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則·沒人再見我們手牽手 (1)

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的夜色。當藍色的夜墜落在世界裏,沒人看見我們手牽着手。——(西班牙)聶魯達

1.

2019年4月2日,一切如常,天空晴朗。

“歡迎乘坐軌道交通1號線。本次列車終點站,西橋門站。下一站,三裏灣,開左邊門,請注意列車的首末班時間。”

剛過最後一趟早高峰,地鐵裏空空蕩蕩。南城較之省內其他城市都略為落後,12年才決定修建地鐵,又不斷延期通車,擺了翹首期盼的市民好幾道,直到去年才竣工投入使用,故而上至整個地鐵站,下至整輛列車,裏裏外外都是嶄新的。

溫免不愛聞新漆嗆鼻的氣味,她本想坐公交,是男朋友齊延執意要坐地鐵。她跟齊延在一起快三年,姐弟戀,一歲之差,卻仿佛差了四五歲般,她曾一度因為他的各種幼稚行為想要分手。

但每每到了氣得火冒三丈、抓心撓肝,忍無可忍想要提分手的那一刻吧,她回想起往日的美好又舍不得。

齊延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細膩體貼到令人發指。比如現在,他會在落座前,先把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腿上,以防她被開得過早的地鐵空調凍到。

溫免往往就會因為這些小細節,一發入魂,徹底淪陷。

她擡頭,仿佛剛才的鬧別扭都不是她做出來的事般,神色溫柔地朝他遞水杯,問:“喝水嗎?”

齊延有些心不在焉,低頭看了看手機後才望向她:“不用,你喝吧。”

溫免抿嘴,小情緒又有些上頭,開了瓶蓋一邊小口小口地潤嗓子,一邊用餘光打量他。

今天是他們短程旅游的第一天。三年前的4月4日,是他們确立關系的日子,平淡的生活總需要來點儀式感去調劑,至少溫免是這麽認為的。以往她對紀念日都比他更為重視,而今年不一樣,她還沒來得及去看手機上的日歷,還沒來得及對四月的到來有絲毫準備,他就向她提出了,想要一起去南城最西面的石山玩兩天的想法。

剛聽到這主意溫免不由覺得好笑:“石山有啥好玩的?你小時候春游秋游還沒玩夠嗎?”

但齊延執意要求,還不依不休:“那不一樣,那時候沒地鐵啊。地鐵通車後,我都還沒坐過呢,你陪我呗。”

溫免天不怕地不怕,獨獨最怕齊延和她撒嬌耍賴。她記得當時沒等他把“呗”字發全乎,她就立刻繳械投降:“好好好,行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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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下又是怎麽回事?死活要來的是他,精心策劃路線的也是他,怎麽這才第一天,他就好像不在狀态了。光這兩站間的路,齊延看了不下二十次手機。按亮,鎖屏,又再按亮,反反複複。

溫免一肚子的悶氣,發了又顯得她作,不發又徒留自己難過。她把水杯重重放到旁邊的空位上,企圖用突然的響聲喊回他的神,卻一點兒用都沒有。

“齊延……”她沉聲開口,“手機很好看?”

齊延立馬醒悟,把手機反扣,用手掌捂住,然後扯了個無辜的笑容看她:“沒你好看。”

溫免不吃這套,她看出他眼神裏的游離,于是向前探身子,要看他的手機:“你是不是在跟什麽小學妹聊天?”

齊延忙不疊否認,往她身側又挪了挪,而後把腦袋靠在她肩上,近一米八的大男孩使勁兒歪頭要靠上只有一米六二的女朋友,不免顯得滑稽好笑。溫免猜他昨晚沒睡好,語氣裏有種莫名其妙的疲憊:“哪有什麽小學妹啊,我只看得上你。”

溫免在心裏因為這句話暗自竊喜,卻未顯山露水,反而假矜持地嘀咕:“鬼才信……”

“最西面”這三個字可真是名不虛傳,1號線一路坐到底,出了站口還要再向西步行近一公裏,才能走到石山腳下的門票口。四月份的春光很暖,本該是宜人的,可溫免上身衣服穿多了,又加上慣常不愛走路。陽光一照汗一流,溫免忽然原地蹲下,哀嘆:“我走不動了。”

齊延腿長,步子邁的大,她話說完他都走了好幾米開外,聽到她的求救後他立馬折回來。把背包背到胸前,然後在她身前蹲下:“來,我背你。”

溫免偷笑,又心疼他負重量太大:“不了吧,我蹲下來歇會兒,一會就好。”

可齊延堅持:“快點。”

溫免無奈地嘆口氣,彎着嘴角把雙臂搭到他寬闊結實的背上。齊延牢牢握住她的膝窩,再慢慢站起,邁着穩實的步子前進。溫免靠在他後腦勺邊,輕聲問:“我是不是重了?最近我們宿舍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宵。”

“不重,考研壓力大,多吃點,吃再多我都背得動。”

啧,這人今天的嘴巴甜到齁了。

被他背在背上輕輕地晃悠時,溫免想到了兩人的初遇,她低頭輕輕幫他抹掉頸邊的汗,問道:“齊小延,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

齊延垂着眼簾盯着前面的路,聞言微笑着回答:“當然記得……”

當然記得,三年前的2月20日,冬雪剛化,齊延在大學操場上,遇到最心動的姑娘。

齊延和溫免同在南城工業大學,那年齊延大一,溫免大二。南工大有個怪奇的規定,軍訓時間不在大一新生剛入學,而是放在大一下學期開學,據校長觀點,他覺得這樣能用隆冬操練來磨煉學生的意志。

可學生們不這麽想,他們寧願在烈日下曬脫三層皮,也不願意在這樣陰寒刺骨的天氣裏起大早,穿着裏面塞了好幾件棉衣的臃腫迷彩服,在濕滑的跑道上跑圈兒。饒是齊延這種長期打籃球鍛煉身體的,都有些架不住。

跑完一圈後他開始渾水摸魚,慢下步伐後就漸漸落到了隊伍最後面,跟前面的男生聊NBA。聊着聊着他就發現,從身後一直有兩個不和諧的女聲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還跑得動嗎?”

“跑不動了,我堅持不了了,你下次別再一大早拉我起床跑步,再拉我,我就殺了你。”

似乎是一對作伴晨跑,而其中一個不太能堅持的女孩,齊延在前面聽得發笑,笑到剛剛和前面的同學聊到了庫裏還是杜蘭特都忘了。

冷不防,他聽到身後有人躺倒在塑膠跑道上的聲音,緊接而來的就是那個跑得動的姑娘在喊:“免免,免免!卧槽你咋了?你還好吧?”

齊延一向很有紳士情結,立馬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她們。只見一個紮馬尾穿白色運動服的女孩,正臉色煞白地躺在地上,蹲在她旁邊的女孩驚慌失措,吓得臉色也沒好到哪去。

齊延走到那個“免免”身邊,扶着膝蓋彎腰關切地看她:“同學,你還好嗎?”

免免沒力氣回答,齊延看她的唇色就懂了:“你是不是早飯沒吃,低血糖了?”

免免被朋友小心地扶坐起,半睜着眼睛看他,點頭。齊延這才看清她的長相,說實話,他長到這麽大都沒談過戀愛,就是因為一直沒有遇到一個符合他內心标準的女孩,所以一直沒有過怦然心動的感覺。講來也是矯情,齊延只被當時的溫免那麽一盯,就盯出了從未有過的心花怒放。

他愣了一下,之後兩只手在兜裏摸來摸去。找什麽?找糖。

他一個從來不吃糖的人,竟然妄想在自己身上找一顆糖,結果可想而知。

他問免免的朋友:“同學,你有糖嗎?”

朋友無助地搖頭。而齊延,居然對這個答案暗自竊喜,他連忙看向免免:“要不這樣吧,我背你去食堂邊的小賣部,買點糖和水,你在那吃了坐一會兒,應該就會好的。我媽媽也老是低血糖,跟你一模一樣,每次都這樣做的。”

免免在模糊的意識中,還知道要對陌生的男孩子矜持,慌忙搖頭:“不……不用了,我坐一會,坐一會就好。”

齊延不容她拒絕,徑直蹲到她跟前,然後吩咐她朋友:“麻煩你,幫她扶上來。”

她朋友有些驚訝,“啊”了兩聲,才反應過來,動作輕柔地擡着免免的上半身靠在他背上。齊延感受到重量後,手伸向後,調整好她在自己背上的姿勢,才直起膝蓋站起來。

朝着操場鐵門的開口走時,齊延聞到免免臉上的香味,那應該是女孩子早期洗漱後用的護膚品香氣,他忍不住緊張地屏住呼吸,怕再多聞一遍就把自己變成了登徒子。

小賣部并不遠,按齊延的步行速度很快就到了,他先把免免小心地放在門口的椅子上,然後進去買糖和礦泉水。對着貨架上五顏六色的包裝袋,他犯了難,平日不吃糖,也不知道哪種水果口味最好吃,幹脆一樣來了一包。

把七八包各種顏色,軟硬兼有的糖全部放到她懷裏時,他看到免免蒼白的臉閃過一陣無語,于是他連忙解釋:“我不知道什麽好吃,我給你都拆開,你覺得好吃你就留下,不好吃我帶走。”

免免微微擡眼,看向他手裏的礦泉水,他馬上領悟,替她擰開瓶蓋遞過去。她正喝着水,他蹲下來,認真思索着問她:“嗯……要不,先拆藍莓味的?”

溫免後來跟齊延說過:“我當時說不出話,但我心裏在想,這他媽是個什麽智障?”

其實低血糖嘛,發過的人都知道,一兩粒就能解決的事兒,只要有糖分補充就行了,誰還管好吃不好吃啊。免免對他的選擇一點意見都沒有,或者說,是沒力氣有意見。待他送了兩粒到嘴邊,她眼睛都懶得睜就接受了。

歇息了一會後,她果然恢複了,正要說聲真誠的謝謝就走,沒想這個男孩還一本正經地蹲在她面前,舉起另一包蘋果味的,問:“還要吃嗎?”

想到這裏,溫免不由問:“你三年前怎麽那麽傻?雖然現在也沒好到哪去。”

齊延平靜地答:“不知道,我當時只想盡一切讨你開心。”

溫免聽了,看着前方陣陣起伏的石子路,悄悄眯起眼睛笑。她喜歡和他這樣平淡又滿是簡單驚喜的生活,雖然磕磕絆絆是常有的事,撐不下去了想放棄也是家常便飯,但她從不會因為在他身上發現了某個缺點,就慢慢放大,直至完全反感他。因為他實在是太好了。

“一想起他的好,我就能忘了一切不愉快,告訴自己應該堅持下去。”這是溫免最常對自己說的話。

2.

2019年4月3日,石山的日出光芒萬丈,晴空依舊萬裏無雲,恍然如同盛夏。

溫免才睜眼,看到牆上的挂鐘時針指向六點,轉頭看齊延,他早醒了,正目不轉睛地對着手機。從窗棂間斜漏進來的晨光披在他坐起的身子上,溫免忍不住多瞧他一眼,卻發現他眼神陰郁深沉。

她心裏隐約又有了昨日的不安,趕忙翻身從被窩裏鑽出來,環住他的腰,把腦袋靠在他胸前,悶悶地說:“齊小延,我覺得你最近手機瘾太大了……”

齊延再擡眼時,眼眸中已恢複神采,變得清亮,他擡起嘴角看她的頭頂,很誠懇地道歉:“對不起,之前你沒醒,我看了下手機。現在你醒了,我就不看了,好好陪你。”

溫免下巴抵着他的胸骨仰頭看他:“你為什麽溫柔得出奇?”

可昨天晚上睡前他不是這樣的,激烈又兇猛,一度讓她有了,他是在跟她做最後一次愛的錯覺。想到此,溫免輕輕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腿,臉紅了,埋進他懷裏不看他。

磨蹭了好久才起床,他們今天要徒步爬上山,到山頂的佛堂,石山是南城乃至整個省內最有名的佛山,雖然商業化日漸嚴重,但相傳這裏的菩薩确實很靈驗。

兩人并排站在鏡子前刷牙,溫免從鏡子裏看到齊延無精打采的樣子,總覺得哪裏不對,扭頭仔細一打量,有了答案。于是她火速刷完,沖洗幹淨臉,從臺上拿過剃須刀,手撫上他的下巴。

齊延恍神,搭上她的手背:“嗯?”

溫免兀自啓動剃須刀的開關,輕輕在他下巴上來回摩挲:“你說你,多久沒刮胡子了,看着邋遢死了。”

齊延縱容地仰起頭,笑着調侃:“這樣不是更酷嗎?”

溫免在間隙中抽手拍了他肩膀一下:“酷個屁!”

而後別扭地補充:“我就喜歡我們齊小延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樣子。”

齊延聞言,立刻偏頭,離開她手中的剃須刀,迎向前把她抱個滿懷:“你可以……把後面幾個字都去掉。”

“別鬧了!”

“去了吧!你就喜歡你們齊小延!完美!”

擱平時,他們單獨在各自的寝室時,哪怕臨上課只有十分鐘,下床穿衣服洗漱都能踩着點不遲到趕到教室。可一旦膩在一起,一分鐘仿佛就是一小時。等好不容易出門,擡表一看,都快十點了。

石山海拔并不算很高,但也不矮,一千多米還是有的。溫免爬了半小時就爬不動了,撐着石階喘氣,而後轉身躺坐在石階上。

她停,齊延自然也要停,拉她起來在她坐的地方墊了一張紙,才又把她放回去。而後他拿出水杯,和她靠坐在一起,望着山間缭繞的愈漸濃厚的雲霧。

溫免喝完水沒力氣講話,靠在他肩膀上打盹。齊延目光放空,忽而對着面前的空氣開口:“免免,你知道我第一次來石山是什麽時候嗎?”

溫免漫不經心地回答:“什麽時候?小學一年級春游?還是秋游?”

齊延低笑:“不是,是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我媽媽帶我來的。那年年初,我爸媽離婚,法院把撫養權判給了我媽。一開始的那段時間,我媽媽很不适應離異後的生活,總覺得日子艱苦,幾度尋不到帶我堅持下去的動力。後來她聽別人說,石山請菩薩真的很靈,只要心夠誠,好好供奉着,菩薩一定會保佑她和我。于是她就帶我來了……”

“我小時候體質不好,都是長大了打籃球才強壯起來的。那天我媽媽非堅持,要我和她一起徒步爬上來,請了菩薩才爬下去,才算是對菩薩的真誠和尊重。而且她所說的爬還不是我們這樣的爬,是我們剛剛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尼姑和尚三步一叩首的爬。你說我那麽小,哪裏經得住啊?我就哭鬧着不想爬了,我媽媽後來被我攪得沒辦法,幹脆把我背在背上,就那樣,從天亮爬到日落……”

“很玄乎的是,自那以後,我們家的日子确實有所好轉。我不再疾病纏身,我媽媽的工作也一直很順利……雖然家裏只有我們倆,連除夕夜都冷冷清清,但還算幸福吧。我現在想想,我真的沒起到任何作用,全是我媽媽感動了菩薩。”

他絮絮叨叨完,目光裏有些苦澀,再轉頭看肩頭的溫免,發現她已經睡着了。有些失落她沒聽到他認真述說的故事,他湊上她的額頭,隔着她的劉海輕柔地蹭了蹭,小聲說:“真希望,菩薩能一直靈下去。”

等溫免睡醒,山間的霧彌散了些許,她半眯着眼睛看向齊延,問:“你剛剛是不是說了什麽,我太困了聽睡着了……”

齊延對上她的眼睛,兩人的距離只有咫尺,笑:“沒事,以後有機會再講給你聽。”

收拾精神,恢複體力後,兩個人繼續牽着手往山頂進發。溫免忽然想,她和齊延的戀愛真的是一場互相磨合,為對方改變的進修。這要換做三年前剛在一起,她不存在耐下性子陪他爬山,他也不存在一路上都這麽好脾氣地牽着她的手。

剛在一起時,兩個人真是哪哪都不适合彼此。齊延燦如驕陽,而她,性子懶散怠慢,常常像沉寂的黑夜。都知道那句歌詞,“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沒交換”,那時候溫免覺得就是在唱他們。幸而有齊延的主動改變,為了她去變成熟,變得更會照顧人。而在他的步調下,她也跟着去改變。

最大差異就是,三年前,她根本對所謂的長久想都不敢想。而現在,哪怕齊延就地向她求婚,她想,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走得一身塵土,滿面狼狽,他們終是成功在正午時分爬上了山頂。非節假日,山頂沒有多少善男信女,一眼瞧去基本都是寺裏的和尚尼姑,或執大掃把在門口掃着已經很幹淨的水泥地,或打坐在峭崖旁的石頭上念經……

溫免不信任何宗教,故而她看着正門頂上的“百歲宮”三個字,有些遲疑地問齊延:“你要進去嗎?”

齊延低頭看她:“去一下吧,拜一拜,你說呢?百歲宮很靈的,聽聞有一次着火了,裏面肉身菩薩打坐的手勢變成了掩火的手勢,随後就下了大雨把火給滅了。我們現在進去,菩薩還維持着掩火的手勢……”

溫免半信半疑,但他想去,她也就一擡腳的事,所以不會拒絕。于是兩人并排,跨過廟前的門檻,進了百歲宮裏。門口看香臺的小和尚一見他們就問:“買香嗎?”

溫免覺得這都是坑錢的把戲,剛想婉拒,被齊延搶了個先:“嗯,我要買,拿六支。”

小和尚接着道:“有招財旺財香,事業觀雲香,功名文昌香,全家平安香,健康平安香……你要哪種?”

齊延想了想,答:“六支健康平安香。”

溫免奇怪:“你就買三支全家平安香呗,這樣花一半的錢,保佑的人更多啊。”

齊延沒回答,從兜裏拿錢遞給了小和尚,接過香後才對溫免說:“傻,我是給你和我媽媽燒的。”

沒等她再說什麽,他就慢步走到大殿中央,點燃香,面對着高聳至殿頂的佛像合掌,舉香與額平齊,三鞠躬行禮,嘴裏念念有詞。溫免站在一旁專注地看他,不知為何,他的周身都是一股悲傷的氣息,隔着袅袅的檀香,她甚至錯覺他下一秒就會在香霧裏變透明。

行完禮,他目光虔誠地看着佛像,把香拿至胸前,念着“福生無量天尊”,然後邁步上前,先中間後左右,把手裏的香均分插進三個香爐裏。

整個儀式他都認真異常,直到退出殿完,溫免都不敢開口和他說話,怕叨擾了他的誠心。殿門一出,山頂的青白日光灑下來,齊延長舒口氣轉頭看她,逆着光對她微笑:“菩薩聽見了,他一定會保佑我的女孩平安。”

溫免心一悸,擡手緊抓住他的手:“你平安,我就平安。”

老和尚拎着掃把從他們面前徐徐而過,齊延只笑,反捏了捏她的手指,卻沒說話。

繞百歲宮一圈,山背面是聞名全城的鎖心橋。相傳在這座橋上扣上一把鎖,鎖面刻上和心愛之人的名字,鎖好後再把鑰匙往山下一丢,你就會和心愛的人永遠在一起。溫免浏覽大石頭上的游客指南,讀着讀着都笑了:“這橋挂這麽多鎖,不會塌嗎?還有啊,這山溝裏得有多少金屬廢品?”

齊延攬着她的肩膀:“聽說很靈。”

反正她是發現了,他現在徹底迷信,見什麽都說靈。既然都這麽說了,溫免還真想買一把試試,她從他懷裏走出來,朝着賣鎖刻字的攤主走去:“那我們也刻一個。”

然而齊延卻在她身後愣住了,等她鎖都買好了,名字也刻上了,一回頭發現他還在原地站着。她雙手捏着鎖朝橋走去,橋鏈終年曝曬在風雨日光裏,和着上面密密麻麻的鎖,殘損破敗,鏽跡斑斑。她低頭看,很多鎖上的名字已經辨不清了,但它們好像真的以這種方式被永遠捆綁在一起,于是她轉頭喊他:“齊小延,過來,我們一起。”

齊延步子走得又慢又遲疑,有些被動地和她各握鎖的兩邊,圈上鐵鏈上的一處空位。溫免頓住,問他:“你是不是不情願跟我鎖這個?”

齊延馬上變了臉色,神情焦急,對她拼命搖頭:“不是啊,我當然願意!我只是覺得這個……有點傻……”

溫免覺得好笑:“再傻也傻不過你。”

橋旁的樹輕搖,葉子上的點點露水灑到他們的手指上,兩人同時搭上弧形鎖挂,按下,“啪嗒”一聲,落鎖。

心滿意足地退後,溫免留一把鑰匙在掌心,交了一把給齊延:“我們倆一起朝山下扔。”

齊延攤掌,望着掌心躺着的銀色鑰匙,他擡頭:“免免,你真的願意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溫免莫名其妙,才醞釀好的情緒被他破壞,微愠地反問他:“幹嘛?你不願意?”

齊延胸口微微起伏,溫柔又專注地看着她,淺笑:“願意。”

“那不就夠了?”她偷笑,嘀咕。

他站到她身側,和她同時擡起手臂,朝向空中用力一揮,銀色的光點從面前一閃而過,落進面前的山溝裏,聽不到回聲。溫免開心地笑,合不攏嘴,拉他到剛才的鎖前看上面的字——

“齊延溫免”。

齊延無聲地看着她的指尖在凹陷的印記上撫過,忽覺陽光太刺眼,猛地閉上眼睛,等他睜開,眼眶裏盡是濕熱。

溫免瞥見了,驚慌失措,湊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你怎麽了?哭什麽啊?”

齊延匆匆低頭,掩蓋酸疼的雙眼,前額對着她不停地搖,語含細微的哭腔:“沒……沒有,我就是……感動。”

溫免失笑,湊上前墊腳,貼上他的前額,輕聲安慰:“感動應該笑啊,齊延溫免……能一輩子在一起啦!”

3.

2019年4月4日,齊延溫免在一起的第三個周年,石山在清晨落了一場小雨,在上午放晴,山澗處架起一道彩虹。

他們今天的計劃是窩在民宿裏看上一天的電影,等到晚上再出門,去山下的街市找一家飯店共進紀念日的晚餐。民宿裏的投影儀好像在哪出了故障,怎麽也連不上U盤,好不容易倒騰好了,畫面又不出來。溫免站在投影儀旁,生悶氣。

齊延從剛剛就一直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對着手中的手機,她叫他他就跟沒聽見一樣。

“齊延!你來看看啊!我弄不好了!”她向他下最後通牒,沒想到他居然站起來,對此充耳不聞一般,轉身看着手機走向了廁所。徒留溫免一個人,在原地手足無措……

齊延感到自己的表情就快繃不住了,他火速進了廁所關門上鎖,靠在門板上,才得以坦然地喘息。擡起無力的手看手機屏幕,他看見媽媽又在給他發:“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他微張着嘴,按着胸口從喉嚨中發出微弱的沉吟,而後順着門板向下滑,蹲在地上抱着頭。可再怎麽悲痛都沒有眼淚,他已經哭不出來了。想到外面免免還在等她,他又不能把自己鎖在這陰郁裏太久,等一會兒振作了,他還是要出門,假裝一切都很好地去擁抱她,哄她,告訴她:“對不起,我來了。”

在水池前把自己澆了個清醒,他才出廁所門。回到客廳後溫免已經把投影儀修好了,對他的到來視若無睹,冷着一張臉看着熒幕上變化的景象。齊延的處境進退維谷,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對她,但他也有不能說的苦衷。可怎麽說都是冷落了她,他應該去向她認錯。

他撲到沙發上,扔開手機,賴進她懷裏:“對不起,不要不理我。”

溫免:“……到底誰不理誰?”

齊延只會不停說:“對不起。”

溫免拿他無可奈何,拍拍他的頭:“算了,不說了,看電影吧。”

齊延心裏一暖,暖過之後是無限放大的悲傷,他舍不得她的手掌離開:“免免,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吧?”

溫免覺得肉麻,恨不得一把推開他,敷衍地回:“是是是,知道知道。”

齊延不再鬧了,靠回沙發上和她并排而坐,胳膊繞過她的肩膀摟着她。此時屋裏的暗度恰好,熒幕上的色彩恰好,人物的對白也很恰好……恰好是最理想的終老,如果可以終老。

——“渡邊小姐相信一見鐘情嗎?”

——“一見鐘情,什麽樣的?”

——“請做我的女朋友吧!”

剛入夜,頂空星羅密布,齊延摟着溫免在街市上閑逛。今晚會在半山腰舉行四月的煙火大會,趕巧給他們碰上了。可這時候往煙火地點趕,估計也得被擠在最外圍,索性他們就不去湊熱鬧了,在山下看看煙花也是好的。

石山街市兩旁最多的店,除了酒店客棧就是工藝品小商鋪,什麽都賣,有以荷花為底座的小燈籠,有提在手上會不停低頭啄米的木頭雞,還有各式紙傘和面具……溫免拉着齊延穿過擁堵的人群,擠到一處生意較為慘淡的攤前,擡頭望着一排又一拍的面具。

齊延扭頭笑着看她:“怎麽?想買嗎?”

溫免拿手點了一下第二排的小兔子:“想要這個,畢竟……我差一點就是兔了。”

齊延手一擡,輕松地摘下來遞給她,他愛看她對着可愛小玩意認真好奇的模樣,乖巧得像仿佛長不大。溫免低頭,繩子套上後腦勺,再擡頭看他時,已變成了一只,雙頰泛紅、露着兩顆大門牙的兔子。

齊延隔着面具上的兩個圓孔和她笑眯眯的眼睛對視,眼裏盡是寵愛。

溫免朝他伸手:“齊小延,帶小兔子回家吧!”

聞言,齊延的笑容忽而凝固在嘴角,他連忙轉身問攤主:“您好,這個多少錢?我要了。”

溫免對他的反應沒多想,待他回頭時她剛摘下面具,水平方向往臉頰一側移開。此刻天空突然燦若白晝,爍然的花束在山頂的星空中齊齊綻放。溫免立馬擡頭看向夜空,而齊延沉默凝神,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仰起的側臉。光在她臉上亮起,滅下,又亮起;煙花在她眼裏閃耀,殒滅,又閃耀……

齊延內心抽痛,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可以逆轉時光的神物,若是有,他願意翻山倒海,找到它,讓那一切都沒發生過,讓他還能跟他的小兔子長長久久,每年來一次石山,去鎖心橋找他們的鎖,在山下看煙花開煙花落,然後在繁華的寂靜後,牽住她的手,對她說:“小兔子,我們回家。”

可是這樣的神物,必定是不存在的。

發生過的一切,也都注定是定局。

4.

齊延的媽媽是個很稱職的單親媽媽,無論在對齊延的起居照顧上,還是在對他的教育上,都一直很盡責。齊延很愛他媽媽,并由衷希望,媽媽能從無怨無悔花在他身上的時間中撥出一點點,留給她自己,找一個會照顧她、疼愛她的歸宿。

為什麽說菩薩很靈?齊延初中懂事後,剛有了上面的想法,他媽媽很快就談了朋友。對方雖然職業不算體面,收入不算多,但他媽媽說,那個人對她很好。

曾經只會在縫補衣服,或是竈臺間隙抽出空來和他說話的媽媽,如今也會含笑溫婉地穿着花裙子,坐在沙發上,對他訴說這場遲來戀愛裏的小雀躍。

齊延于是放心,全力支持媽媽和那個人在一起。而他媽媽也越來越堅定,要和那個人重組一個家庭的想法。

開始都很好,好到他以為他們家的日子會一直這樣好。他媽媽和那個人結婚後,他幾乎是非常自然地就喊了那個人“爸爸”。“爸爸”對他們很好,又或者說,是在他當面時,對他們很好,主動要求做飯做家務,主動請纓接送上高中的齊延,主動在物質上鼓勵齊延的學習……

菩薩大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靈的呢?齊延其實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應該是上了大學後,每回家一次,就會發現他媽媽比上一次見面更為憔悴枯槁。大夏天的,屋裏空調又沒開,他媽媽總穿長袖長褲,幹活幹得大汗淋漓也不願意換短袖。

齊延慢慢發現不對勁,有一次趁“爸爸”不在家,他在吃飯時輕輕捋起母親手腕的袖子,看到的是滿手臂觸目驚心的駭人疤痕。長的是抽出來的,圓的是拳頭砸的,焦黑的……是煙頭燙的……

齊延倒吸一口涼氣,他心疼地逼問媽媽:“他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的?”

他媽媽雖然願為他剛強偉大,但在很多事情上都很極端地柔弱,她放下碗筷,捏住他的手腕安慰:“沒事,你爸他,去年下崗了,經濟不景氣,所以心裏急……”

齊延氣得沒把一桌的菜掀翻,他恨不能現在就找到那個男的,把他痛扁一頓。他勸媽媽離婚:“媽,只有軟弱無能的男人才會打女人,你不要再縱容他了,離婚吧!”

他媽媽似乎對“離婚”這個詞有了陰影,抓着好不容易到手的所謂幸福死也不肯放手,一個勁兒地搖頭:“不行,離了婚,我們又要過苦日子的。”

她妥協容忍,而他必然不會。從那以後,齊延但凡回到家,都對那個人充滿了敵意,仿佛手裏的刀已磨好,只要他敢再次造次,齊延一定不會遲疑,落下手裏的刀。

這刀,是在3月31日晚上十一點半落下的。

當晚齊延還差一層樓走到家門口,就已經聽到了樓上有女人的哭喊聲。他火速沖上樓,開門進屋,看到那個人正抓着他媽媽的頭發,按着她的頭一下又一下地往牆上砸。而他媽媽像攤沒骨頭的軟泥,早就對這一切無從反抗。

越來越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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