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則·思遠道
聽到的聲音很美,那聽不到的聲音更美。——(英)約翰·濟慈
1.
迎風點燃一根煙,火舌纏抱着煙頭自下而上舔舐,白色煙霧在面前彌散開來,慢慢露出新娘姣好的面容。程清遠擡手把殘餘的煙氣掃掉,笑着看嚴佳,幫她把碎發挽到耳後。
嚴佳用戴着白蕾絲手套的手向他打手語:“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能不能,少抽點煙?”
程清遠彎起嘴角,随手把煙往地上一丢,牽住她的手回答:“好,我不抽了。”
今天是2018年的農歷七月初七,距離程清遠第一次在葡萄架下遇見嚴佳,已經過去了十年……
09年隆冬,南城剛經歷一場大雪,一夜之間萬物都變得蕭條。嚴佳趴在窗前,望着沿葡萄藤包裹、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冰溜子,內心滿是新奇,不由催促站在她身後給她編辮子的奶奶:“奶奶您快點兒!”
奶奶不利索地張開大拇指和食指,繃開紅色頭繩圈住她的發尾,一邊繞圈兒一邊寵溺地應和:“诶诶,就好啦。”
一九二九不出手,嚴佳何止是不出手,連被窩都沒咋出過,家裏人又寵她,小孩兒貪睡便任她睡,總比大雪天兒的到處亂跑要省心。這會兒雪停了,闊別已久的晴天緊跟上腳步,已是日上三竿,奶奶心想她再睡下去得把胃給餓壞了,才跑到床邊輕聲喚醒她。嚴佳在三層棉被下翻身打了個滾,耍賴:“奶奶,我起不來呀。”
奶奶笑呵呵,捏她的鼻子輕柔地擰了擰:“佳佳起床啦!下午小舅舅要回家了,第一次見面,你總不能就這樣子見他吧?”
對于這個素未謀面的小舅舅,嚴佳自打被母親養到十七歲再被父親接過來,已在這家人面前耳聞多次。聽講這個小舅舅是她後媽的弟弟,是她“後外婆”在四十歲高齡時的意外之喜。你要說南城吧,名不見經傳地窩在江南水鄉這麽多年,經濟沒進步多少,重男輕女的老愚昧倒是一直都存在。所以哪怕風險再大,她“後外婆”也得把這個兒子生下來。
她偷偷算過,她後媽比她爸小五歲,她小舅舅再比她後媽小十歲,估摸着這個小舅舅也比她大不了多少。
“那我幹嘛叫他舅?”嚴佳對着葡萄藤翻白眼,從毛衣袖子裏探出手指,畏畏縮縮地撫摸以枯綠色藤蔓為心蕊結成的“冰葡萄串”。
屋裏奶奶聽的蘇州評彈隔着老遠傳過來——“雨打梨花深閉門,燕泥已盡落花塵。小紅娘遞簡西廂去,東閣筵開為壓驚。”
吳侬軟語裏,嚴佳低頭踢雪。忽然不知從哪吹來的一陣風,吹落架上的積雪,灑在她肩頭,她懊惱地擡頭,卻與面前的年輕男子打了個照面。男人高過她兩個頭,一身黑,頸邊繞一道灰色圍巾,向上包住一半的臉,只留一雙微微內凹的眼睛。
待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嚴佳踢了一捧雪到他的腳跟。男人站得筆直,對這場突襲無動于衷。嚴佳有些不好意思,嗫嚅:“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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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沒開口,但微微側耳,向她皺了皺眉。
嚴佳轉頭看看屋裏,又問他:“請問你是?你找誰?”
結果他還是沒回答,反而放下手上的行李箱,擡手拉下圍巾,露出友好的微笑。之後他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支筆和一本本子,遞到她面前,并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對不起,我聽不清你說的話,你可以在紙上寫給我嗎?我叫程清遠……你應該就是嚴佳吧?”
嚴佳一愣,方才想起她後媽也姓程,這麽一串起來,這個人貌似就是她那個應該在下午才到的小舅舅。但她略有分毫的尴尬,這小舅舅難不成還是個有殘障的人?怎麽以前也沒聽家裏人給她提過,這下好了,搞得她局促不堪,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想了想,而後伸手拿過他手中的本子和筆,在方寸紙張的正中央留下一行娟秀小字——“小舅舅好。”
程清遠看了,嘴角更彎,擡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屋裏的老收音機此刻正唱道,“張生是病恹恹病倒西廂內,瘦骨嶙嶙疾病侵。這一病幾乎無藥救,幸有小紅娘兩面善調停,有情人才得慰癡情……”
後媽推門進到院子裏,見到弟弟的第一眼就撲過去抱住了他:“清遠啊!想死我了!坐了這麽久的車,累了吧?”
在嚴佳這個角度,程清遠擡起戴着手套的手,拍拍她後媽的肩膀,兩眼笑出好看的弧度,答非所問:“姐,許久未見,你又變漂亮了。”
後媽從他懷裏脫身,才想起自己忘了用手語,又背對着嚴佳向他比劃了幾個她看不懂的動作,但嚴佳猜,應該是把之前問的翻譯了一遍,因為程清遠很快笑着回答:“不累,我一路睡過來的。”
幾番噓寒問暖,後媽終于轉身看她,并向她引見:“佳佳,這就是你的小舅舅,你問好了嗎?”
嚴佳點頭:“問好了啊。”
後媽滿意地笑笑,微微彎腰湊在她臉邊耳語:“你小舅舅以往是跟着外婆住的,外婆最近病危,送去北京大醫院了,他跟着陪了一段時間,現在我給你外婆請了護工,就讓他回來了,恰巧呢,外婆家的老房子又動遷,我就讓他過來住。總之呢,你要好好和他相處啊……”
嚴佳一邊在心裏補充“是後外婆”,一邊乖巧點頭:“知道啦!”
後媽扶程清遠進屋,嚴佳在身後盯着他褲腳上的雪随他步伐的擺動漸漸落到地上,才入神,忽然看到他回頭,沖自己彎起眉眼笑。
嚴佳才擡起的腳又落回雪地裏,仿佛被他的笑施了障術,一下子不知該進該退,這感覺甚是奇怪。很多年後嚴佳才領悟起,那一捧雪,那一個笑,或許就是令她情窦初開的乍見之歡,只是當時的她太愚鈍,沒明白罷了。
2.
程清遠既是程家所盼已久的“一脈香火”,自然從小到大都活在長輩們的寵愛和厚望裏。又恰好他懂事聰明,性格敦實有禮,沒有哪個人見了他不對他贊不絕口。
可就從他十四歲的某一天起,人們見了他不再是一個勁兒地誇贊他,而是改成了遺憾地搖頭,并配以憐憫的嘆息。
其實關于他聽力受損的原因,程清遠已不想再提。就像所有人面對自己的傷口都會謹慎地不讓它碰到水,他也一樣,并不想讓那件往事再被風吹回眼前。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殘損沒有剝奪他該擁有的愛,程母依舊寵他,連姐姐也把分到自己身上不多的寵愛又讓給了他五分。
故而這也是為什麽程母一病倒,程清遠就抛下一切不離不棄陪她北上治病的原因。
在飯桌上,嚴佳自顧自地一口橙汁一口糖醋排骨,耳邊聽着後媽對小舅舅的聲聲贊譽:“你們不知道,清遠啊,真的太孝順了!照顧了我媽整整兩個月,都沒怎麽睡過好覺,看這瘦的都脫相了!我實在心疼,好說歹說也把他勸回來了。不然他一開始還死活不回來!”
程清遠不知道她說的具體內容,但從這邊望過去,他姐姐嘴巴張張合合就沒停過,他就了然,她又在唠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
拄着筷子在碗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剝蝦殼,程清遠突然覺察到身側有人在戳他的胳膊。他望過去,才發現是那個一直沉迷于糖醋排骨的外甥女。
只見嚴佳捉着一根筷子,在杯子裏沾了些橙汁,然後在他倆間隙的桌面上寫——“你吃飽了嗎?”
程清遠失笑,抽了兩張紙巾包上她的筷子頭,回答:“飽了。”
嚴佳把紙巾拿下來,又用筷子頭寫道——“我也是,我們出去玩吧。”
程清遠點頭,随她起身離開座席。
連續放晴了兩天,南城的地理位置本就只能落濕雪,故而太陽一照,積雪很快就消融殆盡。嚴佳走到葡萄架下,擡頭已找尋不到那天的那串“冰葡萄”。
見嚴佳一直踮着腳伸長胳膊,程清遠走到她面前問:“你要拿什麽嗎?我幫你。”
嚴佳對上指了指她前天踩着板凳吊在藤架上的一袋橘子,程清遠擡頭,向她露出毛衣領口好看的脖子線條,嚴佳有一瞬間失神,再回過神來他已經輕松地把那袋橘子拿了下來。
他笑着問:“你為什麽要把它挂在這裏?”
嚴佳還沒習慣該如何正确和一個聽障人士交流,兀自認真地回答,答完看他的表情才想起他聽不見。她沉吟,向前邁步,拉過他空着的那只手,在他手掌上慢慢寫。
她寫,程清遠讀出來。
“因為……你要……吃……冰橘子?”
嚴佳滿意地點頭。
“為什麽?”他覺得好笑。
嚴佳眼神狡黠,又寫:“沒有為什麽。”
程清遠覺得這個女孩子很獨特,才接觸沒多久,就發現她是一個擁有自己小世界的人。這點其實和他有些相像,從聽不見聲音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無法擁有外面的世界。故而慢慢的,他在自己的內心裏築起了一座安全屋,很多該說又說不出來的,或是不該說不想說的,全都封存在裏面。不指望有一天誰會理解他,也從不對不理解他的人懷有怨怼。
可日子久了,他也希望能有人會理解他。他向外付出的溫柔良善也許不會有枯竭的那天,但向內的,已在日漸萎謝。
3.
在葡萄架下找到程清遠時,他手裏的煙已經燃了三分之一。嚴佳悄聲走過去,先繞至他身後,再由背後把數學習題冊伸到他面前。幸好程清遠反應及時,差點沒把煙灰彈到她的書上。他拿開煙,低頭,見書頁上附一張紙寫着:“小舅舅,能不能幫我看看第54頁第3題和第15題?”
聽說程清遠讀書時是個學霸,最擅長數學和化學,嚴佳覺着誤打誤撞撿了個寶,連出去上補習班的錢都省了,就天天纏着他問題目。
程清遠先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發出好聽的低笑,再回頭把她拉到跟前,語氣有些嗔怪:“下次問題目,不用這麽鬼鬼祟祟。”
嚴佳咧嘴,沖他任性地笑,又在他面前擺手讓他先別急着做題。她近來學會了幾句新手語,想要比劃給他看,再由他說出手語的涵義,好檢測她比得标不标準。
她先指了指自己,又雙手合十,再指了指他。程清遠笑答:“我,和,你。”
嚴佳興奮地點頭,程清遠佯裝不屑:“佳佳,這太低級了。”
嚴佳立馬不滿地瞪他,憤怒地指指他,再曲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彎了一下,而後又比了個“四”。程清遠挑挑眉,明白過來後無奈地看她:“你是想說,我二十四歲了?你在說我老?”
嚴佳嘚瑟地微擡下巴,表示贊同。
程清遠不知什麽時候悄悄把煙扔了,握住筆在草稿紙上給她算題,并說道:“佳佳,別笑我老,總有一天,你也會二十四歲,你也會老。”
嚴佳搬了小椅子湊在他旁邊,盯着他算題,并偷偷看他垂下來的睫毛。她知道程清遠還有微弱的聽覺,只要離他近一點說話,他也能聽得見。于是她湊到他耳邊,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說:“程清遠,你很好看。”
正在草稿紙上畫函數圖的筆果然頓住,握着筆的人擡頭,眼含着驚異和……一些些羞意,對她說:“佳佳,不許叫我的名字,你得喊我小舅舅。”
嚴佳雙手撐着膝蓋,刁蠻地沖着他耳朵高聲喊:“那我偏不!”
她覺得這個小舅舅的性格和她的後媽真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仿佛不是一家門裏出來似的。她後媽潑辣爽利,大大咧咧,真要拿個經典人物來形容,她能想到的就是王熙鳳。而她小舅舅,總一副溫柔謙和的樣子,三句不過還容易紅耳根。當她發現了這個特點,就愛上了有意無意地去逗弄他,一點也不拿自己當晚輩。
你瞧,她都過分到這個地步了,他也不對她發火,反而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對着草稿給她講起了題目。
他語速很慢,講得很詳細,每到重要的步驟都會停下來等一等。結果算出來後,他擡頭問她:“懂了嗎?”
嚴佳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懂沒懂,反正點了頭。程清遠看出她那點小聰明,把筆朝向她:“懂了你就寫一遍過程。”
嚴佳:“……”
程清遠眼裏略含戲谑,僵持着手不動,等她捉筆。嚴佳只好把筆拿過去,稍稍思忖後,在草稿紙上寫:“程清遠,你有女朋友嗎?”
程清遠拿她沒辦法地嘆氣,接過筆在他的名字上劃了一條橫線,改成“小舅舅”。
再擡頭,嚴佳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程清遠只好回答:“沒有。”
嚴佳又在紙上寫:“我不信,你這麽好看,怎麽會沒有女朋友呢?”
程清遠盯着那行字,順着她的語氣自嘲:“是啊,我這麽好看,怎麽會沒有女朋友呢?可能……因為我是聾子吧。”
嚴佳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再下筆寫些什麽,緊跟而來的是心髒一抽一抽的疼痛。她放下筆,又湊到他耳邊,用他聽得見的音量問:“那你以後會找女朋友嗎?”
程清遠低頭不看她,思考了很久才出聲:“可能吧,如果那個女孩不嫌棄我聽不見的話。”
嚴佳在當下有一種湧上心頭的沖動,那就是告訴他“我不嫌棄”,但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來。這之後他花了二十分鐘給她講題目,二十分鐘裏她腦海裏想這四個字想了兩百遍,也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4.
程清遠又在抽煙了,身後是青白色的月光,身前一片早春的濃霧,他伶仃而立,手裏的煙燃了一半。
嚴佳才下晚自習,沾了滿頭的霧水,劉海貼在額頭上,走到他跟前,用手語問:“程清遠,聽說你白天去相親了?”
程清遠見她來,馬上就把手裏的煙浪費地丢了,有些無可奈何地笑:“是啊,你都說了,我很老了,也該是時候了。”
嚴佳打手語:“那女人漂亮嗎?會嫌棄你聽不見嗎?”
程清遠語氣平和地回答:“還可以,好像……不嫌棄。”
聞言,嚴佳莫名失落,垂下腦袋不肯看他。而後氣鼓鼓的,邁大步子從他身邊繞了過去。她聽到程清遠在後面疑惑地喊她,喊了好幾聲,可她就是沒回頭。
在那個夜晚,她突然心煩意亂,怎麽也睡不着,怎麽也不希望一睜開眼就到了第二天。萬一第二天,他又得去見第二個女人呢?也許第二個女人比第一個女人更漂亮,更不嫌棄他聽不見,也許他們會一見鐘情,再之後熱戀、結婚……她猛地把被子和上層的毛毯拉起來蒙住頭,在被窩裏蹬腳。
“我能喜歡我舅舅嗎?我能嗎我能嗎?”在快睡着時,她在心裏聲嘶力竭地問自己。
“反正又不是我親舅舅,我應該能喜歡他吧。”窗邊擦過一抹晨光,在初初入夢間,她好像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在這樣堅定地告訴自己。
果然第二天,程清遠又要去相親。嚴佳搞不明白她那個後媽怎麽就這麽猴急,非得像嫁姑娘似的要把弟弟送出去。
中午她剛午睡醒,滿腦子的起床氣,正準備去盥洗室刷牙時看到堵在鏡子前剃胡子的他,更是氣急敗壞,走上前毫不客氣地從他胳膊下鑽過去,把他擠開,冷聲道:“我要刷牙!”
程清遠沒聽清她說的話,更是不明白為什麽她一臉愠怒,所以右手握着刮胡刀,一臉無助地呆站在一旁。
嚴佳本來不打算理他,可在鏡子裏看到他迷茫的眼神和僵住的手時,又于心不忍,遂沾了一點牙膏沫兒,在鏡子上潦草地寫——“刷牙!你等會兒再刮!”
程清遠這才微笑,并縱容地說:“好。”
眼瞧着他溫柔的注視就要從鏡子裏離開,嚴佳的心髒一下子跌空,趕忙甩下牙缸拉住他的胳膊,然後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在鏡子上寫——“可以,不要去嗎?”
程清遠愣住,并很快讀懂了嚴佳此時的眼神是什麽意思。他覺得那眼神很危險,又不由自主地心悸,想要擡腳朝那兩汪深潭中邁去。于是他趕緊低下頭,把胳膊從她手心中抽出來,擡手随意抹掉自己嘴邊的沫兒,從盥洗室逃之夭夭。
自他這個狠心的舉動起,嚴佳就暗下決心,至少一個月,不可以再和程清遠說話!于是她晚上回到家,脫鞋放書包也耷拉着頭,吃夜宵也耷拉着頭,去洗澡也耷拉着頭。
将近十一點半,她奶奶和後媽都睡了,屋裏靜悄悄。她等自己不會哭出聲了,才把花灑關掉,抖着身子抵抗着春寒穿上睡衣。站在浴室門前深呼吸,她頂着一頭濕發拉開門,卻被迎面一個黑影又推了進去。
她感到,在滿室的水汽中,程清遠用灼熱的身子抱着她,并小聲對她說:“佳佳,我今天聽了你的話,我沒去。”
嚴佳失語,剛想開口說話,又聽見他在頭頂“噓”了一聲:“小點聲,別把她們吵醒了。”
嚴佳心想,我小點聲你哪能聽見啊……無奈,她從他懷裏退出來,隔着蒙蒙的霧擡頭與他對視,良久後,打手語:“你跟我說這個,是什麽意思呢?”
程清遠把她胡亂揮舞的手握住,微笑:“就是你的意思。”
嚴佳差點就又哭出聲,她張開手指緊緊回扣住他的手掌,怕他松手,有些無措地對他說:“程清遠,我是不是太大逆不道了?可是我就是喜歡你啊,我好像從第一眼見你就對你有感覺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樣,但你不是說,你想找一個不嫌棄你聽不見的女孩嗎?我告訴你啊,我就是那個不會嫌棄你的人。反正……反正,你又不是我親舅舅,我也不是你親外甥,我們還是能在一起的對吧?又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我們不能在一起,對吧?”
她叽裏呱啦呢喃了一堆,程清遠一句都沒聽見,只能無奈地笑着看她講完,待她平複下來後,傾上前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而後說:“佳佳,慢點說,別着急。”
嚴佳睜着大眼,木然地發呆,周身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這一刻全部集中到額頭正中,眷戀又不舍地回味他剛剛那個吻。
她破涕而笑,從他手中慢慢抽出手,舉起右手在他眼前攥成拳。
先伸直小拇指,收回;再伸直大拇指和食指,收回;最後同時伸直大拇指和小拇指,收回。
然後她一直重複。
女孩舞動的手指像寒夜裏的焰火,在程清遠的眸裏綻放,他啞然,只剩微笑。
“佳佳,你知道這個手勢的意思嗎?”
“我知道的,清遠。”她看着他,有力地回答。
5.
嚴佳過完十八歲生日的第二天,南城下起入夏後的第一場大雨,零碎的大雨拍打着葡萄架,她坐在屋檐下與雨聲作伴,默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僅僅愛青草遍生于廢墟之間。”她對這一句一見傾心,用指尖摩挲了好幾遍。
今天她奶奶和後媽一同上山燒香去了,家裏只有她和程清遠。程清遠好像很會做飯,她認真品讀鑒賞世界文學的心緒被屋裏飄出來的香氣叨擾。恰巧翻到下一章節時,他推門到院子裏,喚她:“佳佳,吃飯了。”
嚴佳坐在椅子上沒挪動,轉身看他,對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空位,暗示他過去坐。程清遠愣在門邊,系着圍裙的樣子還有些滑稽可愛:“下大雨,別在外面呆着了,我們一起進去吧。”
但她堅持,程清遠只好卸下圍裙,坐了過去。
嚴佳把書放到腿上,貼近他身邊,大膽地說:“清遠,我成年了。”
程清遠模模糊糊,大致聽到了“成年”這個詞,盯着她熠熠的雙眼發呆。他心裏有一場海嘯山崩,面上卻依然風平浪靜。他克制地說:“佳佳,你還小。”
嚴佳脫下防寒的針織外套,雙手頂起來,罩在他倆的頭上。在外套的庇佑下,她傾向前親吻他,想學習包法利夫人的勇敢無畏:“清遠,我不小了,我成年了。”
程清遠這下聽得很清楚,她的話語一個字不拉地從雨聲中剝離,向他的心髒抨擊。
他啞着聲音,回:“佳佳,你不要沖動,也許……你會遇見更好的人。”
嚴佳氣急敗壞,貼住他的耳根熱烈地說:“我偏不要。”
“我只想要你。”
你要問程清遠此刻在想什麽,他可能會說,他好像看見,本在他心裏只剩小溪在滴滴答答的溫柔,在一瞬間漲潮,變成一汪趵突泉。
收緊兩人頭頂的衣服,程清遠吻了回去。滂沱大雨化作牛毛紛飛時,他站起來,懷裏橫抱着她,大步走向屋裏,奔赴一場荒唐的夢。
6.
白露過後,程母病情愈加嚴重,清醒時只有一句囑托:“讓我在合眼前看到清遠娶妻。”
于是姐姐又着急忙慌地開始給程清遠張羅相親。
長這麽大,程清遠幾乎從未對母親和姐姐的安排有過拒絕,往往她們提,他為了讓她們開心,就一定會順從地去做。可這一次,他也不知道問誰借來的膽子,第一回 堅決又果敢地向姐姐提出了反抗。
昨日,在一家子都午休酣睡的時分,嚴佳偷偷爬到他床上……後來她從被窩裏面鑽出來,湊到他耳朵邊悄聲說:“清遠,假如有一天真的需要去面對,你不要一個人面對。”
可能,就是這句話,給了他離經叛道的勇氣。
于是他在姐姐面前跪下來,誠懇地道歉:“姐,對不起,我不能去相親,我已經有了愛的人。”
姐姐對他的行為很是吃驚,還欣喜,這樣也好,幫他挑姑娘的功夫都省了,就興奮地用手語問:“是誰呀?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程清遠深呼吸,閉上眼睛,啞着嗓子回答:“是嚴佳。”
他睜開眼,看見姐姐站在他面前的雙腿先是打顫,而後癱倒在地上。他爬過去扶她,卻被她憤怒地推開。
“程清遠!你是禽獸!”她快速地比手語咒罵他,“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你是嫌媽死得還不夠快嗎?這麽多年,我們從來不提,對你寵着愛着,什麽好的都給你,就是因為你是我們全家唯一的希望了啊!我看你都忘得一幹二淨了!你忘了爸是怎麽死的了嗎?”
程清遠感到,附在那個瘡口上的痂,又慢慢被撕了下來。
程父死于程清遠十四歲那年。
那天程父剛提了新車回家,程清遠像所有男孩一樣,對機械有着熱情與好奇,所以他懇求爸爸:“能不能讓我開一開?”
在那之前,他已經跟鄰居家的大哥哥們偷學了很多回駕駛的技能,故而非常自信。程父寵他,不忍心拒絕,便坐在副駕駛陪他一道去馬路上溜幾圈兒。一開始非常順利,連程父都驚訝于兒子的技藝娴熟:“好孩子!我尋思我開得都沒你好!”
這一誇,誇出了輕狂年少的劣根,他開始得意忘形,在沒有人車的大馬路上猛踩油門加速又加速。程父一開始也縱着兒子鬧,還打開窗子放許巍的歌和他一道歡呼。
沒多久程清遠就發現了不對勁。無論他怎麽踩剎車,換擋,車子的速度都減不下來,反而越來越快。事态好像一發不可收拾了,他才想起向父親低頭,恐懼地說:“爸……剎車好像不靈……”
未等他爸來得及有什麽反應,從右邊岔路快速駛來的一輛大貨車,把他爸的生命終結在了2014年的那一天。
同時,也奪走了他聆聽世界的權利。
他想向姐姐辯解,這麽多年他其實一直都沒忘,一直恪守自己作為全家人唯一希望的“職責”,戰戰兢兢地彌補他的過錯,雖然再怎麽彌補,也換不回他父親。
可他真的想愛啊,畢竟有哪一個是像嚴佳那樣,不摻雜任何目的與條件,純粹地愛着他呢?
姐姐在他面前哭得崩潰,打手語:“我把嚴佳當親女兒,你要是眼裏還有我這個姐,就不可以和我的女兒在一起。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我現在就去多找幾家婚介所,你在家安心等,等着相親,別的什麽都不許想。”
這一場對峙仿佛擲入水中的黃豆粒大小的金屬鈉,在頃刻間引爆之後的生活。從此開始的程清遠和嚴佳無論再怎麽努力,之間的距離也依舊越來越遠。
後媽堅持要把嚴佳轉到南城一家專門訓管問題青少年的寄宿學校,還老拿看怪物的眼神看她:“佳佳,你是不是有什麽心理疾病?”
嚴佳固然死都不承認,并口口聲聲自己和小舅舅是真愛。被送去寄宿學校後,她好幾次在半夜爬高牆逃跑,跑一次被逮一次,逮一次被罰一次,每罰一次都要手抄五十遍青少年行為規範準則。她不願意抄那些惡心的東西,就在老師發給她的信紙上一遍遍地寫:“程清遠,我愛你。”
她屢教不改,反複了五次後,程清遠悄悄去學校看過她。
隔着門口的鐵栅欄,程清遠看到她手臂上用荊條打出來的傷口,禁不住隐忍地流淚。
“佳佳,放棄吧。”他說。
嚴佳抿着嘴,搖頭。
高牆內的上空又回蕩起集合的哨令,嚴佳一邊緩緩後退,一邊擡起右手握成拳。
伸直小拇指,收回;再伸直大拇指和食指,收回;最後同時伸直大拇指和小拇指,收回。
她一直重複,直到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裏。程清遠內心劇痛,站在欄邊深呼吸,點煙,抽到太陽落山才走。
2010年初,程清遠悄無聲息的,一個人離開了南城。
7.
沒有人知道程清遠去了哪裏,就連嚴佳都不知道。但這些年嚴佳一直有收到他寄來的信,每封信的郵戳都不一樣,卻能安慰她,他很好,一直都平安。他的信似乎都随心而寫,有時信封拆開會掉出來厚厚一沓紙,嚴佳要一個字一個字地花上大半天才能讀完;有時候又僅僅是一句話,就信紙一鋪開,他就穿到她的面前。
“佳佳,身體好嗎?我前幾天患了一點小感冒,不過還好,只是嗓子有點疼。你要快樂,想你。”
“佳佳,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就這樣給彼此一個念想,哪怕再不見面,也已經很好。畢竟無論是你要靠近我,還是我要靠近你,都要跨過無數磨難。雖然我無所謂,但我不希望你這樣做。我只願佳佳永遠平安喜樂,不想她為了我再去遭受任何的苦難。嚴佳應該做一個平凡的女孩,在南城快樂長大,又在南城幸福終老,有一個健全溫柔的人不離不棄地陪伴她,而後子孫繞膝,晚景如春。
可我想到這,寫到這,又不甘心。我又矛盾地希望那個人就是我,我可真自私……”
近幾天,嚴佳愛聽藍又時的《曾經太年輕》,無事做時,她就像當年那樣,坐在葡萄架邊的屋檐下,邊聽歌邊讀他的信,就好像他還在她身旁,就好像他們依然共披一件衣裳,把下墜的雨格擋在葡萄架上……
“曾經太過年輕卻絕對真心,我給的愛始終任性,不懂花開只一次的愛情。曾經太過年輕,淚純真透明。你的堅定,我仍然還相信。直到如今你說愛的那封信,我一直都收藏着,折疊用心,讓誓言幹淨……”
南城近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留在了2009年。程清遠不停游走的遠方,始終以南城作圓心畫圈。而嚴佳的花開只一次,全都付給了程清遠。
8.
僅有煙頭燒焦的煙安靜地躺在地上,火星慢慢熄滅,煙氣只剩奄奄一息。酒店門口燃放着兩千響大鞭炮,漫天的硝煙也蓋不過新婚的喜氣。
嚴佳捂住耳朵,偷瞥身旁的程清遠。唯在此刻她羨慕他聽不見,連畏畏縮縮捂耳朵的動作都省了。他低頭幫她拾掇裙擺,怕到處飛濺的鞭炮殘骸糟蹋她潔白無瑕的婚紗。
鞭炮聲停歇後,程清遠站直,看向她問:“佳佳,高興嗎?”
嚴佳眼裏有淚,沖他點頭。
程清遠笑:“那就好。”
“新郎來啦!新郎來啦!”一樓大廳裏沖出一群人,簇擁着正前方的新郎,向門口的嚴佳走來。嚴佳轉身看看他們,又回頭看程清遠。
“去吧。”他說,并緩步退到一邊。
嚴佳強忍的眼淚順着臉頰下滑,新郎已走到她身旁,牽起了她的手。
“程清遠,是因為你能來,我才高興的。”提着裙擺轉身前,她迅速扭頭看他,說道。
只可惜,退到微風裏的程清遠,一個字也沒聽見。
你聽,是誰家評彈又在唱——“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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