她半晌,終于道:“你主子都不在了,你倒是想起來給她看門兒了?跟個喪家之犬似的,還以為你一直的嚣張呢。”

仙草因沒想到竟會在這個地方遇見趙踞,毫無準備加上心神不屬,竟不知如何應答。

趙踞哼了聲,轉身而行。

雪茶見他要走的意思,先念了一聲佛:“再在這兒站下去,奴婢就也要凍成狗了。”

他跟着趙踞走了兩步,又有些遲疑地回頭,卻見仙草站在原地不動。

雪茶看看趙踞,又看看仙草,一時吃不準皇帝的意思是叫她跟上,還是叫她滾遠點兒。

正在左右為難,卻聽趙踞頭也不回地說道:“怎麽都還不夠冷是不是?想繼續在這兒呆着?”

雪茶敏感地捕捉到一個“都”,當下忙狐假虎威地說:“你這頭小鹿崽子是給凍傻了不成?還愣着幹什麽?還不跟上?”

仙草正想恭送皇帝,突然聽見雪茶催促自己,心中卻有十萬分不願。

正要推脫,那邊兒趙踞止步回頭:“要真這麽戀戀不舍,那就在這兒守上一整夜盡盡心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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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天氣,若是守上一夜,只怕真的成了那硬邦邦的死鹿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仙草忙道:“奴婢不是戀戀不舍,只是凍的狠了,雙腿有些發麻。”這倒也不是謊話,先前她縮在紫麟宮的門洞裏,蜷縮了半晌,不知不覺腿都酸麻了。

趙踞盯着她,又看向雪茶。

雪茶即刻飛奔回仙草身旁,擡手扶着她,又抱怨道:“你真以為自己是頭鹿可以四處蹦跶呢……這若是皇上不是突然心血來潮地跑到這裏來,只怕凍死了你也沒有人知道。”

仙草很想問問皇帝為什麽“突然心血來潮”,但是臉跟嘴都好像給凍的僵住的,連舌頭都好像冬眠了似的懶的動彈。

她瞥一眼前方那道熟悉的影子,只得默默地跟上。

****

外頭雖然天寒地凍,乾清宮內卻和煦如春。

皇帝負手徑直往內而行,雪茶跟仙草在後跟着,宮內衆太監宮女見狀都不知何事,只拿眼睛偷偷打量。

到了內殿,皇帝在桌後落座,太監送上熱茶。

雪茶端了一杯給皇帝,想了想,又要再去端一杯給仙草。

不料還未轉身,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地敲了敲。

雪茶對上皇帝的眼神,驀地明白過來,急忙上前把趙踞那杯茶端了過來,送到仙草跟前。

仙草因內外俱冷,也沒有謙讓,接過來握在掌中,那股暖意自掌心透入,又忙低頭輕輕地啜了口,滾熱的茶水順着喉嚨滑入腹中,整個人才覺着好了些。

趙踞瞥着她的動作,又等她喝了兩口,才說道:“好好地你跑到紫麟宮幹什麽?”

仙草道:“奴婢……只是突然間想起來,所以回去看看。”

趙踞默然。

“算你還有點兒心,”頃刻,皇帝才重新開口,“還以為你有了新主子,就忘了舊主子呢。只是你什麽時候去不好,這樣冷的天跑去做什麽,又是這幅受了委屈的模樣,這宮內只怕沒有人敢欺負你,那到底是怎麽樣?”

雪茶在旁邊聽的連連點頭。

仙草知道皇帝精明異常,寶琳宮的事當然半句也不能透露。

于是垂頭說道:“回皇上,其實并沒有什麽原因,只是奴婢先前病了幾天,突然間就想起來當初太妃娘娘照顧奴婢的樣子,心中實在是……想念。”

她雖然是要給皇帝一個合理的理由将此事敷衍過去,但是說着,心底卻浮現自己昔日跟真正的小鹿朝夕相處的模樣。

之前仙草在文華殿外向着乾清宮張望,其實就是想找紫芝說說話,解一解心中那股無法宣洩的憂悶。

因給蘇子瞻一攔,只得倉皇而逃,實在不想再回寶琳宮,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在了紫麟宮。

當初在宮內再怎麽孤獨,身邊兒至少還有小鹿跟紫芝,小鹿一貫呆呆的,人稱愚笨。

但她身上有一股徐憫喜歡的勁頭,就是不管怎麽樣,小鹿都不在乎,依舊如故。

沒有人知道徐憫常常羨慕小鹿,因為小鹿心思簡單,心思簡單的人雖然常常會給人愚弄欺負,但也未嘗不是一種明快的幸福。

所以徐憫會竭盡全力護着小鹿,就是想護住她這份單純,讓她活的簡單明快幸福些。

但是……

她在紫麟宮的宮門前,透過那一道狹窄的縫隙看進去,仿佛看到昔日的自己坐在正殿之中,仙草跟紫芝一左一右地站着,時不時地還會有小鹿明朗的哈哈大笑傳出來。

當初以為不怎麽樣的情形,現在隔着兩扇門,卻已經是隔世相見,彌足珍貴。

所以情難自禁,竟不禁落淚。

許是因為仙草說這話的時候動了真情,趙踞也沒有看出什麽破綻。

相反的是,因為她這兩句話,卻也引得皇帝“心有戚戚然”。

趙踞垂了眼皮,好像是嘆息般說道:“難得,你竟然真的有了心。”

仙草無法回答這句話。

趙踞停了停,說道:“聽說你病了,現在已經好了?”

仙草道:“回皇上,已好了大半了。”

趙踞冷笑:“那你是自己作死,給凍了這一場,還不知怎麽樣呢。”

“皇上訓斥的對,”仙草說道:“奴婢糊裏糊塗的,也不知怎麽樣,好像見到紫麟宮才好些。”

趙踞心頭一動。

白日他探望過太後,到傍晚仍不放心,就又去延壽宮走了一趟。

回來的路上,不知為何惶惶不安,莫名其妙地就想去紫麟宮看一眼,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牽挂着他一樣。

有點像是雪茶方才說的“心血來潮”。

皇帝不想讓人猜疑,就讓侍衛跟太監宮女們先行回宮,只留了雪茶一個人在身邊。

沒想到……倒是沒什麽別的發現,只捉到了一頭蠢鹿。

自從上回再度給她“強吻”,趙踞本暗中起誓不能再對此人心軟。

但是現在望着她眼圈微紅說起紫麟宮舊事的樣子,皇帝的心意不由重新蠢蠢欲動起來。

“哼,”長指在紫檀木桌面上輕輕繞了個圈,皇帝說道:“你這樣,也不枉徐太妃疼了你一場。”

一時不知道要繼續說些什麽好。

本來該讓這人退下,卻又說不出,看她在跟前兒,又無話。

雪茶在旁邊等了半晌,皇帝奇異地沉默着。雪茶查驗關涉,咳嗽了聲,壯膽說道:“你只顧惦記着紫麟宮,那你可聽沒聽說禦花園裏怪鳥傷人?羅昭儀娘娘也受了驚吓呢。你敢情還不知道呢?”

仙草一驚:這雪茶平日裏多嘴多舌說些沒要緊的倒也罷了,偏偏這件兒她不想提的,又提起來。

她不敢去看皇帝的臉色,只望着雪茶,詫異地問:“怪鳥傷人?先前我出來的時候昭儀已經回去了,但是昭儀只說有老鸹子啄人,并沒說的很厲害,我還以為沒要緊呢。”

雪茶道:“這大概是羅昭儀怕你擔心,畢竟你還病着。啧,你這個主子倒也是不錯。”

皇帝至今沒有出聲,仙草的心就仍是繃緊着。

突然趙踞說道:“朕從來沒有聽說過烏鴉傷人,你可聽說過?”

仙草遲疑,然後搖頭說:“奴婢只聽說這老鸹子是有些兇的,除非招惹了它們,不然應該不至于吧。”

“那麽,”趙踞玩味似的問道:“傷着的人是誰,羅昭儀也沒跟你說?”

仙草有些不安:“昭儀好像是說……”

正在這時,外間內侍來報:“富春宮那裏的宮女來報,說是充媛娘娘的情形不大好,懇請皇上移駕。”

趙踞眉峰一挑。

雪茶驚道:“皇上……不如去看看吧?”

終于趙踞起身,他從桌後轉了出來,經過仙草身旁的時候卻道:“你等在這裏,哪兒也不許去,朕還有話要問你。”

當下雪茶便陪着趙踞先去了。

兩人才剛離開,外間有人快步走了進來,卻是紫芝。

紫芝快步走到仙草身旁:“你怎麽在這裏了?是不是哪裏得罪了皇上?我聽人說皇上帶了你過來就趕緊來了。”

仙草見了故人,很是親切:“沒事,我先前在紫麟宮那裏,無意中給皇上撞見了,還不到問罪的地步。”

紫芝見她還跪在地上,便拉了一把:“既然不到問罪的地步,怎麽皇上臨去吩咐,不許任何人進內見你呢?幸而我是這宮內的,倒也無妨。”

“是嗎?皇上這麽吩咐了?”仙草意外,順勢側坐在了地上。

“千真萬确。我還是求了好一陣兒才進來的呢。”

紫芝也陪着在旁邊坐下:“可真奇怪,先前蘇少傅叫小太監來偷偷告訴我,說是你有事兒找我,我馬不停蹄地去了寶琳宮,那邊兒卻也在張羅着找你呢。我沒奈何,就仍回來,不多久卻又聽說皇上帶了你回來……對了,你明明病着,怎麽又跑去紫麟宮去吹風?來找我又是為做什麽?”

仙草正在想皇帝不許人見自己的緣故,聽到蘇子瞻居然叫人告訴了紫芝……如果當時自己再多等一會兒,只怕就見到她了。

“我就是随便走走,本來想找你閑話,又怕給皇上看見了不喜。”

紫芝微笑:“你不用多心了,皇上對我很好,應該不會再因為先前的事情遷怒我們了。”

仙草想起雪茶跟自己說起、趙踞詢問紫芝關于紫麟宮舊事一節,本想提醒她兩句,可又無從說起。

于是只道:“話雖如此,你也一定要打起十萬分精神來才好,畢竟這是在禦前伺候,絲毫馬虎都不能有。”

紫芝看着她:“不必擔心。我小心謹慎着呢。只是你怎麽又說這些話,好像我會出錯兒一樣……這樣碎碎念的囑咐,倒更像是咱們娘娘了。”

仙草幹笑。

紫芝也笑說:“還有一件事,怎麽蘇少傅對你那樣好呢,還巴巴地叫人來告訴我。聽說以前你在冷宮的時候,他也很照顧你?”

仙草說道:“是,當時多虧了他,我猜是因為咱們娘娘昔日的情分。”

紫芝道:“我還以為蘇少傅是看上你了,想跟皇上讨你當紅袖添香的小侍妾呢。”

仙草略窘,只得咳嗽了聲說道:“紅袖添香就未必,只怕我粗手笨腳的,把少傅珍藏的文房四寶都給打碎了。”

紫芝笑道:“你的粗手笨腳,卻也自然有人喜歡。”

仙草知道她在乾清宮當差,只怕聽說了禹泰起跟皇帝讨自己的事,所以故意拿蘇子瞻來戲谑,仙草卻也不願意提這些事,免得又跟她說些違心的話,于是忙轉開話題。

恰好紫芝也想起一件事來:“對了,今兒禦花園裏飛鳥傷人的事兒,你該知道吧?那是怎麽了?聽說朱充媛傷的不輕呢。”

仙草聽她提起這個,突然心頭一顫:“你方才說,皇上不許人進來見我?”

紫芝道:“是啊,怎麽了?”

仙草原本已經暖和了起來,此刻卻又心底透寒,她來不及多想:“幫我個忙!”

****

富春宮。

朱冰清在傍晚時分已經醒來,只覺着臉上火辣辣的,疼的鑽心。

最令她恐懼的是,眼前竟然黑了半邊,看不清眼前景物。

她開始的時候還以為是天色昏暗燈光不明,半晌才察覺是一只眼睛看不到了。

只要微微用力試圖睜眼,就有一股劇痛猛然傳來。

伺候的宮女們發現朱充媛醒了來,忙圍了上來,其中一名掌事嬷嬷便道:“充媛娘娘不要着急,太醫囑咐了,娘娘要靜心休養才行。”

“我、我的眼睛怎麽了?”朱冰清的耳畔嗡嗡作響,幾乎沒聽見他們說什麽,只顧嚷道:“我的臉呢?”

大家面面相觑,宮女安撫道:“娘娘,娘娘的臉沒什麽大礙,至于眼睛,只是眼皮兒上略有些擦傷,先前奴婢們已經給娘娘上了藥,娘娘千萬別動,若是将傷口再掙開……流了血就不好了。”

“流血?”朱冰清失聲,今日在禦花園中那可怕的一幕又出現在眼前,那些黑色的烏鴉瞪圓了眼睛,猛地撲擊下來,“啊!”

朱冰清的心跳的甚急,眼前更加模糊,仿佛有千萬只老鸹子争先恐後地向着她襲擊過來,她尖叫:“滾開!快點打開他們!救命,救命!”

在趙踞趕到富春宮的時候,方太妃娘娘已經先一步到了。

趙踞才進門就聽見裏頭朱冰清撕心裂肺的叫聲。

裏頭朱冰清已經掙紮起來,傷處顯然也已開裂,血順着右邊的眼睛流了下來,看着甚是駭人。

衆嬷嬷宮女正在苦苦跪勸,見皇帝來了,均都迎駕。

朱冰清聽見衆人口稱“參見皇上”,終于轉過頭來。

雪茶先前雖然也見過她傷着的樣子,只是那時候是安靜躺着的,倒也沒什麽,如今猛地跟她打了個照面,卻吓得幾乎失聲叫出來。

趙踞卻已走到榻前:“別動。”

朱冰清之前大吵大嚷,要宮女們拿鏡子給自己看,這些人知道不可刺激她,所以竟不肯。朱冰清又怕又氣,幾乎有些喪失理智。

正是誰的話都聽不進去,突然間聽見趙踞的聲音,卻神奇地安靜下來。

她定了定神,終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皇上?”

趙踞握着她的手,回頭道:“太醫呢?”

朱冰清不理別的,喃喃問:“皇上,臣妾的臉已經毀了嗎?”

趙踞道:“不會。你總該相信太醫,也相信朕。”

朱冰清深深呼吸:“可是我的眼睛……”

“你只管好生休養,自然就無礙了。”趙踞的聲音仍是沉靜無波,“你要是還這麽胡鬧,那就不一定了。”

朱冰清一抖,終于弱弱地說道:“臣妾不敢鬧了。臣妾聽皇上的,臣妾一定會好起來的。”

雪茶遠遠地站在門口,朱冰清原先以容貌出衆為勝,如今突然變成這個半人半鬼的樣子,雪茶只覺心驚肉跳,但是皇帝面對這樣的她居然仍是泰然自若視若無睹。

雪茶心中暗自掂掇:“我們主子真真的不是凡人。”

趙踞安撫了朱冰清,退出外間。

太醫低聲回禀:“皇上,充媛娘娘傷的緊要,若是她一直情緒不穩的話,這傷只怕難以愈合,除非縫針,但是縫針的話……”

方太妃忙道:“這個不成,縫針一定會在臉上留下疤痕,使不得!”

趙踞說道:“如今自然是保住性命要緊。”

方太妃小聲:“皇上,對于朱充媛而言,若是毀了容,只怕比死了還難過呢。”

趙踞淡淡說道:“那就先瞞着她。何況就算是不縫合,也未必不會留下疤痕。”

方太妃見皇帝意思堅決,只得不再多說。

皇帝在富春宮又呆了半刻鐘,等朱冰清喝下了安神湯睡去之後,他才起身。

來到富春宮的外殿,趙踞問道:“你都看清楚了?”

皇帝說着轉頭,原來他身邊站着的竟是羅紅藥。

之前因仙草悄然不聞地離開了寶琳宮,羅紅藥很是擔心,命人四處找尋,可是找了半個宮中,連冷宮都派人去瞧了,都沒有找到人。

羅紅藥很是懊悔自己對她說了那些話,終于小祿子回來說,仙草給皇帝帶到了乾清宮。

羅昭儀一聽,整個人心都涼了。

羅紅藥畢竟是沒做過什麽壞事的人,一聽見皇帝帶走了仙草,當下就想起了禦花園的事,便疑神疑鬼地以為東窗事發。

她雖然害怕,卻仍是即刻帶人往乾清宮而來。

不料走到半路,正好遇見了趙踞要去富春宮。

兩下相逢,皇帝問她要去何處,羅紅藥支吾着說:“臣妾聽說小鹿不知又犯了什麽錯兒,所以……”

趙踞并不回答,打量她片刻,淡淡道:“朕要去富春宮探望朱充媛,聽說她的情形很不好,你也随朕一塊兒過去看看吧。”

羅紅藥心懷鬼胎,只得跟着前往。

而就在兩人将到富春宮的時候,身後紫芝匆匆趕來。

眼睜睜地看着他們一塊兒進了宮內,紫芝皺眉看了半晌,終于無可奈何地折了回乾清宮。

這會兒聽了皇帝問話,羅紅藥雪着臉說道:“回皇上,臣妾、看清楚了。”

她本就是最膽怯的人,方才又見到朱冰清如厲鬼似的樣子,比雪茶還怕三分,眼中的淚已經泫然欲滴。

袖子底下雙手交握,更是顯得十分局促不安。

趙踞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先前急匆匆去找鹿仙草,是為什麽?”

羅紅藥渾身發抖,終于雙膝一屈,跪地顫聲道:“臣妾求皇上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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