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翌日清晨。
王珺正坐在銅鏡前,由連枝替她梳着頭。
外頭如意便挑了簾子走了進來,她的手裏捧着幾支清荷,許是剛落了一場雨的緣故,那含苞未放的荷花上也添着些雨珠,垂垂欲墜得,瞧着倒很是鮮活。
待把那幾枝荷花放進了臨窗的一只寫着“山清水秀”的窄口瓶中,她才擦了擦手,過來同王珺恭聲說道:“先前奴路過正院的時候,瞧見三夫人領着丫鬟、婆子去老太太那了,沒一會功夫,後罩房的那位便跟着三太太一道去三房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像是早就猜到了一樣,臉上也沒什麽多餘的情緒。
倒是連枝握着玉篦的手一頓,壓低了嗓音說了一句:“三夫人這回倒是沒怎麽鬧,奴原想着她應是要同以前那樣,回娘家去了。”
以往馮氏遇到些雞毛蒜皮的事,同三爺吵完架都會跑回娘家。
這回,這麽大的事,她卻是忍了。
倒也稀奇。
“以前是小事,鬧不鬧得也礙不到什麽事,如今人都進門了,又是那樣的身份,三嬸這般跑回去,反倒是如了別人的意……”王珺說這話的時候,也沒什麽情緒,只是從那簪盒裏挑着簪子,眼瞧着最下一層的那支杏花簪子時,目光卻是一滞。
可也就這瞬息的功夫,她便移開了目光,另擇了一支珍珠步搖遞給連枝。嘴裏是又跟着一句:“把我前幾日替祖母繡得抹額戴着,過會我去瞧瞧祖母。”
鬧出這樣的事,最頭疼的還是祖母。
“是。”
……
等到連枝替她梳妝完。
王珺便讓如意帶着那抹額,朝正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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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到正院,這還沒走進院子,便瞧見打裏頭出來的林雅主仆。
林雅好似也有些驚詫會在這個時候瞧見王珺,微怔之後便忙斂了神色上前請了安,喚她:“長樂郡主。”
語氣恭謹,态度謙遜,倒真是扮得一副好模樣。
王珺在瞧見林雅的時候便已止了步子,這會聽人請安也沒有說話,她就把手搭在如意的胳膊上,垂着一雙眼,居高臨下得看着她……自打林雅進門後,不管王珍姐妹是因為什麽緣故,可無論去哪也都是帶着林雅的。
平日瞧起來也是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樣。
可今日她的身邊卻只陪着個丫鬟,在這五月的清晨裏,瞧着倒還真是有些形單影只。
她也沒叫人起,只是問道:“今日林姑娘沒去尋五姐和八妹嗎?”
林雅耳聽着這話,撐在膝上的手卻忍不住收緊了些,微微垂下的臉色也有些不好,先前她是如往常那樣先去了一趟三房,原本是打算同王珍姐妹一道過來給老夫人請安,哪裏想到不僅沒瞧見王珍姐妹倆。
反而還聽到幾個奴仆在私下說着“都是這些不要臉的賤蹄子,放着外頭的正經太太不做,偏要跑到別人家裏鬧騰着。”
“這做娘的不要臉,做小的耳濡目染又能好到哪裏去?”
“可得跟夫人說說,沒得帶壞了咱們的姑娘。”
那些人的眼神,還有那些話就像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刀,刺進她的胸口,她想去反駁、想去斥責,可她卻沒有這個底氣,這個資格。她只能拼死咬着唇,在那些人的注視下,一步步往外頭走去。
生怕走得慢了,就再也忍不住宣洩出自己的情緒。
如今……
她好不容易才平複完自己的情緒,沒想到眼前人卻又舊事重提。
她不相信王七娘會不知道三房發生的那些事,這個女人這麽厲害,又豈會猜不到?三房那些人以前與她來往,不過是因為想借她讓崔柔母女不高興……如今他們屋子迎進來這麽個人,自是把她當做眼中釘肉中刺。
林雅想到這,原先收攏的手便又止不住攥緊了些,察覺到頭頂那道仍舊沒有移開的視線,她是合了合眼才同人說道:“五小姐和八小姐今日身子欠佳,我也不敢太過叨擾……”等這話說完,便又跟着一句:“郡主若是無事的話,我便先行退下了。”
“叔祖母吩咐我去抄寫經書,過幾日便要。”
王珺耳聽着這話,也沒說什麽,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既如此,你便去。”說完,她也沒再搭理人,只是繼續提步往裏頭走去。
耳聽着腳步聲越漸越遠,林雅這顆原先高懸着的心終于是落了下來。
她想起身,可先前蹲得實在太久,小腿都有些麻了,好在身後的冬盞忙攙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摔倒。
冬盞看着林雅慘白的臉色,有些擔憂得問道:“小姐,您沒事?”
“我沒事……”
林雅的聲音有些啞,她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朝身後看去,正好看到一衆丫鬟、婆子恭恭敬敬迎了王珺進屋。看着王七娘的待遇,又想起先前自己的待遇,她站在廊下兩刻鐘,卻連老太太的臉都沒瞧見。
想到這,她那略有些蒼白的面容便又忍不住閃過幾道暗恨。
只是唯恐院子裏的人瞧見,她便收回了目光,等由冬盞扶着她走出院子,才問道:“母親還沒遣人遞信過來嗎?”
當初母親明明說過只要安定下來,就會着人送信過來。
可都過去這麽久了,卻還不見人傳消息過來,她這心中難免是擔憂的。
如今她在王家舉步維艱、處處忍讓,為得就是有朝一日母親能夠取代崔柔的位置,而她也能借此青雲直上,可若是母親出事了……那麽她們這麽多年的計劃,還有她如今的忍讓,不就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冬盞聽着這話,卻是搖了搖頭。
眼瞧着人臉色越發暗沉,便又忙壓低了嗓音說道:“奴瞧着咱們院子裏的兩個丫鬟整日盯着,只怕是那位長樂郡主也沒尋到人,小姐,有時候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何況夫人這個時候遞了信來,難保不會被人截下。”
話倒是這個理。
因此林雅縱然心下再不高興,倒也沒再說什麽。
……
王珺打簾進去的時候,便瞧見祖母倚着引枕靠坐着。
她的手中照舊握着佛珠慢慢撚着,雙目緊閉,能夠瞧見眼下有些青黑,應是昨兒夜裏又沒睡好。
自打家裏鬧出這些事,祖母看起來卻是要比以前都蒼老了不少,以前祖母一頭烏發,不知有多少世家的老太太想來同祖母要那保養的法子。可如今,她就這樣遠遠看着,都能瞧見那烏發裏的幾縷銀絲。
想來是聽到了聲響,庾老夫人便睜開了眼,瞧見是王珺的時候,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同人笑道:“怎麽杵在那兒?”
王珺聞言,倒也回過了神。
她重新拾起了笑顏,朝人走了過去,而後便坐在庾老夫人的身邊,與人嬌聲說道:“前幾日給祖母繡了個抹額,用得是您喜歡的山茶花的樣式,知您喜清香,孫女還着人用迦南香熏過一回。”
她這話說完,看了看庾老夫人如今戴着的那個,還是去年年節裏,她送的。便又笑着說道:“祖母頭上戴着的這個舊了,孫女給您換了。”
“好……”庾老夫人樂得和孫女享這天倫之樂,便背過身去,讓人打理起來。
王珺便也脫了鞋,跪坐到了羅漢床上。
她一面是替人解了那抹額,一面是讓容歸取來玉篦,等接過後,先是替人細細梳了一回發,把那些外露的銀絲都給掩到了那青絲底下,而後便聽人說道:“昨兒個你姑姑遞信來了……”
驟然聽到這一句,王珺手上的動作卻是一頓。
好在也沒過多久,她便繼續低着頭,替人梳起了發,柔聲問道:“姑姑說了什麽?”
庾老夫人合着眼,撚着佛珠,聲音在這空蕩蕩的室內很平靜:“前幾日已有大臣向陛下進言,讓陛下更換儲君人選,你姑姑是想問你,你心中的人選可定了?”
前世這個時候,她已和蕭無珏定了親。
王家的勢力,加上本身就擁護蕭無珏本身的那些朝臣,雖然最後陛下也沒定下儲君的人選,可朝中大臣心中卻是早就拿蕭無珏當做儲君了。
可如今——
她遲遲未曾定親。
蕭無珏的身後有擁護他的朝臣,而蕭無琢背後也有世家的勢力。
明明已經确定了這輩子要忘情卻愛,可腦中卻時不時回響起當日在別莊的時候,蕭無珩與她說得那些話。
他要她等他。
他說,他會給她想要的一切。
王珺不知道當初為什麽會應允蕭無珩,明知道他是最沒有可能稱帝登基的那個人,卻好似确信他一定能夠做到一樣。
或許,她也是有私心的。
想着前世那個與她說着“別怕”的蕭無珩,想着當初在圍場出現在她身後的蕭無珩,想着在別莊的時候,握着她的手腕與她笑着說道“你遲疑了”的蕭無珩。
這世道雖然大多時候都讓人不喜。
可或許,或許蕭無珩是不一樣的,他不會像蕭無珏那樣,欺她辱她。他會真如他所說的那樣,護着她。
屋子裏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王珺知道祖母還在等她的回答,可她的紅唇一張一合,卻是連個字也吐不出,她不知道蕭無珩能不能做到,可為了心中的這一個又一個或許,她卻想試一試。
就最後再任性一回。
至少,不要反悔的那麽早。
王珺微微垂下了眼眸。
等她再擡眼的時候,把手中的玉篦置于一側,而後是取過那一條新的抹額替人戴上,待一應都做全後,王珺才看着眼前這個蒼老的身影,啞着嗓音同人說道:“祖母,我還沒有想好。”
她這話說完,遲遲未曾聽到庾老夫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一聲很輕的嘆息聲。
庾老夫人等轉過身,才伸手撫着王珺的頭,溫聲說道:“你自幼便是個有主見的,祖母不逼你。”
“祖母……”
王珺的聲音有些啞。
庾老夫人看着她這幅模樣,臉上的神色卻是越發溫和起來,她一手攬着人的肩膀,一面是撫着她的發柔聲說道:“傻孩子,這原本就是你的事,不管你日後做出什麽樣的決定,祖母都會站在你這邊的。”
“好了,我也到時辰去禮佛了,你去裏頭洗漱一回便回去。”
王珺見此便也沒再說什麽,她輕輕應了一聲,等朝人行了一禮後便往外裏頭走去。
等到王珺的身影轉過屏風——
庾老夫人才又嘆了口氣,她擡了手,由容歸扶着她起身,往碧紗櫥去的時候,卻是說了一句:“嬌嬌心中怕是有人了。”
容歸驟然聽到這麽一句,卻是一驚。
她的步子一頓,待瞧見庾老夫人一如往常的神色,才壓低了嗓音說道:“怎麽會?郡主從來對那些世家子是不屑一顧的,這麽些年,也只同幾位皇子有過往來,就算喜歡,她喜歡得也只可能是天家那幾位。”
庾老夫人聞言,就連神色也沒變,只是淡淡說道:“倘若就是天家的人呢?除了魏王和秦王外,天家也不是沒人了。”
容歸耳聽着這話,便細細想了起來。
天家的确還有不少皇子,可除了已經成年的魏王和秦王,其餘皇子不是沒成年,便是有了正妻的,除了……她的腦中猛地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難不成郡主喜歡的竟是那一位?
想到這,容歸的臉色便是一白,她扭頭朝庾老夫人看去,卻是過了許久才說道:“倘若郡主心中真的屬意齊王,您打算怎麽做?”
庾老夫人卻沒有說話。
她只是握着手中的佛珠慢慢撚着,等走進碧紗櫥,才看着那座觀音像開了口:“倘若她真的喜歡,那便由她去。”
“老夫人……”
容歸的聲音帶着不可置信。
自從太子墜馬之後,老夫人夜裏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
王家如今雖然還立于世家之首,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長安城中的新起之秀越來越多,反而他們這些老牌世家的聲望越發不如以前。所以老夫人和皇後娘娘才要郡主和天家定親,到得那時,憑借王家的勢力,自然可以扶持那個人稱帝。
可這人選之中,卻不包括齊王。
庾老夫人自然聽出了她話中的震驚,可她沒有回頭,只是繼續撚着佛珠,看着觀音像,淡淡說道:“家中幾個小輩裏,我最喜歡的就是嬌嬌,她也是最知我心意的,倘若不是真的喜歡,她先前不會這般猶豫。”
“身為王家的人,我自然希望王家可以一直立于世家之首。”
“可我除了是王家的老夫人,還是她的祖母……”
說到這的時候,庾老夫人有一瞬得停滞,待又過了一會,她才合了眼睛,啞着嗓音說道:“她也不過只是一個不足十六歲的丫頭,我若狠了心逼着她,以嬌嬌的性子肯定是會應允的,可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啊。”
舍不得自己親手養大的孫女,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庾老夫人重新睜開了眼,再次望着那座觀音像,望着那袅袅升起的幾縷線煙,她的眼尾微紅,神色卻很平靜:“她若真得喜歡,那就由她去。我就不信,憑我王家百年基業,沒了這法子,還真得立足不了了。”
铮铮之言,擲地有聲。
容歸望着身側這位老婦人。
她的容色還有些疲倦,就連鬓角兩側也帶着歲月的痕跡,可她的眉宇之間卻帶着世家的矜貴和自持。
容歸什麽都沒說。
只是安靜得侯在一側,用恭謹而又敬重的眼神望着她。
因為她知道,如今在她身邊的這位老婦人,除了是王家掌權多年的老夫人之外,還有一個最普通不過的身份。
脫去了那些外在的身份,她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一個想用自己的全部去維護自己孫女幸福的老太太。
既如此,那麽在這樣一份純粹的心思面前,所有的語言,都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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