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這天傍晚,何清沅得了沈檀書的令,去取一瓶木樨清露來。
因為小廚房離得遠,其餘花露放在山月居內一處廂房的小櫥子裏,這裏面多是放了一些珍貴的雜物。數十瓶花露封存在其中一格小櫥子中。
何清沅拿出鑰匙,打開鎖,便看到那一格排放得整整齊齊的花露瓷瓶了。
裝木樨清露的同樣是個白瓷細頸的小瓶,上面貼了鵝黃的簽子。
何清沅将瓶子取出,關上之前随意地掃過了一眼。
她記性向來不錯,只一眼掃過去,便察覺出這花露瓶子的數量不對,再細細一點,果然是少了一瓶木樨清露。
何清沅的眉頭皺了起來。
櫥子的鑰匙是上次沈檀書試着調鵝梨香的時候,才到了她手中的,自此之後就沒再打開過這個櫥子。花露瓶子又沒有張腿,怎麽可能會不翼而飛。
她正要關上小櫥子的門鎖好,突然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轉頭一看,是錦雀扭着腰肢走了過來:“正巧你也在,文鴛姐姐今日病了,剛才姑娘說讓我們取些茯苓霜給她。”
何清沅沒說話,打開小櫥子,将茯苓霜取了出來。
錦雀眼神漫不經心地往裏面一瞥:“咦,這花露用的這樣快,上次我還見着有三瓶呢,怎麽如今只剩了兩瓶了。”
何清沅平靜道:“可不是嘛,我剛才來拿木樨清露,沒想到正好發現這玫瑰露少了一瓶。正打算和姑娘說呢。”說着,她的眼睛注視着錦雀。
錦雀最讨厭何清沅這樣也不怎麽說話,就靜靜地看着她的模樣,當即着惱地嚷了起來:“怎麽,何大姑娘,你看丢了東西,這會想抓我給你頂罪?我告訴你,可沒這麽便宜的事。來人啊,姑娘快來啊,有人監守自盜了……”
何清沅嫌棄地嘴一撇,繼續盯着錦雀這出自導自演的好戲。
沈府的丫鬟不知道是不是常年沒有人跟她們勾心鬥角,一個個看起來兇得跟鬥雞似的,實際上不過是肥肉塞滿了腦袋的胖鹌鹑,連做個局都做的這麽粗糙。
果然,錦雀的呼喊沒把沈檀書叫來,反而把另外一群人叫了過來。
鵲芝步履匆匆地帶着一群人趕了過來,看着哭天搶地的錦雀皺眉道:“這是怎麽回事?”
錦雀見着救星來了,連忙颠三倒四地把花露丢失這件事說了一遍。
鵲芝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她心裏惱恨錦雀這個蠢貨擅自做主,竟然想出這麽個漏洞百出的計劃,甚至還有可能牽連到她。趁着何清沅不注意,她狠狠地剜了錦雀一眼。見她吓得噤若寒蟬,這才轉頭對何清沅道:“清沅,姑娘待你不薄,這才把鑰匙交給了你,你就是這般回報姑娘信任的嗎?”
何清沅看着她神情淡然道:“鵲芝,事情究竟如何我想你比我心裏更清楚才對,又何必在這裏惺惺作态。”
鵲芝冷笑道:“你縱然是到姑娘面前說破天去,鑰匙在你手裏,東西又是在你手上丢的,你有什麽資格在我面前含沙射影。何清沅,誰給你的底氣?”
錦雀在一旁冷嘲熱諷道:“不過一瓶花露而已,想來有的人花言巧語,指不定怎麽就糊弄過姑娘了呢。”
旁邊的丫鬟附和着:“一瓶花露可貴了呢,也不知道這等吃裏扒外的東西借着姑娘的信任,私底下謀了多少好處。”
何清沅看着錦雀的目光,宛如在看着一個弱智。
旁人也便罷了,錦雀不知道被鵲芝她們推出來頂包多少次,還是一點記性都不長。
錦雀被她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又使出平日那股頤指氣使的勁頭來:“好了,既然你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我們就到姑娘面前說說理去。”
何清沅平靜道:“那我們便一起去,今日在姑娘面前,錦雀你若是說不出個什麽來,我倒想看看你怎麽收場。”
錦雀本就心裏有鬼,看着何清沅一點都不虛的樣子,她的眼神反倒有些躲閃。
旁邊鵲芝冷笑道:“她又什麽好要交待的,要交待的反而是你吧。”
錦雀心定了定:“走,我們這就到姑娘面前去說理去。”
“且慢,”鵲芝的眼神中帶着嘲弄之意,“錦雀,得饒人處且饒人。到底咱們都是在姑娘房裏做事的,清沅犯了錯,咱們總該給她個道歉的機會。趁着還沒到姑娘跟前,你主動把玫瑰花露拿出來,寫一張認罪的憑條,這事我們就此揭過,你看如何?”
何清沅反而笑道:“官府抓人,尚且講個人贓并獲。鵲芝姑娘你紅口白牙能給我定罪,說我偷了這花露,倒是比大周的官員還厲害。”
雙方正在對峙之際,卻聽見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轉頭只見沈檀書眉頭輕蹙道:“在這裏大聲喧嘩做什麽。”
一群丫鬟見沈檀書來了,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錦雀走上前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沈檀書說了一遍。
她雖然看似既沒有添油加醋,但每一句話幾乎都在指向何清沅。
沈檀書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好了,此事就到此為止,都各自回去吧。”
錦雀不服氣道:“姑娘,可不能再……”
“我讓你們回去!”
沈檀書突然拔高了聲音,平日裏一雙溫柔的杏眼此刻圓睜,怒視着鵲芝她們。
鵲芝她們從沈家一開府就跟在沈檀書身邊,幾年了從沒見她發過怒,頓時唬了一大跳。
反應過來的錦雀還不死心想說些什麽,被旁邊燕草使了個眼色,拉着她的衣袖,對沈檀書恭敬道:“姑娘切莫氣壞了身子,我們這就退下。”
說着一群丫鬟這才噤若寒蟬地往房門外走去。
沈檀書叫住也跟着一起往外走的何清沅,語氣疲憊道:“清沅,你留下來。”
何清沅停下了腳步,看着最後一個丫鬟從身邊越過,這才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回到沈檀書身邊,低聲叫了句:“姑娘。”
沈檀書早已一手撐着額頭,一臉疲憊之色,仰面躺在榻上。
何清沅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打擊。
良久,沈檀書才苦笑着緩緩道:“往日她們胡鬧,我只道女孩子都心眼小,但本性不差,就随她們去了。沒想到她們如今竟然這樣大的膽子,連栽贓害人的把戲都使得出來。可見是這府裏已經留不下她們了。”
何清沅心裏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出聲。
室內陷入一片寂靜。
沈檀書垂下一只手,看着何清沅道:“這次的事,恐怕要讓你受委屈了。我雖然不打算再留她們了,但她們跟着我好歹主仆一場,總要給她們留些體面。回頭來我讓人暗中留意着外面有沒有可靠的人家,入冬以前就把她們送出去。”
何清沅仍低眉斂目,沒有作聲。
沈檀書問道:“你是怎麽想的?”
何清沅擡眼道:“姑娘想聽我說?”
“但說無妨。”
何清沅語調輕柔,但句句咄咄逼人:“姑娘讓人暗中留意外面的人家,我不知姑娘房裏還有幾個能用的人?又有幾人能幫姑娘做事?莫非還是要府裏的幾位管事幫忙?”
沈檀書被她這麽一刺,臉上一紅,正要開口,又被何清沅接連而來的問題打得措手不及。
何清沅繼續逼問她:“姑娘今年已經不小了,早晚是要嫁人的。今日我以下犯上,就問姑娘一句,姑娘日後嫁到了別人府上,能否主持中饋、約束下人?待要管理府中事務時,姑娘手裏是否有可用的人?而姑娘又能否保證你想用的丫鬟別無二心,既不會吃裏扒外,更不會有朝一日心大到想要越過了姑娘去?”
她的聲調并不高,但一句接着一句,猶如一片片小刀子一樣飛來,刮得沈檀書面皮生疼,讓她張口結舌。
見沈檀書讷讷地不說話,何清沅這才放緩了語氣:“是我逾矩了。這些話本來怎麽也不應該輪到我一個做丫鬟的說,只是姑娘你的性子未免太柔和了些。眼看着已經奴大欺主了,姑娘卻還想着網開一面,一拖再拖,這般優柔寡斷,實在不成樣子。”
沈檀書雖然難堪,但也分得清何清沅是真的為她好,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清沅,我雖年長你幾歲,但自小沒有母親姐妹與我說這些事,今日多謝你提點,還請你教我。”
說着,她要起身,鄭重地向何清沅行禮,卻被對方一把又按住坐下了。
何清沅強硬道:“既然要我提點,首先第一件事就是,你要記住,你是做主子的,時時刻刻都要擺好了自己的架子,至少不要被底下那群刁奴看輕了去。只有你自己把自己當成主子,她們才會敬你、怕你。”
沈檀書連忙點頭:“我知道了。”
見何清沅神色不善,沈檀書恍然大悟,立即調整好坐姿,語氣淡淡道:“我知道了。”
何清沅這才點點頭,坐在沈檀書一旁斂容道:“姑娘,你先和我說說,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她看得出來,沈檀書并不傻,也不至于被鵲芝她們那點小手段就耍得團團轉,但就是不知想岔了什麽,總是狠不下心來。
沈檀書眨巴了一下眼睛,遲疑了半天,才道:“沈家以前的狀況在京城裏也不是什麽秘密,想來你也應該知道。我家裏本來過得清苦,突然這日子一天天好了起來,我總覺得像是在做夢一般。鵲芝她們……也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們本是被父母賣給了人牙子,又被我們家買了來,總不好再讓她們如同牛馬牲口一般,随便被人買來賣去。”
何清沅嘆了口氣道:“姑娘心地善良,這自然是好的。但姑娘以誠相待,又未必能換得別人同樣這般待你。有些規矩立在那裏不是擺設,而是為了震懾宵小,防微杜漸。有的人,今日你放她一馬,明日她們就敢變本加厲。姑娘如今在府裏,倒還好說。真要把她們帶出府去,日後進了別人家的後宅,那裏才是危機四伏呢。”
沈檀書知道何清沅是為了自己好,這會也沒來得及細想其中的古怪,而是聯想起了偶爾聽來的閑言碎語,比如哪家的人寵妾滅妻,買通了正室身邊的丫鬟給下了落胎藥;哪家的姐妹明争暗鬥,雙雙給對方下毒,最終同歸于盡。她越想臉色越白,眼巴巴地看着何清沅道:“那我該如何是好?”
何清沅輕聲道:“等姑娘下定了決心,叫人牙子來府上,好好再挑幾個丫鬟在身邊一點點調教着吧。”
她的話固然是下了一劑猛藥,但沈檀書若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她就是再怎麽越俎代庖都沒用。
良久,她才聽沈檀書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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