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則·何況到如今 (1)

階上簸錢階下走,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歐陽修《望江南·江南柳》

1.

故事該從08年炎夏說起。南城的日光一直溫和幹淨,哪怕這條長幹巷的石磚已鋪了幾百年,等放晴,由樹葉過濾的陽光往下一淋,關于年歲的風霜就能盡數被洗淨。

陸況剛下補習班,騎着自行車往家狂奔,在小賣部門口猛地放下雙腳剎車。店裏的老爺爺正搖着蒲扇看奧運會直播,賽事此刻進行到白熱化的環節,老爺爺眼睛湊在小電視上一動不動。

“爺爺!我拿兩根老冰棒!”

“飛人博爾特!飛人博爾特!他做到了!他是冠軍!天吶!他又把自己保持的世界紀錄加快了0.03秒!天吶!他是傳奇!”小電視裏傳出來的吶喊伴着“呲呲”的不穩電波聲,老爺爺張着的嘴逐漸變大,蒲扇忘了搖,也對陸況的呼喚充耳不聞。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陸況嘆氣,敲敲被凍結實的冰櫃玻璃,從裏面拿出兩根還在冒“煙”的老冰棒。轉頭看老爺爺,發現他的雙眼還黏在電視屏幕上。

“爺爺,錢放這裏了哈!”掏出兩個鋼镚兒擺在玻璃櫃臺上,陸況忍不住嘀咕,“這麽做生意,一天得虧多少錢……”

把冰棒袋子捉在手上,陸況單手把着龍頭快速騎到自家樓下。她自打出生起就跟爹媽住在長幹巷最裏頭的老居民樓,樓共七層,水平方向呈圓形首尾相連。樓裏的住戶魚龍混雜,有像她父母那樣剛工作時被分配到這裏的,有外來的打工仔打工妹圖便宜租在這裏的,甚至還有一些因為從事特殊服務行業所以只能藏在這裏的,但總結起來,基本上就一個特點——沒啥錢。

她把車搬進潮濕的樓道裏,很是随意地停在還在滴水的水池邊,然後拽着書包帶瘋狂沖上樓。

不帶休息地連爬六層,她氣喘籲籲地扶着膝蓋緩了會兒,而後大叫着沖到在走廊上站着的男孩身旁:“十進一!你是不是又偷偷做作業了?!”

男孩叫時今一,就住她隔壁,和她同在一個初中,同級不同班。他倆成績差不多,好巧不巧,要差一起差,要好也一起好。真要分出個伯仲,大概就是時今一理科強點兒,陸況文科強點兒。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是中考,南城近兩年在初升高擇校的制度上越來越嚴格,不過就算不嚴格,他們家也沒錢給他們買好學校,那能咋辦?努力呗。兩人約好了在暑假一道寫作業,互相取長補短。正好這樓的圓形圍廊空間也夠寬敞,外牆高度也恰好,天井兒上的日照也足,通常比家裏還亮堂,他們就每天把作業本攤在牆上寫。

時今一很坦然地把暑假作業露給她看:“沒寫,一個字沒寫。”

陸況:“那行!不然不公平!”

拆了包裝,一人一根将化不化的老冰棒,一邊嘬,一邊同時提筆。樓下院裏的水泥地上,有幾個頭上紮花繩的小姑娘在跳皮筋,“一八一五六,一八一五七”地吵吵嚷嚷着。但兩人此刻都很專心認真,沒一個受到外界的幹擾。

約十分鐘後,兩人幾乎同時翻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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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況:“選擇題做完了嗎?”

時今一:“做完了,AABCDBD。”

陸況:“诶?最後一題怎麽會是D呢?”

時今一:“就是D啊。相互作用力和平衡力不是一個概念,只有D是正确的。”

陸況不信,從擺在牆根的書包裏掏出物理書,拼了命地往力學那一章翻。時今一就停下筆等她,吃着冰棒發呆,并在心裏數數。數到十時,他聽見陸況毫不謙虛地嘆:“嗨!好吧,我給記錯了。”

時今一含着冰棒的嘴角微微得意地揚起,等她塞回書,目光回到作業本上時,也同時提起了筆。

寫完物理就是英語,終于到了陸況的專場。她掐在六分鐘裏趕完選擇題,然後轉頭看他的本子。

“這題錯了,”她把筆帽上的小挂鏈對着第五道選擇題點了點,“不可以選B。population前面加百分數時,後面的謂語就得用複數了,因為它在這裏表示一個集體。”

時今一乖順地“哦”了一聲,在“B”上斜畫了兩條杠,再在旁邊寫上“C”。

陸況皺眉,從手邊的粉色鉛筆袋裏拿出一卷透明膠,放在兩人中間:“你寫錯了就用膠粘掉呗,不然太醜了。”

時今一:“我不會用,每次用都會把紙粘破。”

“那說明你用力太猛,”陸況是個操心命,拉開用完的那部分膠帶裹成的小球,把新的膠帶貼在紙上,按了按,而後扭頭對他說,“你瞧好了啊!”

自以為蓄力恰好的陸況擡手把膠帶一揭,在紙上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窟窿。

“……”

時今一才不會安慰她呢,兀自拍着本子狂笑。

陸況咬牙切齒:“你等着吧,這也就是個意外,回頭我再用給你看。”

時今一一邊點頭說是,一邊在自己的本子右下角撕下一小塊紙,然後拿過她的本子。

陸況疑惑:“你要幹哈?”

時今一說着“不幹哈”,把她粘破的那一頁翻過來反面沖自己,再把那張小紙按到窟窿上,朝她伸手:“膠帶給我。”

陸況彈了個“一陽指”把膠帶彈到他面前。

男孩低着頭,碎發輕輕滑到眼睛上方,神情專注地撕開膠帶,又對她“戰績滿滿”的小球無可奈何:“這小球我得剪下來了啊?”

陸況無所謂:“剪吧!回頭我再黏上去!”

時今一是不懂為什麽女生都對在透明膠帶上留個小球這麽執着,他們班的女生好像也流行這樣做,陸況的抽屜裏還收集着許多個用全乎的膠帶裹成的小球。但不懂歸不懂,等在她的作業本上打好“補丁”,他還是幫她把小球又黏了回去。

日晖漸斜,變得昏黃,今天份的作業已經完成,兩人正抱着步步高複讀機聽磁帶。裏面的女聲讀到“Unit7,what is the highest mountain in the world”,時今一忽然擡頭愣住。

陸況疑惑地轉頭看他,他略顯不安地嗫嚅:“好像是我爸回來了。”

随身後樓道裏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響,兩人都聞到了一股又濃又臭的酒氣。這之後眼前發生的一切沒給陸況任何反應時間,趿着拖鞋拎着半瓶酒的花襯衫男人就揪着時今一的耳朵把他拎回了家裏。

門“嘭”地被關上,陸況吓得一抖,手裏的膠帶掉下來,繞着她的雙腳滾了一圈。

不知道你有沒有讀過魯迅的那段話——“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着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陸況讀過,并在此刻領悟。樓下院裏女孩子們的跳皮筋聲變成小男孩們拍卡片的叫喊聲,對面的走廊有女人在捶衣服,樓上有鍋鏟在熱油裏翻動。而她身後的屋子裏,是皮帶抽在肉體上的巨響和男人無休無止的咒罵……

她微抖着手把時今一的本子都疊到一起,拉好他只裝了兩支筆的鉛筆袋拉鏈,轉身,悄悄把這些都塞進他家的窗臺裏。

習習微風吹幹她背後輕微的汗濕,她站到打罵停止,才轉身離開。

“十進一,明天見。”

2.

二中高中部雖在全南城排倒數,但初中部的師資力量和學生水平還是很不錯的,甚至在過去三年的中考裏,升學率一直在全市蟬聯冠軍。來了這裏念初中,你只消別跟高中部的人混日子,安安心心呆在班上搞學習,你的前景還是很光明的。這是時今一班主任老鄧的原話。

老鄧今天端着一搪瓷罐的茶姍姍來遲,許是昨夜麻将贏了錢,再加上一路繞過來就他們班早讀聲音最齊最響亮,所以他看起來很是心情愉悅。

沿着教室轉一圈,在走到時今一座位旁時,他的笑容忽而減了三分。

“時今一,你跟我出來一下。”老鄧站在桌子邊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後心情複雜地嘆氣,把他叫了出去。

郎朗書聲被隔絕在身後的教室裏,老鄧把搪瓷罐放在走廊外牆上,扭頭看時今一,幫他把壓在脖子裏的校服領子翻出來整理好,末了略帶憐憫地問:“你爸……又打你了?”

這孩子內向又倔強,睜着黑亮的眼睛沉默地回看他。可不争的事實都寫在他臉上和露出校服袖子的胳膊上呢……青一塊紫一塊的,又是抓痕又是淤血。

老鄧當班主任好多年,什麽樣的家長沒見過啊,獨獨對時今一的爸爸最為發愁。時今一他爸是瓦匠工人,他媽是個妓/女。他爸嫖/娼時認識的他媽,交易了幾次後來了真感情,不多久後他媽懷了他,倆人于是也沒領證就做了姘/頭。生下時今一後,拉皮條的老/鸨找上門,把他媽帶走了,這之後他媽就再也沒回來過。聽講他爸清醒的時候也挺好,一直盡職盡責地把兒子拉扯大,給他交學費,給他吃給他喝;但每當酗了酒,整個人都會大變樣,像個六親不認的魔鬼,非得把兒子揍一頓才能安生。似乎就是,他爸得把這麽多年對他媽的怨氣,都撒在他身上。

時今一呢,好像對此一直都忍氣吞聲。有那麽兩回老鄧把他爸叫到學校來,想溝通溝通,可倒好,這父子倆一大一小,都跟木頭人似的站他跟前一句話也不肯說。老鄧這頭說得口幹舌燥,也不曉得兩個人到底聽進去多少。

久而久之,老鄧也倦了,雖然,他還是時常會心疼這個個頭快沖一米七五的大小夥。今時不同往日了,班上的學生個個都營養充足、發育良好,唯就這孩子,個子不矮,卻瘦瘦巴巴的。他把手掌搭在搪瓷蓋兒上,深深嘆了口氣。

老鄧盯着不遠處搖晃的樹枝發呆,正思索要說些什麽。時今一竟先開了口:“鄧老師,我沒事,謝謝您關心。”

年近半百的老鄧差點沒一腔熱淚湧出眼眶,他轉過頭把男孩卷過手肘的袖口輕輕拉下來:“好,沒事就好,有事就告訴老師。你回去讀書吧!”

“嗯,謝謝老師!”

第三堂課間的眼保健操做完,時今一起身去上廁所。除了陸況,他在學校裏沒有朋友,做什麽都慣常形單影只。不是因為他性格孤僻不願與人交流,只是他覺得,這世界上好像根本沒幾個真正會對他好的人。

你瞧,才邁進男廁所,又有人在取笑他了。

“神經一呀!小白臉娘娘腔,女廁所在隔壁,你走錯啦!”

時今一對取笑置若罔聞,面無表情地走到最裏面的隔間。很快,那幾個調皮搗蛋的男生圍了過來,堵在他身後,嬉笑:“你有沒有蛋蛋呀?讓我們看看你有沒有哈哈哈哈!”

時今一僵直着背,沒理。

上完廁所他轉身,看着這群涎眉鄧眼的男生,漠然開口:“讓一下。”

男生們先是愣住,而後不知誰帶頭嚷了一句:“上一下!他讓我們上一下!”

整間廁所裏都是哄笑聲,門外路過的不知道還以為裏面是哪些好哥們兒在一道談笑。時今一皺眉,向前邁步擠過層層疊疊圍在前面的人。

他對甩在身後的那些面孔尤為熟悉。有在班上當幹部的,是老師倍加賞識的“好學生”;也有那種上學都不帶書包的,說起來,個頭還比他矮一個半呢。那他們有什麽資格取笑他?時今一不知道,這個年齡的所有人,也都不知道。

放學後,陸況還在老地方,校門口的炸串攤兒邊等時今一。只要他的身影從一碼色的校服裏出現,陸況就立刻眉開眼笑,生怕所有人不知道他倆放學了般大叫:“十進一!我在這兒!”

時今一當然知道她會在那兒,笑着走過去問:“今天買火腿腸嗎?”

陸況:“不買了,這個禮拜的二十塊錢都用完了。”

“我請你吧,”時今一也挺窮,一個禮拜撐死還沒二十塊,但好在他不愛吃零食也不怎麽添置文具,錢基本都留着“救濟”“周光族”陸況。他走到小攤前,拿了兩根火腿腸遞給老板,“一根要辣,一根不要。都別撒孜然。”

陸況話多,見到他就得把今天一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他,甭管有趣無趣:“你知道嗎?我們數學老師今天在黑板上演算乘法豎式,說了句‘得十要進一’,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當場笑噴!”

時今一:“……我也就準你給我起外號了。”

陸況瞪眼:“嗯?還有誰給你起外號?我打死他!”

時今一拿紙巾擦掉手上沾的油漬,笑着搖頭:“沒有,只有你能起。”

陸況:“嘿嘿,那可不?!”

沿着大馬路一直走到長幹巷,把餘晖踩成燈光,陸況玩着手裏的木簽,進巷口時忽然語氣有些難過地說:“時今一,對不起,每次你爸爸打你,我都救不了你。”

時今一垂着眼,捉着左手袖口在她沾着辣椒醬的嘴角一抹,微笑:“沒事,知道況況有這份心,我就很開心了。”

陸況鼻頭發酸,又很快神經質地大笑:“等我有一天變成女版Tony Stark!你爸打你我就砸門進去,抱着你飛上天!”

時今一:“Tony Stark是誰?”

“鋼鐵俠呀!”陸況伸出手掌模仿,壓低聲線,“I am Ironman——”

時今一還是沒明白,但會很溫柔地陪着她笑,還故意做了個被打倒的動作。

月光霧蒙蒙,拐至六層,站在陸況家門口,兩人道別。時今一擡起沾着污漬的袖子對她揮揮手,陸況對他笑:“十進一,明天見!”

3.

陸況問爸爸媽媽要是考不上一中咋辦,陸爸把菜夾進碗裏,還歪頭認真思索了一下,再回答:“沒關系!女孩讀書不好沒事,嫁的人好就行!”

陸媽端着剛燒好的湯坐到桌旁,對此不置可否,只說:“你努力考吧!考得上更好,考不上我們也不強求。”

陸況咬着筷子賊兮兮地笑:“那我要是考上了,你們能準許我和十進一一起去植物園玩不?”

陸爸光顧着往嘴裏扒飯,連連點頭:“可以呀可以呀!我女兒有志氣。”

陸媽卻沉默了,等了好久才持箸端碗,并有些為難地對女兒說:“況況,盡量少和時今一玩。”

陸況疑問大過震驚:“為什麽?”

反正父母都覺着,有些事情也不好在孩子面前解釋。故而陸媽就含糊其辭地說:“時今一這孩子,性格太古怪了,和他爸爸一樣。”

陸況這才大驚并且生氣:“誰說的?!你又不跟他玩,你就知道他古怪了?他好得很!”

陸爸和稀泥:“唉……吃飯吧吃飯吧,吃飯說這個幹啥呀。”

見女兒氣呼呼地埋頭吃飯,陸媽也不好再添油加醋些什麽,夾了塊雞腿送到她手裏的飯上,語重心長地說:“以後你就懂了。”

對于這些大人之間神神叨叨的秘密,陸況并不想懂,倒是忽然在有一天,懂了另一樣一直不太懂的東西。

那天是秋分後的第一天,午睡起床後的陸況和時今一一道上學。

“人為什麽一直都要睡覺呢?春困也是困,還有夏乏,秋天又想打盹,到了冬天還起不來?那為什麽不能一睡不醒?”陸況一路上都在垂頭喪氣地啰裏八嗦。

碰到這樣的問題,時今一一般都不用回答。因為過一會兒,她就會及時自己補上答案。陪伴有許多種,時今一的陪伴就這麽簡單,只要一直在旁邊聆聽就好。

二中校區的陳設有些奇怪,高中部靠外,初中部反而靠裏,就好像校領導生怕高中學生不方便逃課似的。故此,所有初中生進門得先穿過高中部的教學樓。時間也才剛過兩點,按照只有在離上課時間還有十分鐘時學生大軍會一舉齊頭并進的慣例,這時學校裏是沒什麽人的。

陸況就會在這個時間拽着時今一陪她逛一圈高中的教學樓,因為高中部藝術生多,很多教室後面的黑板報都畫得賊漂亮。每周來發現一些優秀的新作品,是她最愛做的事之一。

基本上每間教室都是空的,除了零零散散的教科書還是零零散散的教科書。偶爾會有一兩個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或是戴着耳機聽歌。行至高二那層,就快靠近高二16班的門口時,陸況一眼就看到了教室後面黑板上的水彩畫。那是個動漫人物,她覺得賊好看,立馬拉着時今一往前跑。

快跑過教室的一半,身後的時今一忽然停了下來,連帶着她也停了下來。她回頭一臉奇怪地看他,發現他滿眼怔愣地朝着教室第一扇窗子裏望。

陸況随之望過去,并很快出現了和時今一一樣的表情。

只見一男一女,大概是這個班的學生,正摟抱在一起,面貼着面接吻。熱情激烈,難舍難分。

時今一沒說話,陸況也沒說話。很快,兩人都覺得牽着的手升到了異常的高溫,遂同時快速松開。時今一別過頭看走廊盡頭,陸況低着頭撓額頭。

一行雁從頭頂掠過,沉寂的校園裏響起第一聲預備鈴。教室裏的男女分開,背對着他們頭碰頭靠在一起。時今一輕輕咳了兩聲,扭頭看陸況,把音量壓低:“走嗎?”

陸況看他的時候臉頰莫名通紅燥熱:“走吧。”

往初中部走的路上,陸況忍不住問:“十進一,你親過嘴嗎?”

時今一:“……沒有。”

陸況:“巧了嗎不是,我也沒有。”

時今一:“……”

陸況:“你曉得親嘴什麽感覺嗎?”

時今一:“……我沒親過我怎麽曉得。”

陸況:“行吧,看來你也不是什麽都曉得。”

時今一的第一堂課是語文課。按理來說,所以文科學科中,他最喜歡上的就是語文課。語文老師總愛在一篇課文前科普作者相關的生平野史,一講就是大半堂,有時下課鈴響了還得來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雖和班裏的其他同學不一樣,他的喜悅不外露,但聽的時候也是一樣的聚精會神。

可今兒個他聽不大進去,以前他面無表情是裝的,現在面無表情是真的。莫名其妙的,從在高中部到和女孩分別,所有的場景就如蒙太奇般在他腦內來回切換。

除了上課打盹兒,他還從來沒在清醒的時候這麽不專注過。

可誰又不是呢?樓上教室裏的陸況也沒好哪去。這堂課是她最恨的物理課,恨就恨在物理老師愛和她做對。每回抽人上黑板寫公式,永遠無例外,第一個必叫她。有一次吧,寫公式來了兩輪,她這剛死裏逃生一回呢,物理老師就跟失了憶一樣,轉過頭來又叫她上去。你說氣人不氣人吧?

物理老師頂着個地中海發型在講臺上是滔滔不絕,她坐在下面一個字也沒成功送進耳朵裏。此刻她心裏想的,只有剛剛那兩個接吻的高中生,只有時今一對她說的那句他也沒親過嘴……

當事人都不知情,時間倒是給他倆算得清清楚楚,讓他們在一場氣溫溫和的秋季裏,鴻蒙開辟。

4.

時今一又被他爸打了,而且是清早打的,那會兒陸況還蹲在門口穿鞋,隔壁的抽打踢踹聲就□□裸地傳過來,在她耳膜上淩遲。

後來陸況問他為什麽一大早,沒喝酒,他爸也會打他。時今一始終都不肯說。

說起來也就三言兩語能講完,但時今一羞于說出口。他昨晚做了個內容有些晦澀暧昧的夢,醒來時發現裆部和被窩裏都是鹹濕的。盡管頭腦發懵,他還是偷偷起床拆下被單,打算在他爸起床前洗幹淨。

他爸沒等他把被子拉鏈全拉開,就醒了。醒來看到這一切後陡然火冒三丈,拉着他就是一頓揍:“小小年紀!不學好!你髒不髒?!髒不髒?!”

時今一也不明白這怎麽就髒了,他也不是故意的。可他爸說這是髒的,他也就暗暗在心裏認定這是髒的。就連後來看到陸況,他都不敢擡頭和她對視。

陸況莫名其妙,還以為他在跟自己鬧別扭,想着想着心裏有點兒愠得慌,就搶先走了,把他甩在後頭。走遠了還不忘回頭沖他喊:“十進一,臭狗屎!”

時今一也不曉得今天觸了什麽眉頭,哪哪兒都點背,除了喝水沒塞牙以外,基本上不順心的事都給他遇上了。

也就到教室後面扔個垃圾,他都能把班霸新買的星什麽克的水杯給碰碎了。班霸還能輕易饒他?立馬就拍桌子站起來,沖地上的碎片指着:“哦嚯!摔壞了!你賠!我新買的!”

時今一嘆氣,認命地問:“多少錢?”

班霸張口要價:“四百!”

這對不了解星巴克的時今一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他甚至懷疑班霸在訛他,就皺緊眉頭回:“這麽多錢我賠不起。”

班霸一根脖子頂他三根粗,因為憤怒脹紅後又粗了一倍,擡起手掌猛地掏他的頭頂:“那你給我跪在地上撿!撿起來,一個都不許剩!”

時今一理虧在沒能力賠償,所以忍住了沒有朝班霸發火,語氣平和地問:“我用掃把掃幹淨可以嗎?再用拖把拖兩遍。”

“不行!”班霸大吼,“你窮你還有道理了?賠不起就是賠不起,必須用手撿!”

你要用不懂事來為這些孩子的行為開脫吧,他們其實都懂,連跪着才能起到最大的羞辱作用都懂。你也不曉得這麽小的小孩子為什麽會有這樣惡的想法,可這個世上還不止一個班霸呢,也不止一個時今一。

時今一大腦一片空白,課間圍觀的同學越來越多,沒幾個敢為他說話。他不太想這樣一直被看着,好像動物園裏的猴兒。于是他攥緊拳頭,慢慢彎下膝蓋,跪在那堆碎玻璃渣旁,埋頭一片片地撿。

幾乎是他能預料的,班霸在他垂手撿第三片玻璃時,擡腳把他那只黑紅相配,自以為酷炫狂霸的球鞋狠狠踩在時今一幹瘦的手背上。

時今一從來沒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力行為有過真切的反抗,甚至連一句表達反抗的聲音都沒有過。但這一次,隔着單薄的手掌,掌心下是輪廓尖銳的玻璃片,掌背上是凹凸不平的硬鞋底,他先非常克制地忍,再到後來他感到班霸把一整條腿的重量都落在了他手上,他開始忍不住痛叫。

這折磨得要多久才能結束,他心裏一點兒底都沒有。于是只能發洩出聲,他希望周圍有同學聽見他委婉的呼救來救他,可是沒有。

但幸好,後來“鋼鐵俠”來救他了。

大概是天注定,交完數學本子的陸況正好在這時路過他們班。她看到他的座位是空的,又看到幾乎全班的人都圍在後面,她直覺上就知道他有事。

果然撥開人群沖進去時,他手掌露出來的部分都在往外滲血。陸況氣得發瘋,頭沖班霸的胸膛猛地一撞,把他撞得人仰馬翻。

陸況怒目大喊:“我現在就去跟你們班主任說!你看看你把他的手弄的!流血了你知道嗎?”

班霸還煞有介事地講清楚自己的“原則”:“我不跟女孩子計較!”

陸況“呸”了他一口:“你還不如我跟我計較呢!”

轉身扶時今一站起來,還好粘連在他掌心的玻璃渣沒有造成很深的創口,但手掌朝着她一翻,他滿手的血被她盡收眼底。

陸況忍不住哭:“我帶你去洗一洗,我們去找校醫。”

時今一隐忍地對她安慰地笑,從她出現的那一刻起他眼裏才開始有光:“沒事,皮外傷。”

比起這個,她繼續和他鬧別扭,似乎才更令他難過。

往校醫那裏走的時候他忍不住問她:“況況,你還生氣嗎?”

女孩子的記憶都只有七秒,陸況睜大眼睛滿是疑惑:“我沒生氣啊!”

她沒說的是,她根本來不及生氣,只有對他的心疼。

時今一有一點無奈,笑着低頭:“那好,沒生氣就好。”

在校醫室門口,她忽然拽住他,在他不明所以的眼神裏踮腳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嘴角。

時今一呆住:“……”

陸況扶着他的胳膊擡頭對他笑:“嗨!我終于知道啥感覺了!”

好像喝酸奶前,舔酸奶蓋兒的感覺啊。

5.

平平安安地走過冬春夏,中考成績見了包公,時今一差兩分考上,陸況考上了。知道結果的那天陸況哭得頭昏,拿着時今一的分數條難過地感慨:“為什麽十進一成績的個位數不能再往前進一?!”

時今一也難過,說簡單點,他只想一直陪着她,在她上學放學的路上都有他,偶爾在課間還能來場不期而遇,大考她考多少分他都能第一時間去了解。可是時間在這一天殘忍地畫了兩條分段線,從此以後他就辦不到了。

果然,上了一中的陸況每天都變得很忙,比在六中的他忙一百倍。以前他回家,她家門口會留一盞在地上留下圓形燈光的燈,他蹑手蹑腳地從燈光裏邁過去,從這半圓到達那半圓時轉頭看她家門口的窗子,總能看到她含着笑意的雙眼。

而慢慢的,燈光和她,都不等他了。

時今一覺得悵然若失,在無數個難眠的夜晚熱望能有一次和她并肩聊天的機會。他曉得陸況晚自習下課到家都過了十一點半,早上六點就得出門,所以第二天一早,他五點半就爬了起來,洗漱完畢背着書包在樓道邊等。

廊檐在往下潑雨,稀裏嘩啦的聲音充盈着整棟破樓,他捉着傘柄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傘尖。敲一下,她沒來;敲兩下,她沒來……敲了十四下,她才來。

陸況上高中後身形開始抽條兒,五官也變得更清秀,半睜着眼睛來到他面前時,時今一差點兒沒出息地忘記要說什麽。

好像尋常問候,她問:“嗯?十進一,你怎麽還沒上學?”

他想說“在等你”,放棄了;又想問“我能和你說說話嗎”,還是放棄了。

最終時今一看着她,猶豫又徘徊,只說了一句:“雨太大了,我先等等。”

陸況下臺階,扭頭沖他笑着揮手:“哦!那拜拜!”

時今一跺了兩下傘尖,深吸口氣叫住她:“況況,你要不要,也等等?現在雨太大了。”

陸況一愣,在下面擡頭看他:“嗯?哦!不啦!我還有十五分鐘就要早讀了,會遲到的。”

沒等他答,她就狂奔着下樓,留他在樓上失落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沒來得及說的那句“況況,明天見”,被淩亂的雨聲吞沒。

陸況也想和時今一好好說上一次話,可自從上了一中,她每天的思緒都被地獄式的學習模式攪得心煩氣躁。偏偏她明明和別人一樣努力,還就是學得不咋好。班主任又嚴格又勢利,同學也沒初中那個班的可愛,她好想把這些一股腦都跟十進一說,可就是沒啥時間。

她以為這就是成長該面對的“漸漸走散”,于是學着慢慢去接受。直到有一天,她同桌在關于化學物質的量的題集中抽空擡頭問她:“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陸況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在掃到紙上那句“今有一混合物的水溶液”時,轉頭看着她回答:“有。”

答完她才來得及細細想,想每在晚春路過巷子的高牆旁,他幫自己掃去落在肩膀上的柳絮;想在夏日蟬鳴裏,他耐心給自己在紙上畫出來的電路圖;想他背對着深秋的大雨,讓自己留下的眼神……

陸況想,她喜歡時今一,一定是時間定下的事。

夜晚,下自習後,疲累了一天的陸況回到家,在樓道裏遇見等了她很久的時今一。

陸況問:“在等什麽?現在沒下雨啦。”

時今一答:“在等你,想和你說說話。”

陸況又問:“說什麽?”

時今一用盡一年的勇氣回答:“想說我喜歡你。”

陸況怔住,眼裏全是驚喜的眼波,花了十幾秒的時間整理表情,再擡頭時也是笑着的:“那我們想一塊兒去啦!”

時今一忽然不知道該接着說什麽,他發呆,盯着她背後牆上的小廣告。

陸況等得不耐煩,問:“你沒啥要說的了嗎?”

時今一木然地對着牆上念:“疏通下水道,撥打XXXXXXX;開鎖就找7個2;□□,XXXXX……”

陸況:“……什麽跟什麽呀?”

“呀”字從她嘴裏擠出一半,剩一半被他吞了。放晴後的夜空,不只有月光漫進樓道,還有星光灑進來。他的校服是藍白相間的,她的校服是純白色的。他的頭發剪得更短更利落,她的頭發逐漸長過肩。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變了,可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對她,她對他,沒變過。這就夠了。

時今一和陸況的“異地戀”穩步升溫着。他空閑的時間比她多,就常去一中看她。她偶爾也會忙裏偷閑,在周末坐半個小時的公交去六中找他。年輕人對所謂真愛都異常認真,只要能多一分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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