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則·你一來

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沈從文

1.

上午八點半,南城三裏灣菜市場,小弄兒縱橫交錯,小攤兒橫七豎八,中間夾雜着艱難蝸行的三輪車和摩肩擦踵的人群,沒有理想市井“青旗沽酒”的意境,倒全是世俗的煩瑣庸俗。

“哎——!白菜便宜賣了噢!九毛一斤了噢!”

“正宗土家黑豬肉了噢!不注水不打藥了噢!”

葉欣媛剛從一群哄搶十塊錢三斤桃的大媽中擠出來,就接到了隊長的催命連環call:“小葉啊,在哪混呢?!我這還有三份文件等人整理呢……”

葉欣媛沒咋聽清,開了免提才勉強把後半句聽到,她無奈:“隊長啊,我在菜市場巡邏呢,你等我一會兒回去弄吧。”

“哦……巡邏啊,”隊長悠悠地說,“那你……給我買兩塊大餅帶回來吧,我早飯還沒吃。哎,記得都刷辣醬啊!”

葉欣媛挂了電話,臉耷拉老長,一邊嘀咕着罵罵咧咧,一邊還是把腳擡向了路邊的烤大餅爐。她在三裏灣派出所混了快一年了,依然是個沒啥正事可幹的片兒警。偏又南城這兩年治安出奇的好,需要她的地方除了張家吵架,就是李家掉貓,真有大動靜了,全所出警也不屑帶上她。“小葉啊,你就看好我的辦公室,順便給我的花澆澆水。”這是隊長最常對她講的話。

她被職場性別歧視壓榨了許久,苦于一身的能耐無處施展,所以每天早上都會來三裏灣最亂的地方溜溜。哪怕能逮着個偷菜的小偷啊,那也是好的。

站在爐前,眼瞧着焦香撲鼻的兩塊大餅都要進別人的肚子,她憤憤,使壞地叮囑:“多刷點辣醬,最好能辣死人那種!”

“打架啊!有人打架啊!”突然,一聲尖利的嚎叫傳進葉欣媛的耳朵,她敏銳地站直,整個身子都溢滿了興奮的警覺。連大餅都不要了,她沖開人群就往聲源處狂奔。

“哪呢哪呢?讓一讓讓一讓,我是警察!”她邊跑邊叫,仿佛這是她沖鋒陷陣的榮耀號角。

等擋在前方的人群都被她攻陷,出現在面前的是兩個呈疊羅漢般扭打的赤膊無賴。

“媽的,死爹小偷,把我錢包還我!”壓在上面的花臂大哥咒罵着,拿拳頭死命捶打下面的那個。

葉欣媛把兩邊袖子一捋,從兜裏掏出警官證,湊到他們跟前:“不許動!我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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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的小光頭果然怕了,甩手甩腳的拼了命也要掙脫出來。上面的大胖子這下有恃無恐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回頭沖葉欣媛笑:“警察同志,這是個小偷,他偷我錢包!您給管管,為社會懲惡揚善!”

葉欣媛額角一抽:“那……那你先起來,我好問話。”

大胖子立馬收起笑容:“那可不成!我起來他就跑了!”

小光頭見勢頭不利,開始喊冤:“警察同志,我真沒偷他錢包,是他想要害我,他想打死我!”

大胖子不高興了,瞪他:“那你倒是說啊,我為什麽要打死你?!還不是因為你欠錢不還?”

小光頭:“還,還不是因為你放的是高利貸,半個月利息五千,誰還得起……”

大胖子:“還不起你別借啊!”

一人一句,吵得葉欣媛頭都大了。她叉腰,擡頭大喊一聲:“好了好了,都別吵了!你們兩個,一個別想跑!都跟我去派出所,我來好好查查!”

說完她就從褲腰上卸手铐,用蠻力拉大胖子起來,拿手铐的一邊拷住他橫肉堆疊的手腕。這頭剛解決,下面的小光頭爬起來還沒站穩,拔腿就跑。

“哎!你別跑!”葉欣媛慌忙喊他,可注定徒然。她扭頭看看噸位極高的大胖子,心裏快速思考,帶着這貨跑肯定跑不快,但要是把他丢這裏,搞不好得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咬牙,一跺腳,她索性帶着胖子一道跑。

菜市場裏的路拐彎抹角,障礙物又多,偶有滿地的殺魚血水,葉欣媛要很小心才不會滑到。她已經用盡全力了,可小光頭跟她的距離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分秒拉大。這時候,也只能盼着有熱心群衆幫她了,于是她高聲呼喊:“我是警察!幫個忙,抓住前面的小偷!”

還真別說,老天真替她開眼了。不多時從巷尾一側沖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毫不費勁就把小光頭按倒在地。

“啊啊啊老娘娘開眼!”葉欣媛感激涕零,得以喘息了片刻,拉着大胖子快走過去。

只見一人單手扭着小光頭的雙手,像繩索緊扣他的手腕般令他毫無反擊的餘地。反觀這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輕輕松松叉着腿坐在馬路牙子邊,空的那只手悠然地抽着煙。

葉欣媛走近前時才看到這人的側臉,有剎那的恍惚,她頓住,不由屏住呼吸。

這人吐了口煙,轉頭看他們的方向,一臉得意:“警察同志……”

才說四個字他就愣住了,望着葉欣媛的臉,良久後震驚疑惑地喊:“小……小結巴?”

葉欣媛這時已面無表情,從牙縫中擠出三個字:“老痞子……”

2.

關于小結巴和老痞子的故事,得往前再追溯七年。鏡頭沿着石磚凹凸不平的巷子一路往裏拉,對上南城府學巷裏第三排的小矮樓,這就是故事最開始的地方了。

那年小結巴十七,正為成績不好高考該咋辦而終日焦頭爛額。一天中午放學後,她包裏裝着一張不及格的化學試卷,這試卷仿佛令她的包有千斤重,幾百米的路走得步履維艱。她家住小矮樓最靠裏,途經外面那間時,她看到好像有新房客要搬進去。

新房客留寸頭,穿短袖黑襯衫,任一張輪廓鋒利的臉和一雙精瘦的胳膊被炎炎的烈日曝曬。葉欣媛皺眉,不由把頭頂的太陽傘又擺正了一點。

剛小心翼翼又滿是好奇地邁過他身邊,她就被叫住了:“嘿!中學生!問你個事兒!”

葉欣媛有那麽一點害怕,不敢回頭:“啊?什……什麽……事?”

她聽見新房客往她這邊走了走,而後繞到她面前,低頭看傘下的她:“你知道,你們這兒的有線電視該去哪交費嗎?”

葉欣媛緩緩擡眼,謹慎地打量他的深窩眼,回答:“我……我不知道。”

新房客笑了:“你是天生結巴嗎?還是你怕我?”

葉欣媛有個毛病,膽兒賊小。甭管是站全班同學面前自我介紹,是在廁所洗澡時看到一只小蟑螂,還是晚上睡覺窗前閃過車燈,她的心髒都忍不住直突突,一突突就止不住舌頭打結,然後講話就會坑坑巴巴。

她深呼吸,努力捋順了舌頭,擡頭直視他:“沒……啊,我好得很。”

新房客“哦”了一聲,還真別說,他嗓音還挺好聽,比聽力磁帶裏的男聲還好聽。葉欣媛莫名臉紅,愣在原地不知該說什麽。

“那算啦,我回頭問別人吧!”新房客咧嘴笑得很燦爛,挪開腳跟要給她讓路。

就在這一瞬間,葉欣媛也不知怎麽的,就想起自己那張只有47分的試卷,又想起化學老師說的“不及格的同學都拿回家訂正,順便給家長過目留個簽名”,她靈光閃現,火速回頭喊他:“嘿!叔……叔,你能幫我個忙嗎?”

新房客懷疑自己聽錯般睜大眼睛看她,拿食指朝自己點了點:“我?我是叔叔?”

怎麽瞧着這人也快奔三了吧?一副滄桑落拓的樣子,葉欣媛還仔細斟酌了一下,覺得這稱呼最為禮貌得體,便肯定地點點頭。

新房客無奈,垂下手,吊兒郎當地走回她面前:“得,叔叔就叔叔吧,你要我幫你啥忙?”

葉欣媛松開一邊的包帶,從包裏快速抽出那張滿是恥辱的試卷,合着紅筆一起遞到他面前:“我……高二開學……第一回 考不及格,你……你能幫我簽個字……嗎?”

“叔叔”望着她擰緊了眉頭,略有為難:“這不大好吧?”

葉欣媛也有點忐忑,回頭看了看自家窗子,貌似家長還沒回來,她又看向他誠懇地說:“拜……拜托了,我爸……要是知道了,得氣死……不可。”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叔叔”再不幫就顯得有點不仁義,故而他清清嗓子,接過卷子和筆:“我話說前頭啊,我字不太好看。”

“沒關系!”這三個字葉欣媛倒一點沒結巴,可能是樂得忘了結巴。

“呃……你家長叫啥?”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握着筆懸在卷子上,挑眉看她。

葉欣媛報了他爸的名字,等他按自己的指示簽完,又犯傻地問:“叔叔,你……姓什麽?我姓葉。”

“叔叔”低笑,拿筆帽那頭戳戳她的試卷最上行:“我看到你名字啦……”

在葉欣媛有些局促的時候,他把筆蓋好,卡上試卷,随手往她校服外套的口袋一塞:“行啦,簽好了。我叫韓易,‘容易’的‘易’。還有啊,我也才二十二,不就是皮膚粗糙了一點嗎,哪就像叔叔了……”

葉欣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擡手把卷子往口袋裏送了送。碰到那支筆時,還能感受到剛被他抓握留下來的溫度。毒辣的陽光正筆直地當空,她看到韓易頭頂的發尖兒都被曬得反光,恰有一滴汗沿着他的太陽穴淌到耳根。

3.

小結巴和老痞子的第二次交流,發生在他搬過來一個禮拜後。

那天天正陰,濃雲的波動翻着地上的草皮,空氣裏都是要下大雨的氣味。韓易中午剛起床,趿着拖鞋下樓到院子裏收衣服。收着收着忽然聽到有人在哭,他歪頭,往院牆外探,找到躲在牆根哭得極為可憐的葉欣媛。

“嘿,小結巴!”他用氣聲喚她,“哭什麽呢?”

葉欣媛聞聲頓住,從膝蓋間擡頭,一臉苦相地看他,又假裝倔強:“沒什麽。”

韓易把衣服往窗臺裏一塞,推開院門走到她旁邊蹲下,點煙:“又考不及格啦?”

葉欣媛擡起被筆芯畫成花臉貓的校服袖子,在眼下犟氣地一抹:“不是。”

韓易吐煙:“那就是,被小男朋友甩了?”

葉欣媛聽了氣不過,擡胳膊拍了他一下,差點沒把他的煙抖掉:“诶喲,你仔細點兒,我這一根貴得很。”

見她一直不說,他也就不再問。西面的天空慢慢傳來悶雷,黑影漸漸蓋過他們腳下的牆根時,葉欣媛終于肯吐露心聲:“我覺得很迷茫……不知道未來該怎麽辦……”

“嗨!”韓易彈彈煙灰,“我還以為多大點事兒!不就是怕考不上好大學嗎?我在哪兒看過,你們這叫啥來着?為賦什麽詞說什麽愁?”

“為賦新詞強說愁。”她怏怏。

“哎對!你看,你自己都這麽說,其實我覺得你們這些新青年啊,天天念書都念傻了,好像覺得只有讀書考試才有出路。這叫什麽道理?你看我,我小學畢業就沒念了,不照樣活得很好?”韓易牙齒夾着煙,頭頭是道。

葉欣媛沒打斷他,任他沉浸在自我中,待他說完,悶着聲音問:“那你會掙錢嗎?”

韓易不說話了,擡頭看天,半晌後扭頭笑着看她:“管我一個人夠了。”

葉欣媛又說:“我爸說,沒正經工作的人都是痞子混子。”

韓易一怔,把煙從嘴裏拿開,淡淡地笑:“可以這麽說。”

“那你爸不罵你嗎?”她這會已經收了眼淚,可以很平靜地跟他聊天。可天空不平靜,愈來愈陰沉。

韓易調侃地答:“罵什麽罵,罵我也聽不見。”

韓易之所以能不痛不癢地說出這句話,其實有原因。他老家在農村,不到初中就離家了,跑到大城市裏混跡。他爸他媽都是只會生不會養的德行,他行大,之後他們又不計後果地生了一窩,生完了又不管。韓易有時候想想,要不是當年跑得早,指不定等到餓死都無人問。

人生海海,能平心靜氣說出的話,一定都是在無數個難眠的夜裏從牙根間打磨出來的。

葉欣媛體會到他調笑背後的心酸,懂事地噤聲。

韓易忽然覺得昨晚電扇吹得有點傷,加上變天,以前跟人打架傷過的骨頭都在酸脹。他站起來活動活動,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和耳機,低頭看葉欣媛:“小結巴,給你聽首歌。”

葉欣媛接過他遞過來的耳機,塞進耳朵裏。他又蹲回他身邊,右耳裏也多了只耳機。

有強風刮過,晃動牆頭的樹枝。葉欣媛聽到耳機裏有一個低沉的女聲在唱:

“寧願時間放過我的眼,把你看成墓碑。還是想起殘缺的回憶,曾經讓我完美。以為相逢流下不相識的淚,無情如流水。只是忘了你是誰,難忘你是我的誰……”

葉欣媛模模糊糊中,聽出了深沉的悲傷。她轉頭看他:“老痞子,這歌叫什麽?”

韓易正對着院牆上的裂紋發呆,輕聲答:“周迅的,《愛恨恢恢》。”

4.

小結巴發現,老痞子是真的沒啥正經工作,有時候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到院裏晃晃抽幾根煙,又跑回去睡了;有時候就背個包出門,好幾天院門都是鎖的,而後不知不覺中,院門又開了。她也不知道他從哪掙錢,盡管滿心好奇,但又不知從何問起。

她愛在正午起床後開窗,先看看電線杆上的幾只麻雀,再把視線向下轉移,偷看在院中木着臉抽煙的他。

也愛在夜晚放學後,在他院子的門前停留一下,先擡手揮一揮或明或暗的月光,再轉頭看二樓的窗子,在玻璃上找裏面的光亮。

她對老痞子自由自在的生活有着無限憧憬,想要成為他那樣無挂無礙的人,又或者,想和他那樣的人“浪跡天涯”。

這種大膽荒謬的幻想在她心裏生根,跟着院牆邊的樹一道生長,卻在有一天被連根拔起。

那是農歷二月初九,葉欣媛本興致沖沖地下樓想找韓易,告訴他自己已經學會了唱《愛恨恢恢》,并在歌詞本上工工整整地把林夕的詞抄了下來。

她沖到他家院牆邊,剛要出聲喊,卻看到韓易和一個長發女人一邊擁吻,一邊脫着外套進了屋。

葉欣媛喜悅的腳步僵在院牆邊,手裏的歌詞本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她轉身回家,回到家後做什麽都不說話。吃完飯把碗放到水池裏,恰好從窗子看到那個女人已經穿着整齊體面地從他家離開。她立刻扔掉手邊的東西,跑到他家門口。

彼時韓易正在寒風中抽着煙聽歌,見她來,笑着就要打招呼,卻被她怒氣沖沖地搶了個先:“我都看到了!”

“啥?看到啥?”他不解,摘下一只耳機。

葉欣媛不管三七二十一,推開院門進去:“你跟那個女的!”

韓易目光迅速一沉,低聲說:“小結巴,大人的事你別管。”

葉欣媛擡下巴:“上回不是還說,你不比我大多少嗎?”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哪來的勁頭在這管閑事,但轉過眼來自己已經問出了口:“那個女的是你女朋友嗎?還是你老婆?”

韓易盯着她許久,然後很是随意地回答:“啥都不是。”

葉欣媛這下更憤怒,或許是自己歆羨崇拜這麽久的人,在真面目揭開時反差太大,她一時無法接受;又或許,她就只是生氣,沒什麽原因。于是她怒瞪着他回:“你真渣!”

韓易站直,對她的指責無動于衷,反而有些無可奈何。他拉緊前襟,狀似不在意地微笑:“去看書吧,少跟我玩,我又不是什麽好人。”

可小結巴不可能就此不跟老痞子玩,相反,她對他的怨念越深,好奇也就越強烈。

後來那個女人也在他家出現了幾次,每一次都穿得很華貴,化着精致的濃妝。每一次她看到那個女人,心裏都有一種無名的妒意。她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都喜歡那種類型的,美豔苗條,成熟有風韻。再低頭反觀自己一貧如洗的胸口,她煩躁地往床上一倒。

韓易這邊剛靠坐在床頭,呆愣愣地看着從指間升起的煙霧。他身邊的女人靠到他肩上,逗弄他的耳朵:“哎,我怎麽覺得,每次我來你家,你隔壁的那個小姑娘都一直在盯着我啊?”

韓易微微偏頭,不動聲色地離開她的手指,并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耳朵,唇角不屑地揚起:“就是一小屁孩兒,你管她呢。”

女人躺回床上,哈哈直笑:“她是不是喜歡你啊?”

韓易捏着煙低頭看她,皮笑肉不笑:“我只喜歡你。”

說完他扔了煙,又撲進了被子裏。

開春了,院牆邊的樹結了花苞。葉欣媛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把耳機聲音開到最大。

“……寧願犧牲忘情的道行,在你面前崩潰。還是選擇枯木的堅強,把那春草摧毀。寧可吹起凋謝的夏花,還是如秋葉靜美。難道不懂得絕情,感情就沒有枉費……”

只是奢望再聽到,左手拿煙右手分耳機給她的他,說一句:“小結巴,給你聽首歌。”

5.

小結巴還有百天就高考了,她這個分數考一本很危險,幾乎頓頓吃飯都要跟爸媽拌幾句嘴。大部分時候都是爸媽說十句,她才敢回一句,回完這一句,又要面對鋪天蓋地的二十句。久而久之,她覺得沒勁,就幹脆任他們說,她反正一聲不吭。

這在她爸媽看來,是要老命的冷暴力,于是開始把矛頭從成績轉向她的性格:“你啊你,就是什麽都不聽,自以為自己很厲害,我們說話現在都學會不理睬了。你這個性格,以後去了社會上能做什麽事?你是不是嫌我們煩了?告訴你,你要像住二排樓那個妞妞一樣成績好又聽話,我們才懶得管你,你就是去大馬路上找人打架,我們都不管……”

葉欣媛百口莫辯,聽得煩悶,直感到渾身的青筋都繃緊。她順着爸媽的話一想,得,那她就去大馬路上找人打一架!

可出了門,她又慫了。慫着慫着就跑到了隔壁,敲開了韓易的門。

韓易好像剛洗完頭,水珠順着留長的發際往下滴。他嘴裏卡着還沒來得及點着的煙,對葉欣媛的到來有些意外:“小結巴?你咋了?”

葉欣媛盯他看了幾秒,然後一貓腰,從他胳膊下鑽了進去,徑直走進他的屋子。

“嘿?沒大沒小了你?”他唠唠叨叨地跟上,把煙拿下來夾到耳朵上。

葉欣媛毫不客氣地坐到沙發上,擡頭看他:“老痞子,你帶我打架吧!”

韓易踉跄,皺眉:“什麽玩意兒?”

葉欣媛雙眼黑亮:“要不然,我以後跟着你混也可以,你帶我賺錢。”

坐到她對面,韓易的眼神突然變得正經嚴肅:“別瞎說,你要是跟爸媽吵架了,可以來找我聊天,但不要有這樣的念頭。你還是得好好讀書,考大學,找個正經工作。”

“為什麽?”她不解地問。他不是都說了,讀不讀書都不重要嗎?

韓易看着她回道:“因為你跟我不一樣。”

他說這話的時候,對她用了從未用過的神情。他以往在她面前都沒皮沒臉,總一副天塌下來哥也能當被蓋的模樣。可當下,他的眼神像靜水流深,葉欣媛看得出神。

她忽而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在他疑惑的擡眼中,把他耳朵上的煙拿下來,輕柔地送進他嘴裏。等他迷茫地含住,她拿起茶幾上的打火機,為他點煙。

“如果我說,我想跟你一起生活呢?”葉欣媛方才大腦空白着把這話說完,就看見,韓易的兩只耳朵都紅了。

她垂眼,擡手蓋住他兩邊的耳朵,在耳軟骨上搓了搓,繼續追問:“你會怎麽回答我?”

韓易想說,“你個小屁孩兒別瞎說”,但他說不出口。他被動地靠到沙發背上,耳朵在她的手心裏發燙,好像就快融化。

雙臂從他的胳膊下穿過,葉欣媛坐上他的腿,把下巴擱在他肩頭,朝他頸邊吹氣,輕聲細語,暧昧異常:“你會怎麽回答我?”

韓易長嘆口氣,擡手把煙取下來,随性地搭在沙發把手上,另一只手懸在她後腦勺上,過了很久才放上去。

“小結巴,你不應該對我有這樣的感情。”

葉欣媛坐起來,和他面對面:“什麽意思?我又沒說我對你什麽感情,你怎麽就知道了?”

韓易這下失語了,在她的注視裏愈感心虛。

“嗯?”她逼問。

“嗯?”他裝傻。

葉欣媛有些失落,靠回他頸邊,說:“我已經會唱了,那首歌。”

韓易失笑:“啊,是嗎?”

後來他再沒說別的話,她也忽然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隔着窗玻璃看他院裏的樹,花苞已經張開了,她卻不曉得自己還要等多久。

6.

今年再看這樹,已經老了,垂着腰杆在院牆邊沉沉地呼吸,樹葉輕搖,好像在對站在面前的小結巴和老痞子打招呼:“你們回來啦?”

韓易比之前清瘦了許多,他笑問:“怎麽就做了警察?”

葉欣媛自嘲:“那還不是受您影響。”

當年在意識到自己一發不可收拾的春心後,葉欣媛就下定決心要打持久戰。她覺得韓易沒那麽難攻克,大不了自己再擠擠胸,學學化妝,為他變成他喜歡的樣子呗。女為悅己者容,書上不都這麽說嗎?

可韓易沒給她留太多時日。

那天時間剛擦過五月的第三個十天,葉欣媛把理綜卷子帶到他家做。他去廚房給她切了幾片西瓜端過來,她置西瓜于不顧,而是站起來直接坐到他腿上。

韓易隐忍地輕推她,并說道:“你不可以這樣。”

“為啥?因為我沒胸?”她的回答直白又嘲諷,令他一瞬間紅了耳朵。

韓易洩氣地松了手,懶懶地垂在沙發上,正視着她的眼鏡,語氣變嚴肅:“欣媛,我過幾天就要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她驚喜又不安,不由環緊他的脖子:“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你也知道,租房子住嘛,本來就是到處換的,哪有什麽定處。”

葉欣媛的心往下一墜,悶悶不樂地問:“是不是,你要搬去和那個女人住了?”

韓易聽了有些酸澀,頭一回沒在這件事上開玩笑,說道:“沒有,我不會跟她一起住的。”

葉欣媛依舊心有不甘,她非要問個明白:“那你為什麽要搬走?這裏住着不好嗎?是不是房東要給你漲房租?我回去跟我爸媽說,他們認識這家房東,我讓他們勸勸她。再不行,我每個月省兩百給你,給你補貼。我馬上高考完了,暑假就能出去兼職,賺得更多,就能給你更多的錢。”

韓易聽她說完,笑彎了眼睛:“我哪裏要你給我錢啊……”

“那你為什麽要走?”她不依不饒。

韓易盯着她,無奈地喟嘆,随後起身探向她的額頭,撥開她的劉海在正中央輕輕印了一下。

“小結巴,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是沒辦法才這樣。”

若是有辦法,他也想一直留在這裏,等她長大,等院裏那棵樹垂垂老去。

7.

六月的第二天,韓易終是告別了這裏。臨走前他走到她家樓下,朝她的窗戶扔小石塊。她正在讀卷子上的文言文,讀到“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她聽到窗邊一陣陣的脆響,放下筆,都不需去看窗外是誰,她直接穿鞋跑下了樓。

依舊是那個牆根,只不過變成了豔陽天。他第一次主動擁抱了她,還對她說了那句她一直想再聽一遍的“小結巴,給你聽首歌”。

就這樣,二十三歲的韓易和十八歲的葉欣媛面對面站着,一邊肩膀貼着年歲已久的牆壁,另一邊肩膀共浴院牆頂處投下來的樹蔭。白色耳機線不長不短,剛好在他們之間自然垂下。兩人耳中的歌聲不同聲道,卻同步調。

“……就算不再見,都再會面目非全非。有些恨,剉骨揚灰不後悔。給我一萬年、一兩歲,也都無所謂。有些愛,逃不出天網恢恢……”

韓易一直側着頭抽煙,不看她。葉欣媛卻執着地把目光停留在他側臉上,等待他轉頭看自己。

日光又偏移了照射角,樹蔭在他們的腳邊不動聲色地移動。韓易忽然把煙拿掉,轉頭吻住她。就像不懂離別為何要如此悲傷,他也不懂為何突然對她這樣眷戀不舍。

那個下午,時針撥向三點半,老痞子擡頭溫柔笑了笑,正要吻小結巴第二回 ,耳機裏周迅恰唱道:“你的笑,是我夢中旱天雷。”

8.

韓易走後,葉欣媛高考完才聽爸媽和鄰居說起,隔壁那個痞不拉幾的二流子原來是個專幫警察緝毒掃黑的卧底線人。住到這裏也是為了潛入敵窩,搗毀南城最大的涉黑賭博場。知道真相後的葉欣媛,躺床上困了一整天,從天亮閉眼到天黑,她爸媽還以為她沒考好抑郁了,一直不敢來打擾她。而她,其實反反複複都在想他。

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不知道那些壞人有沒有去報複他,不知道他再之後又要去哪裏開啓新的冒險……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新住處的隔壁遇見一個胸比她大的女孩。

她連他手機都沒有,都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可她偏在枕畔把眼淚流幹的那一刻,決定要留在南城等他。

渾渾噩噩睡了大半個月,到填志願那天,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填了南城的警校。

以為就這樣,她只要努力學習,順利畢業,錄入公安系統,就可以在某次機會中再次與他相遇。結果她等啊等,在派出所門口等,在任務公告欄前等,在最喧鬧的街頭等,卻無論如何也等不到他。

等着等着,她忽而覺得不那麽痛心疾首了,而是把等待當成了三餐一樣的習慣。在吃西瓜時想起他,也會含着笑把西瓜吃下去。

9.

還好,也只用了不到六年,小結巴等來了老痞子。她在此之前預想過很多重逢的場景,每一種都浪漫非凡,卻沒想是發生在這個充斥着雞鴨魚肉各種腥氣的菜市場。而她跑得狼狽不堪,紮在腦後的馬尾都快散了。

她以為自己會很惱恨,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跑進他的視線裏。可是沒有,當那一下,他轉頭叫她“小結巴”時,她忽然什麽感覺都沒有了。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知道這一天總會發生,所以無論以何種方式發生,她都欣然接受。

站在樹下,她問他:“韓易,你這幾年,去了哪裏?遇見了幾個女人?有沒有想我?”

韓易低頭輕笑,牽住她垂在運動褲邊的手,捏了捏,進而嚴肅地回答:“我這幾年,去了很多城市,但一直沒出過省。沒再遇見女人,也沒再像以前那樣靠……出賣色相去換取信任。”

“然後,小結巴,我一直在想你。”

葉欣媛嗤笑:“我不信!”

韓易牽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耳軟骨上,笑:“你愛信不信。”

伸出院牆的樹枝随停歇的微風悄然,他的耳朵又紅了。葉欣媛用餘光瞥到,忍不住偷偷微笑。可真像歌裏唱的那樣啊……

“你一來,我依然插翅難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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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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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毒雙絕:冥王的天才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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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賣盛宴上,擁有絕佳體質的少女被開出天價,人人哄搶。
陡然間,金色牢籠中的少女睜開眼,寒芒四射,懦弱不再。
她一朝穿越為神醫府人人欺淩的廢柴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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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顏醜陋,沒人要?眨眼恢複傾世容顏
且看她一路破除萬難,走上巅峰

傳奇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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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我有一個兜率宮》已發布,請大家多多支持!
身患怪病的城中村包租公李單,門口來了三個奇怪的租客。
“我叫汪岩,是孤兒,是重生者,重生前是億萬富翁!我會賺錢,我想租房。”
“我叫江塵,是孤兒,是重生者,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我會種田,我想租房。”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李單:滾!
我家又不是孤兒院!
一個個竟在鬼扯淡!
可沒想一轉眼,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李單的家,竟然成了傳說中的兜率宮,他則成為第三任宮主。
從此以後,他成了城中村的隐士高人。
時光如梭,歲月流轉。
李單發現,這個世界,并不是那麽簡單。
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提前寫好了劇本。
仿佛冥冥中,一只無形大手,在操控着無數的提線木偶。
唯有住進兜率宮之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小說關鍵詞:傳奇大老板無彈窗,傳奇大老板,傳奇大老板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