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荷葉雞絲卷

因為沈端硯來往得太多,又是當朝首輔,位高權重。兩邊的侍衛沒有過多地搜身,例行公事後便向他行禮,目送這位過于年輕的首輔大人一路遠去。

一出宮門,沈端硯就看見沈府的馬車已經孤零零地停在了那裏。

按照規矩,宮門外十裏內所有官員不得乘坐馬車,哪怕住得再遠,上早朝的官員只能乘着轎子前來。有時候早朝趕不及,有些住得遠的官員不得已,只得一大早起來,先乘着馬車在宮門外停下,又換坐了轎子。

只是當今陛下年幼,需得幾位顧命大臣輔政,有時事急,需要深夜召人前來商讨政事。陛下體恤來回奔波的大臣們,特意下令允許幾位顧命大臣乘坐馬車停在宮門外。沈端硯身為首輔,自然身在此列。

六安人坐在馬車前,人已經不知睡了幾覺,哈喇子流得有二尺長,呼嚕聲震天。但沈端硯一走過來,他立即驚醒,連忙從車上翻身而下,精神抖擻道:“大人。”

沈端硯默不作聲地掀開車簾上了車,閉目養神。

即便再好的精力,談了整整一夜,他此時此刻多少有些疲憊。

他一坐穩,六安立即揮動馬鞭,驅趕着馬車向着沈府的方向奔去,将那座巍峨雄偉、至高無上的牢籠。

車聲辘辘,簾子後傳來沈端硯略顯冷淡的聲音。

“有一種糖,三角形狀的,琥珀色透明的,很小的一粒粒,這種糖叫什麽名字。”

六安一愣,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大人您說的應該是粽子糖吧。”

車廂裏的沈端硯淡淡地嗯了一聲。

六安聞弦歌而知雅意,心裏甚至還有點小激動,難得見大人有想吃的,立即表示:“聽說京城裏采芝齋的玫瑰粽子糖味道甚好,回頭我就去給您買上。”

沈端硯搖頭道:“不必了,讓小廚房的人做便是。”

六安連聲應下,在心裏琢磨着,既然要去那小廚房,不如再跟那姓何的丫鬟要一碟那個什麽玫瑰蓮蓉糕?

等馬車遠遠地回到府上時,天色已然大亮。

沈端硯一夜未睡,兩眼中俱是血絲。饒是他天生一張俊秀的面孔,這會也是眼圈發青,神色憔悴不堪。回來之後他連飯都沒吃,直接先去睡了。

六安雖然也是哈欠連天,但趁着沈端硯入宮面聖那會,好歹還眯了一會,這會還有點精神頭,連忙打發人去小廚房提前安排着。

小廚房的封家娘子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她睡眠向來淺,來叫的人還沒敲門,她就已經醒了,一邊收拾着,天還未亮,徑直就去了小廚房準備着。

沈大人對吃食什麽的不上心,又不事鋪張,但封家娘子作為小廚房之首,卻從來不糊弄了事。考慮到大人回來得晚,再睡一覺起來定然是饑腸辘辘,剛睡醒的人也吃不了太油膩的,封家娘子便一邊熬了一盅粳米粥,一邊做了一份荷葉雞絲卷。

等沈端硯一覺起來,小廚房的飯食已經準備好了。

今日休沐,除了不用早朝之外,和往常一樣,沈端硯照常一臉平淡地用完早飯,随後繼續先處理各種信件,随後接待來到府上的其餘大臣,在書房和他們商讨要事。

之後六安又陪着沈端硯出了一趟府,繼續出去處理各種各樣的事務。

一直等到他們再次回府,天已經全黑下來了。

沈端硯知道,這個時辰沈檀書一般已經用過飯了,便直接讓人往這邊送了飯,而後還是習慣性問了一句:“今天天熱,姑娘可曾吃過了?”

早已有所準備的六安連忙道:“回大人的話,之前問過小廚房的人,說是天熱姑娘胃口不大好,用得不多。”

沈端硯一邊翻開各地呈奏的邸報看着,一邊淡淡道:“既然知道天熱,就讓她們好好費些心思。”

六安連聲道:“回頭我就讓人去跟封家娘子她們說,大人且放心。”

沈端硯快速地掃了一遍堆積如山的信函,挑出一些緊要的放在一旁親自一一來看,另一部分相對不那麽重要的,讓六安在一旁念給他聽。

趁着這個功夫,他用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解決了晚飯。

六安早已見怪不怪,自家大人乃是當朝首輔,大周疆域之廣,各地大大小小的事務之多,自然讓人忙得停不下來。沈端硯一心撲在公務上,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哪裏有心思去管飯菜什麽滋味。那一回他突然問起梅子湯的事,純粹是那會閑得。

等沈端硯用過了晚飯,六安繼續站在一旁伺候着。

他雖然站着,但也沒閑着。要不沈端硯回完一封信,他給吹幹墨跡裝進信封裏,要麽一一将這些信件分門別類歸整好,要麽就在一邊磨墨。動作務必輕手輕腳,盡可能地不發出一絲聲音。

六安一邊磨墨,一邊在心裏習慣性地給自家大人拍馬屁。

要不說大人怎麽是首輔呢,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随從呢。你看他磨了大半硯池的墨,才一會的功夫又見了底。他磨得手腕都要酸了,大人還在下筆如飛,紙上的字個個龍飛鳳舞,都能直接拿出去裱起來。

話說回來,饒是六安在沈端硯身邊當差已經好幾年了,雖然已經習慣了沒日沒夜地在一旁伺候着,但還是難免會覺得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大人和姑娘當真不愧是親兄妹。妹妹一進小書齋,猶如老僧入了定,達摩面了壁,有種把椅子坐穿的定力;兄長一處理起公務來,更是直接到了渾然忘我的境地,他這個只是在一旁打打雜的人都已經累了,大人處理事務的速度還是一點不見慢,更沒有半分松懈。

不過他手腕酸歸手腕酸,底下那群人對他這份差事可是眼熱得很。他但凡松了一絲勁頭,趕明就有不長眼的敢湊上來補他的缺。

六安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亂七八糟想着,書房的燈影突然晃了晃。

他扭頭一看,只見一只飛蛾正在往油燈上撞,六安一揮手,把那蛾子趕走。

趕了幾次,那只蛾子還是不死心地往燈芯的火焰上撞。

六安幹脆不再管,任由它自尋死路。

果不其然,這一次飛蛾撞在火上,很快再也無法掙脫,翅膀被火焰迅速吞噬,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最後被燒成一團焦黑,跌落在燈油裏。

沈端硯一邊翻閱着信件,突然問六安道:

“先前我讓你打聽何家母女的事,你辦得怎麽樣了?”

六安連忙道:“回大人的話,自從您上次吩咐過後,我就差人去辦了。經過多方打聽,這娘倆确實有點非同尋常之處,只不過有沒有包藏禍心什麽的,這個恕小的們還沒查出來。”

六安觑着沈端硯沒有不滿的神色,繼續說下去。

“這何婆子本是原先年家一位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就是……那個年家。據說後來因為行為不端,被人送了出來,嫁了外頭莊子上的人。先頭生了個閨女,夭折了。沒兩年,她家的漢子也死了,給她留了個遺腹女,就是那個叫何清沅的丫頭。這何婆子沒多久就離開了年家的莊子,在京城偏僻處找了個小院帶着閨女住下,靠着給人做點針線活維持家用。聽那附近的鄰裏說,何婆子不愛出門,整日待在家裏看孩子,也不跟人來往。但她一個女人,到底是不行。于是她沒少打聽年家的事,可能是還想回去。”

“後來年家的人下了江南,她便又去打聽別的府上收不收人。這京城的權貴們大多用的家生子,這等再賣身到府上的,自然都不受重用。再說她這被人送出過府的丫鬟,一查起她以前的事跡來,自然也不能放她進府裏。這一來二去,正巧被她等到了咱們府上開府收人,這就被這婆子混了進來。她若真是別人派來的,只怕當初不敢做那等事。”

“至于說到她這閨女,也就是這何家丫頭,她确實打小就叫清沅這個名,街坊鄰裏都聽過的。只是據說她小時候身子骨不好,是早些年娘胎裏帶來的不足,常年要請大夫看着,周圍的人家也很少見到她,不過都說了,何家丫頭打小就是個美人胚子。”

六安一口氣說完,小心地看着自家大人的臉色:“大人您看,這裏面是不是有哪些不對。”

可惜,看了半天,他也沒能從沈端硯那張平靜無波的面容上看出來什麽。

沈端硯淡淡道:“京中權貴世家買仆役查人查得細,但京城裏買仆役的,可不止權貴。”

六安語塞,心裏也有點納悶,對啊,這何婆子就算是曾經在年家當過丫鬟,開過眼界,但若真是生活困頓了,也沒必要非得擠破頭想去個權貴家。

不過,他就是一個給大人跑腿打雜的。

這種動腦子的事,顯然用不着他來想,還是留給大人自己費心吧。

六安大着膽子問道:“大人要我反複查這何家丫頭的事,可是她這身上,有些什麽不對。”

沈端硯沒有出聲。

六安只能自己繼續瞎琢磨。

起初,大人突然讓他去查這一對母女的底細,他只以為是府裏混進來了什麽人。

自從沈端硯一躍成為首輔,暗地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尤其這兩年,大大小小的刺探、暗殺都不在少數。開府之初,府裏混進來不少亂七八糟的人。

姑娘是個書呆子,平日裏也不管事。府裏讓五味來來回回地篩了幾遍,這才濾去了不少心懷叵測之人。但有沒有遺漏,這誰都說不好。

所以六安一得了沈端硯的令,立即準備大展拳腳好好查查看。但是翻來覆去地查過了幾遍,雖說這對母女确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反常地方,但是無論是看何婆子,還是何清沅,都不像是有那個做大事的腦子。

何婆子不必說,就她那張破嘴和那點小算盤,真有那本事,當初也不至于被姑娘發落到了園子裏看門。至于何清沅,之前他打聽來的,也是一個肖似其母的蠢丫頭。之前那一次一見,倒是看出點不同的氣度。

後來六安又聽說了一點自家姑娘和以前永寧侯府某位的往事,琢磨的方向也就變了味,對何清沅更是上了心。本想着既然姑娘待見她,改日就想個名頭,把她再調回上房,也算是結了個善緣。沒想到這丫頭自己也算争氣的,才幾天不見,自己就救了郡王府上的小縣主,不僅被郡王妃看重,還很快被姑娘又調回了房裏,可見是個有福分的。

六安在一旁胡思亂想之際,沈端硯也在一邊掃着來信上的內容,一邊分神思索着往事。

沈家未發跡前,與永寧侯府的往來不過寥寥;未等他當上首輔,永寧侯府便被抄家流放,自此更是少有交集。與溫七的相處,只怕她本人都記不得了。若是有心人打聽到了溫七對沈家恩惠的往事,特意找了一個形貌相似、名字相同的人來接近她們,這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要找一個名字相似、五官也相仿的人談何容易,要說這幕後布局之人處心積慮了十幾年之久,沈端硯自認,當年的他沒這份殊榮。

罷了,且再等等看。

倘若這人真是包藏禍心有意接近檀書,就當是給她長個教訓罷了。

眼下京中的局勢複雜,他實在沒有心力再管府中的事。

倘若背後之人的目标是他——

沈端硯手中所持的朱筆在雪白的紙面上重重一頓,倏地留下一道鮮豔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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