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林昭然擡頭看了點墨一眼。

點墨與她頗有默契,當下便張口說起那輛解體的馬車來,“世子,馬車的事一定要細查啊。”

“沒說不查。”

“世子,咱們的馬車支解的太古怪了。而且其他兩輛馬車都沒事,偏偏小姐乘坐的那一輛出事了,我懷疑是有人針對小姐。”

林溯風繼續吃着東西,沒将她的話聽進心裏。

點墨繼續說道,“幸虧剛剛我們經過的平原地帶,這要是經過什麽山澗小道剛好出事,馬車上的人極有可能葬身深淵。世子,這是針對咱們侯府的陰謀啊,要知道這輛馬車通常都是主子才有資格坐的。這事一定得細查啊。”

聞言,林溯風茶也不喝了,點墨的話極具引導性,林溯風将自己代入,覺得如墨說得也不無道理,這要是乘坐這輛馬車的人是他,還在危險的地方解體,想想就不寒而栗。

然後他直接陰謀化了,腦中不斷思索着有可能在馬車上動手肘的人。人就是這樣,事不關己的時候,別人說啥都不上心,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乃至身家性命,就比誰都緊張。

點墨的話不無隐射他人失職,阿文在一旁委屈地說道,“世子,四姑娘乘坐的馬車出府前奴才仔細檢查過的,保養得很好,再用兩年都沒問題的。”

随行的趕車老把式點頭,證實他所言不虛。四姑娘今日乘坐的那輛馬車他也是趕過的,确實不曾存在有問題。

“那馬車如今四分五裂的,就是你說的沒問題嗎?”如墨質問。

阿文啞然,許久才憋出一句話來,“……反正出府的時候是沒問題的,奴才敢用性命擔保!後來這幾輛馬車有兩輛在林家停了幾家,其中就包括了四小姐乘坐的那一輛散架了的。”

阿文甩鍋,沒敢直說馬車是在林家出的問題,但他說的話也是事實。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四小姐的養父母一家還會害四小姐不成?”點墨跺腳。

阿文不吭聲了。

這話來得好!林昭然不由地看向宮大夫人那邊。

林昭然這次學精了,她不指望幾句話就能攪和了林蔚然的婚事。

宮令箴是什麽人,這個年紀能混跡官場讓那些看他不順眼的老狐貍們都無可奈何的人,心眼子一定比誰都多。還有他最終能位列三公,至少可以說是個心志堅定之輩。

他想做的事,甚少有人能阻攔,即使宮大夫人反對,估計也是無濟于事。

到了這時,林昭然縱然不願意相信,也知道那鹿渭鎮的灌木砍伐資格證必是他的手筆無疑了。

這些日子林昭然也在反思,其實自她重生以來,運氣都很好,做什麽都很容易成功,唯獨在林蔚然身上,栽了無數跟鬥!她就像她的克星一樣。

所以她退而求其次。

她很清楚地明白,她不可能光憑一兩句話就能影響宮大夫人,進而通過他讓宮令箴改變主意的。

而且宮大夫人親自來了,必不會因為外人的幾句話而作罷。

林昭然只求能種下一根刺在宮大夫人心裏,讓她對林蔚然産生一點意見,若是能長成森天大樹最好。反正她方才的經歷是千真萬确有目共睹的,并非無中生有,禁得起查探。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讓宮大夫人聽見。而且點墨和阿文一直稱呼林溯風為世子,就足夠引人注意了。

加上宮大夫人此行的目的特殊,林這個姓氏也足夠抓住她的注意力了。

果然,宮大夫人忍不住問太原府的官媒林溯風等人的來歷,那官媒認出了林溯風的身份來,和她低聲說道一番。

撇開剛才奴才們說的那番話,宮大夫人對林昭然的觀感還不錯,不甚了解事情真相的她,覺得林昭然在回了侯府之後還能回去鄉下看看之前的養父母的,性子應該不錯。

宮大夫人聽完,起身朝他們走來,“閣下可是太原府南陽侯府的世子?”

林溯風站了起來,“府上正是南陽侯府,不知夫人是?”

宮大夫人含笑道,“夫家姓宮,現居京城,祖籍太原平陸。我呢,不巧還與你小姑姑有過幾面之緣。”

姓宮,京城,見過他小姑姑,林溯風一下子便想到這麽一戶人家,驚道,“夫人府上可是虞國公府?”

宮大夫人微微颔首。

林溯風連道失敬,然後問她過來是不是有事兒?

“我剛才在那邊聽你們說你們的馬車出事了是嗎?”宮大夫人面露關切,神情自然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覺得交淺言深,也不會讓人覺得虛假。

林溯風瞥了林昭然一眼,他這妹妹啊總是如此,管束下人不利,非要在大廳廣衆之下議論此事。現在好了,這臉都丢到別人家去了。

“是的,車子走在路上,路程颠簸,然後就突然解體散架了,原因不明。”

“剛才我在旁邊似乎聽到有人受傷了?”宮大夫人說話時,視線就落在林昭然身上,将她打量了一番,發現她沒受傷時,神情才微微一松。

宮大夫人的慈和讓讓林昭然一怔,她理想中的婆婆就是這樣的,雍容大氣,慈善和氣,極懂得體諒人。

不提上輩子戴寡婦磋磨人的那些糟心事,就說今生,謝夫人一看也是不好相與的那一類婆婆。一時間,林昭然覺得自己有些命苦。

林溯風道,“是舍妹的馬車出的問題,當時人直接從馬車上摔了下來,幸運的是人沒有受太大的傷,都是些皮外傷而已。”

宮大夫人吩咐她府下的人,“去取一支玉膚膏來,姑娘家不比小子皮糙肉厚,皮外傷也得慎重。”

“謝宮大夫人送藥。”

“對了,關于那輛出事的馬車,我們虞國公府有擅此道的好手,需不需要幫忙看一下?”

“這——”林溯風遲疑,“也太麻煩你們了。”

“不麻煩,順手而為的事,而且相逢即是有緣,再說了,我還見過你小姑姑幾面呢,你們也算是我的晚輩了。”

聞言,林昭然大喜,事情終是按照她預想的方向發展了。

宮大夫人說完,朝她帶來的人中的一個老者點了點頭。

那老者便領着兩人出列。

對方一番盛情要幫忙,林溯風也不好拒絕,他沖阿文點頭示意。

阿文便領着那老者三人出去了。

期間,宮大夫一直留在他們那桌與他們說話,準确地說是與林昭然說話,話裏話外總是不經意地問起她之前在棗林村林家的事,不着痕跡地打聽了林家各人的性子,不時地面露憐惜勸慰她,讓林昭然很是感慨。

兩人很快就無話不談,而林昭然似乎對宮大夫人也不設防,什麽都和她說,期間甚至夾雜了一些她因脾氣性子大進而常常惹得林家諸人不快的話。

沒多久,那老者就帶着人回來了。

宮大夫人沒有避着人問結果,而是當着侯府衆人的面直接問,“如何?”

老者回道,“應該只是意外。”

宮大夫人面露遺憾,對林溯風兄妹二人說道,“是我托大了,沒想到最後竟然還是檢查不出來,幫不上你們的忙。”

這答案在林溯風林昭然兄妹二人的意料之中,兩人倒沒有多失望。

林昭然的目的是想讓他們虞國公府的人看到那車,進而對林家的人産生一點點不好的印象,就算成功了。

林溯風笑笑,“沒事,或許這真的就是一場意外而已。”

這之後,宮大夫又問過他們兄妹二人是否還有別的地方需要幫忙的,被拒絕後,她便向他們提出了告辭,只說他們在這茶棚裏休息得也夠久了,該上路了。

宮家的馬車車隊行駛出去了一段路之後,宮大夫人召了方才的老者上車說話。

“大奶奶,是暗一所為。”老者說出的話明顯與方才告訴林溯風兄妹二人的不同。

宮大夫人颔首,她也猜到了,所以才讓老者去證實的。

在林家,怕是這林昭然不知為何惹到了暗一了。

宮大奶奶往車壁一靠,心中笑笑,這就護上了?還将暗一派了過去,啧。

老者又道,“不過,從剛才南陽侯府林四姑娘的口中,感覺這林家人品性不如何啊。”

宮大夫人搖頭,“我待她是三分憐惜七分利用,她未必感覺不出來,所以她說的也未必是真的。而且令箴的眼光你還不相信嗎?不提這林家人品性如何,這林家姑娘的人定是不錯的。”

就在這時,外頭領路的車把式大聲請示,“大奶奶,前面還有十來裏地就是晉陽縣了,是進去縣裏還是繞過它直接往鹿渭鎮而去?”

宮大夫人問,“從晉陽到鹿渭鎮棗林村還有多遠?”

“大概二十多裏地這樣。”

也就是說,從他們這裏到棗林村還有三十多裏地。

宮大夫人想了想,“先在晉陽休整一下。”先見一見她那大侄兒再說。

長淄鎮,常平村

這一日,林則然他們三人乘坐着馬車從鹿渭鎮棗林村到了長淄鎮的常平村。他們的馬車剛從官道的路口拐進常平村,遇着一個老漢,他們忙讓馬車停下打聽章家的住處。

“老漢,請問章家怎麽走啊?”

“哪個章家?”

“章元敬家啊。我們幾個是章元敬的同窗,得知他出事,特地來看一看他。”

“你說章元敬啊,章家一下子折了兩個兒子,都哭死了。還有章元敬,也是一個命苦的孩子,好不容易考出來,要不是為了找他大哥也不至于——”老漢搖頭嘆氣地給他們指了路,“去看看吧,看看也好,多勸一勸,都是命啊,人就得認命……”

“聽那老漢的話,章元敬還是因為他大哥才出的事?”楊昶自言自語。

沉默了一會,方琰道,“就到地了,看看再說吧。”

常平村不大,他們只拐了一個彎沒多久就到章家了,根本不須再向人打聽,一到這一片,就能聽到嘶心裂肺的哭聲。

到地,下車,上前扣門,說明來意。

章母一聽是章元敬的同窗,眼淚就立即下來了。

還是章父引着他們去了章元敬的屋子。

章元敬原本在床上直挺挺的不動,見着他們眼睛微微一亮,然後又黯了下來。

接下來,全程都是方琰和楊昶和他說着話,林則然略站在他身後。

章元敬和方琰楊昶說了好一會話,扭了扭脖子,沖着林則然說道,“則然考了解榜第十?還沒來得及恭喜你——”

林則然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回什麽話才好,只扯了扯唇角笑了一笑。

方琰體貼地接過話,“說什麽恭喜呢,要說喜,你也考上了,你要是不發生這樣的事就好了——”

氣氛有些壓抑,林則然心裏也覺得憋氣,便悄悄走了出去。他以為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動作,卻不知章元敬眼睛的餘光一直落在他往外走的身上。

林則然之後沒有再進去房間,最後方琰楊昶出來時,楊昶明顯是紅了眼睛。

他們要走的時候,章父章母一個勁地向他們道謝,說謝謝他們專程來看望章元敬。

在院子裏道別的他們壓根不知道屋內章元敬眼中的瘋狂!章元敬的心在吶喊:為什麽為什麽,命運如此不公?同是農家子弟,為什麽林則然就比他幸運?有愛和睦的家庭,同窗的喜愛,博士們的常識,樣樣都比自己強!連到了解試,同樣是中舉,對方名次依然比自己高。還有啊,為什麽中舉之後,自己要遭受這些,而對方卻前程似錦!不公不公,他不服啊!

在馬車就要駛出路口時,楊昶突然讓停車,說要去章元敬出事的地方看看。

林則然愕然于他的沖動,“你瘋了?”

他們都沒問章元敬怎麽會遭遇如此不測,事已至此,他們不忍心再揭人傷痕。

可他雖然不知道章元敬遭遇了什麽,但能讓他如今癱瘓在床的,那地方一定是極度危險之地,

“我沒瘋!章元敬說他的玉佩掉在他出事的附近了,那是他與他未婚妻的定情信物,他是一邊哭着一邊說的。我要幫他将玉佩找回來!想想他也真是可憐,好不容易過了解試,眼看着就要前途光明了,卻遇上了這樣的事。如果玉佩找不回來,他連婚約也保不住了。”說到後面,楊昶的聲音有些低,還隐隐帶了鼻音。

林則然揉揉額角,耐着性子說,“即使玉佩找回來了,章元敬現在的樣子,婚約也保不住!”這話很殘酷,卻也是事實。有哪個姑娘樂意嫁給一個癱子?

況且,林則然懷疑,有沒有玉佩這回事還不一定呢,同窗多年,他可沒見過章元敬有這樣一件物品,而且以章家的財力,供他讀書尚且艱難,哪有閑錢置辦這些?

“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幫他将玉佩找回來啊,這樣還有一線希望!如果玉佩沒了,他的婚約就真的完了!”

“這事已經由官府介入了,咱們就不要操這個心了。如果真有這麽一枚玉佩,官府的人尋找,一定會交還給他的。”如果真有這麽一枚玉佩,必不是什麽貴重成色。

“林則然,你怕啊?可是聽元敬剛才話裏的意思,我們差不多到地之後,只要不往深處走,不會有事的。”

“去看看吧。”最後連方琰也這樣說。

林則然還是不同意,他內心深處莫名不安,下意識地不想趟這淌渾水。

“你不去也可以,我和方琰兩個人去,你就在山腳下等我們!”

林則然是極想掉頭就走的,但他擔心如果他不去,他們二人上山行事莽撞,遇到危險連個提醒的人都沒有。最終無奈地妥協了。

他板着臉極其嚴肅地說道,“去可以,但是如果有危險,我說離開的時候一定要離開!”

楊昶喜笑顏開,“行,都聽你的。”

林則然憂心,方琰楊昶二人太相信章元敬了。他之前就覺得章元敬為人陰郁卻故作開朗,人藏得很深。

最開始時,是他替方琰楊昶二人解了一個圍,然後他們三人玩得好,章元敬是後來靠上來的。有些時候,章元敬總給他一種違和感,不知道是他過于敏感還是真有這麽一回事。

帶着這樣的憂心,林則然跟在了後面。

常平村的山不是那種高山,楊昶回想着章元敬說的地點,領着他們從山腳往上走,大約走了一刻多鐘這樣就看到了一個水池,“就是這個池子,章元敬說了,走過池子之後,就離他丢玉佩的地方不遠了。”

“可是怎麽過去呀?”他們看了看,池子兩旁,荊棘遍布,并不适合走。

“這池子水不深,我們脫了鞋襪,淌過去吧?”說着楊昶便開始脫鞋襪。

林則然遲疑,他心跳得很快,內心極度的不安。他忙将楊昶攔住,“等一下,這池水太蹊跷了。你們瞧,它就如死水一般,連條小魚都沒有。還有,看到池水邊緣了嗎?與池水相接之地竟然是裸露的山泥,連根水草都沒有。”

楊昶不聽,反而笑他,“哎呀,林則然,章元敬說了,這池水沒問題。你就是膽子太小了,這一路走來,你總讓咱們小心小心的,可是我們小心了,啥事也沒發生啊!放心吧,這次也沒問題的,你們要是怕,我就先上!沒事了你們再過去。”

林則然急了,伸手拉他。

就在這時,一支箭矢沖他們這邊射來,沒入楊昶腳尖前半指之處,将兩人吓了一跳。

方琰立即上前一步,喝道,“是誰在躲着放冷箭?”

吱吱——吱吱——一陣腳步聲從他們的左前方傳來。

林則然三人嚴陣以待。

随着一陣灌木葉子晃動,一隊裝備整齊的人員出現在他們眼前,為首的男人看起來二十歲左右,但一身的氣勢卻讓他們這些書生不由得兩股戰戰。

只聽見他吐出一句讓他們寒冷至極的話,“如果不是遇到我們,你們仨今兒就交待在這裏了你們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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