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顏靈2

靈筠此生，大概有多半的時間都在昏睡，完全不由自己意志的昏睡。

這次在夢中，她隐隐地覺得之前邵宿讓她反思的那一千年其實并不算什麽，她在更早以前，就在另一片湖水之中，沉睡過至少幾萬年。

大概是在她離開之後，她與那湖之間的最後一點感知也切斷了，似是沒了生機可尋。

她也看到了當時原錄上仙為她測試體魄與根骨的整個過程，那時她的狀态不好，沒有用心去感知但是在夢中，她被再次安放到了一模一樣的場景之中，才看到，原來，她真的是缺了一魄，以及一骨。

祖神曾批過的命數在她的夢中一遍又一遍地響起：“三劫若生，神約即散，神之後裔不再庇護六界，神骨，神念皆回歸天地，化作初始混沌。”

在夢影幻境之中，她有一刻甚至在想，自己大概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直到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一身紅衣的女子。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為她解說着眼前的場景。

“那一年，母神顏靈以正神之身入了冥界，萬鬼開道，靜寂無聲。

在那傳聞中生靈永遠走不到頭的奈何橋上，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周身紅衣勝火，靈氣四散，為永不見天日的忘川注入了千百萬年以來唯一的活氣。

後來其實再無人知曉她究竟在奈何橋上走了多少日，也再無人知曉她在忘川的水氣中感受到了什麽，他們只是後來聽當時當差的鬼使提起，說那母神最終是走完了奈何橋的。

自那之後，忘川被紅色的火焰包裹着，整整燃了八十一天，燃盡了最後一絲戾氣。

彼岸花便是那時生的，一如烈火般的開在了忘川河畔，永生不息。

有人猜測，顏靈便是在那彼岸花盛開之時隕落的。

我想告訴你的是，她确實是那個時候離開的，留下了她唯一的骨血，卻再也沒有神息的傳承。

因為那個孩子，六魄缺一，神骨不全。”

“顏靈是這世間最後一個神，注定背負最沉重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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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一生，為了庇護蒼生，從沒有一日是真的快樂過。

她在徹底離開這世間之前，在仙界待了整整三年。之後她去過冥界，去過妖界，甚至也去過魔界，她想盡自己最後的力量阻止第三劫。

若說遺願，我想，她唯一的遺願大概就是人界了。所以顧重才會竭盡全力替她庇護人界。

而你，是她生命的延續。她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等不到你出生的那天，只能将你送到萬妖湖之中。幾萬年才化成形。”

靈筠靜靜地看着那紅衣女子走在看着永無止境的奈何橋之上，背對着自己，越走越遠。

全身的血液似凍住了一般地冰涼。

“你長得很像她，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讓你看到她的模樣了。”

“因為我再也繪不出她的容顏了，我的心，早就死了。”

“你是冥王池暝嗎？”靈筠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問出了這句話。

對方沉寂了很久。

“是！但是不過一個孤魂罷了！名號什麽的又有什麽意義。”

靈筠的目光中漸漸只剩下了那一抹如火一般的紅色背影，那是她的母親，世間最後一個神，曾經用她的一生，用一己之力承擔了庇護整個六界的責任。

她的眸中，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淚湧現。

她輕輕地喚着。

“母親，我的母親。”

有傳聞言，池暝年少時，也曾是六界數一數二的俊美少年郎。

數萬年的時光，他以不死之身在冥界活得太久了，久到這世間的故人一個一個地全部都相繼離去，久到世人提起他時都覺得這是一個活在傳聞裏的不死之人。

即使在當年第三劫大亂時期，都沒有幾個人看到過他的身影。

世間關于他的猜測有很多種，有人說，他不死不老，如今依舊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也有人猜測，冥王不死之說可能只是個幌子，如今的冥王到底是誰，無人能說得清。

但是唯一值得确認的是，冥界的力量依舊不容小觑，它潛藏在低調的浮幻表象之下的，可能是極大的野心與韬光養晦。

畢竟，當初的第三劫，冥界從始至終都沒有參戰，數萬年之內無一傷亡。

如今，在上天庭的大殿之中，在四海八荒的大能面前，他用一層霧氣代替了世人對他的猜測與疑惑，繼而揭開了它，露出了他本來的樣貌。

形如枯骨四字重重地敲在了在場衆人的心間，不死之人，可不就是活死人嗎？枯瘦到極致，池暝的身上已經一點活氣都沒有了，寬大的衣袍之下，不過一具行屍走肉。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陣陣寒意升起。

不會有人想到，在他進入殿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在為靈筠編織那場關于顏靈的夢了。

夢中千年，夢外也不過一瞬，靈筠從悲傷的夢中醒來之時，發現自己依舊站在邵宿的旁邊，向殿中看去，一個面色如紙，如同枯骨一般的男人正在看着自己。

邵宿的目光轉移，十分焦灼地各看了靈筠一眼，繼而又看向了池暝。

“邵宿，你說我此行是何意？”池暝大概是想表達笑意，他的嘴角微揚，顴骨的形狀都徹底凸顯了出來，令人不忍直視。

“我如今這幅模樣，死與不死又有什麽區別呢！只是，執念作怪，我還是想着一定要找到顏靈後人的，邵宿，你知道我找了多久嗎？最後果然就在你的身邊！”

邵宿的臉色已經沉郁到了極致，他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目視着池暝，怒道：“池暝，你老了，難不成人也跟着癡傻了？”

池暝依舊維持着十分滲人的笑容，毫不在意地道：“那也得看她自己願不願意承認。”

他看向靈筠，眼中有一瞬的溫柔閃過。“靈筠，你怎麽想？”

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靈筠身上，邵宿猛地把人拉到了自己身邊，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靈筠！”

而靈筠只是低着頭，目光有些失神，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此時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她像是沒有聽到池暝與邵宿二人的話，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久久緩不過神來。

其實她早已從池暝給她的幻夢之中醒來了，只是一些東西太過沉重，她一時受不住。

“邵宿，我到底是誰？”

她擡頭，神色迷茫地看着邵宿。

邵宿的手都有些發抖。

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足以證明，她已經知道了。

靈筠不去看下方站着的池暝，只是安靜地盯着他，想從他這裏得到最後的答案。

邵宿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

他的畏懼，一如葉華侯，從始至終都是害怕靈筠的身世會曝光。

他們都怕，怕她的命數會一如她的母親顏靈一般，與六界相連。

害怕她會承載六界的氣運，沉重至極，誰也分擔不了。

将來之事，堪如迷霧。

而過去之苦，卻尤在心間。

他只想讓她無憂無慮地做一條自由的小魚，哪怕一生懵懂，永不接受他的心意，也遠勝過前路的坎坷與命運的多舛。

他可以與池暝抵力抗衡，誓不承認。但卻無法忍受靈筠對他的信任徹底泯滅，因為她什麽都知道了，他騙不了她，騙她只會帶來傷害。

他的心都在滴血。

整個殿中靜寂無聲，所有人都在等一個答案，等仙界之主昭告各界的一個真相。

邵宿松開了緊緊抓住靈筠胳膊的手，低低地嘆了一口氣，他取下了頭上的冕旒，交給了一旁的侍從。

他眼神有些溫柔地看着靈筠，輕輕地道：“你是先帝嫡女，是仙界最尊貴的帝姬！”

不是神之後人。

也與妖族無關。

在場的衆人霎時間神色各異。

“難道我不是靈妖嗎？”她問道。

“天地靈氣化體，是誰也控制不了的，大概，是你在萬妖湖中的時間太長，周身的水靈氣太重，所以真身才化為青靈魚，承載了青靈魚一族的氣數，才給瀕臨滅族的他們帶來了大功德。”

“炀霖，你說是吧？”邵宿看向青靈族族長炀霖，不帶一點情緒地問道。

炀霖的臉色也是十分蒼白，他移步到殿中央，“确實如此，靈筠殿下是青靈魚一族的貴人，炀霖代替所有族人，向殿下致謝。”

說着，他甚至在衆人的目光之中對着靈筠跪了下去，行了叩首之禮。

池暝在一旁神色淡淡地看着炀霖，不曾有任何言語。

靈筠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何種舉措。

一切都太沉重了。

她驀地想起了顧長恨，想起了替母親顏靈守護遺願的青鸾一族。

大概世間衆生，就只有他那裏才有母親留下的一切吧。

青鸾一族默默無聞地保護了自己幾萬年，或許是寧願被誤解也不肯道出當年濁龍背後的秘密，那秘密中藏着的，大概就是自己。

在場的任何人，都不會告訴她完整的過往。

“我要見顧長恨！”

她沒有看向任何人，只是說出了這樣一句令所有人都為之震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