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醬蘿蔔

何清沅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了一夜,睡得并不安穩。

夢裏時而是她還在閨中時的往事。

時而是永寧侯府被抄家時的混亂,時而是大獄裏的陰冷潮濕,再往後是什麽她就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夢裏是無窮無盡的黑暗,還有一縷濃郁苦澀的熟悉藥香,在黑暗中悠遠又綿長,百轉千回地像是從前生的夢裏涉水而來。

等到她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一摸濕漉漉的臉頰,才發現臉上殘餘着淚痕。

旁邊還沒完全醒來的何婆子已經在嘟嘟囔囔地罵了,何清沅匆忙從床上爬起,穿上衣服,連臉都來不及洗,一邊往門外走,一邊把衣帶系好:“別敲了,有什麽事嗎?”

門外的人甕聲道:“敢問何姑娘昨晚可是撿到了一根長命縷?”

何清沅正在系衣帶的手一頓,又打好結,這才擡起頭對着門外輕聲道:“撿到了,本想今日托人送到前院,不曾想管事居然親自來走一趟。”

門外那人的聲音,和她昨晚聽到的一模一樣。

正是那個攔路讓她回到小亭中的人。

那人應當是沈大人身邊的長随,何清沅故意叫他管事大人,自然是起了一點促狹的心思。

不過,他既然一大早就來敲門,想來那長命縷應該很重要。

何清沅心中一哂。

沒想到那位首輔大人也有看重的東西。

那人急聲催促道:“快拿出來。”

何清沅回道:“稍等。”

她說完就立即折返回去,取回那根長命縷,對着門外輕聲道:“天色未亮,清沅尚未梳洗,如今蓬頭垢面,不敢見人,還請管事大人避一避。”

她這一番話說得婉轉動聽,有理有據。

好在門外的人并不蠻橫,過了一會才悶聲道:“我已跳到樹上了,你出來放下便是。”

——跳到樹上了。

何清沅一愣,随即輕笑出聲。

這位管事大人還真是個妙人。

她推開門,果然沒看到門外有人,又擡頭看了一眼樹上,樹上枝葉繁茂,天色又暗,只有寥落的幾粒星子在閃爍着。四周也沒看到什麽人影,想來即便是有人,也看不清她現在的模樣。想到這裏,何清沅便向前幾步,把長命縷挂在樹枝上,轉身又進了屋裏。

剛把門關好,何清沅就聽見門外傳來人的落地聲。

那人的聲音又悶悶地傳了進來:“多謝何姑娘。”

何清沅倒沒覺得她有什麽好謝的,那本就是那位沈大人的東西,撿回來也是準備托人還給他的。于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哪有什麽值得人謝的。倒是這位倒黴的“管事大人”,想來這一晚過得不輕松:“沒什麽,倒是管事大人辛苦了。”

外面靜了一會,才傳來那人不自然的聲音:“沒什麽。”

屋裏何婆子被說話的聲音吵着了,先是罵了一句,然後又迷迷瞪瞪地問何清沅道:“你說

“沒說什麽。”何清沅随口應了一聲。

好在何婆子這會還困着,又含混不清地罵了句什麽,翻個身睡了。

這一次,門外徹底沒了聲音。

何清沅已經穿好了衣裳,再躺下去睡也不成樣子,幹脆就一個人出了門去打了水洗臉。

等何婆子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何清沅已經從外邊拿了飯菜回來。

普通雜役下人的早飯沒什麽講究,即便昨日是重午節,今天也不過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粥,一疊外酥裏韌的蔥油餅,一碟新腌的醬菜再配兩個油汪汪的鹹鴨蛋罷了。飯菜并不精致,但好歹管飽,不夠了還可以再去要。

當然,每人平日所用的分量多少還是有數的,再去要的話少不了和管事的磨嘴皮子。

母女二人圍着一張小桌坐下,慢慢地享受着難得清靜的時光。

何清沅從前是個好吃的,舌頭也甚是挑剔。但是苦于常年生病,前世雖然看着錦衣玉食,卻也沒能吃到什麽好的。

好在重生後她多半待在小廚房裏,雖然整天煙熏火燎,活計也未必如上房的丫鬟們清閑自在,但好在夥食不差。每日忙完後的飯多半是小廚房裏的人做的,偶爾趕上封家娘子心情好,還能吃到更好的。

外院廚房的手藝也不差,餅裏很舍得放油,兩面烙得焦黃酥脆,咬一口都是噴香;米粥雖然只是最普通的白米粥,但熱氣騰騰,每一粒米都被熬的柔軟舒展,幾乎入口即化,一碗下去熨帖到人的心裏;鹹鴨蛋也腌的正好,不至于太鹹,也不至于太淡,蛋白雪白柔軟,蛋黃燦金流油。不過味道最好的還屬他們做的醬蘿蔔。

何清沅從前養病,大夫只讓飲食務必清淡,雖然侯府的膳食不差,但到了她這裏就要大打折扣。醬蘿蔔這種想都不敢想,即便是想吃,丫鬟們都要先在滾水裏反複涮一涮,再到她嘴裏,已經什麽味都沒有了。

蘿蔔被切成了斜卷的小片醬了,咬一口脆中帶韌,裏面的醬汁被激了出來,滿口濃郁的醬香,配着蔥油餅、白米粥,倒是很下飯。

何清沅用竹箸多夾起了些,慢慢又嘗出了莳蘿、茴香、松仁、杏仁的味道,再一嘗,隐隐還有些水芹的味道,不過她也不大确定,就這麽看着那小碟醬蘿蔔出了神。

蘿蔔不過是一樣再普通不過的食材,但卻能變出無數的花樣,即便只作為下飯的小菜,蘿蔔也能數十種做法。比如說就她在小廚房裏知道的,就有什麽五香蘿蔔、槽醬蘿蔔、三友蘿蔔、糖醋蘿蔔卷、醬蘿蔔包、醉蘿蔔等等,各種做法、配料都有不同,比姑娘家所做的針線配色、花樣還讓人眼花缭亂。

或許,這正是飲馔一道的獨特所在。

何清沅正出神地想着,一旁的何婆子突然問了一句:

“你在想什麽呢?”

何婆子冷不丁這麽一問,何清沅下意識地就把心裏想的說出來了:“這醬蘿蔔味道不錯,也不知道這廚房是怎麽做的。”

話一出口,她就自知失言。

果然,何婆子聽了就罵:“果然是骨子裏的下等胚子,爛泥扶不上牆。你還真把自己當那竈上的燒飯丫頭了!不行,趕明我就去姑娘面前讓她把你叫回房裏。好歹我在姑娘面前還有幾分臉面,我就是豁出去着這臉面不要了,也得讓姑娘把你叫回上房裏去!”

何清沅只能讪笑道:“我就是嘴上這麽一說罷了,瞧您急的。前兩日我才見過姑娘了,姑娘說了,要我再在小廚房裏安分待一段時日,日後少不了我的好。您就別去了。”

“姑娘都跟你說什麽了,你跟我再說一遍。”

何清沅無法,只得虛虛實實地和何婆子把沈檀書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何婆子這才消了怒。沒過一會,又跟何清沅咕叽道:“我跟你說,有機會長個眼色,趁着送飯的功夫,想辦法往前頭院子裏湊湊。即便日後沈家姑娘嫁得再好,姑爺能好過首輔去?再有你留在這沈府裏當了主子,我這個做娘的也好幫襯你。”

她口中所說的前院自然指的是沈端硯的屋子,要她一個女兒家往男人的院子裏湊,何婆子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何清沅無語,只能把臉偏到一邊去,假裝沒聽見。

“你可別被沈家姑娘那三言兩語哄了,去給她當什麽陪嫁丫頭。你這般好相貌,要不是這丫鬟的身份拘着,去給她兄長做個平妻都當得起,”何婆子自顧自地說着,臉上出現幾分憤憤之色:“這些當小姐的一貫都是嘴上說了好聽,私底下心裏不知道怎麽盤算着作踐我們。用着你的時候跟你許諾了好處,用不着了,就把你趕到一邊。你可得給我長點記性。”

何清沅見何婆子面上有怨怼之色,顯然是勾起了什麽讓她感到不愉快的回憶,口裏翻來覆去地念着那幾句話,末了又轉回何清沅身上。

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何清沅從前是侯府的女兒家,做人家的繼室填房都是何婆子嘴裏淨是些颠三倒四的,滿腦子都是怎樣讓她去當人家的小妾通房上位,讓何清沅大開眼界的同時,又氣又笑,對這位何婆子實在說不出什麽來。

好在封家娘子給的假只有半日,晌午好歹跟何婆子一道吃了午飯,何清沅這才松了口氣,片刻不停地趕回了小廚房。

她已下定了決心,日後有可能的話,盡量少跟這何婆子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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