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二更)
遲雲閣。
這裏是王祯的住所。
先前從東院回來後,他便打發了一衆伺候的人下去,而後便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起了書,只是他心裏不靜,又怎麽能看得下書?耳聽着外頭傳來的腳步聲,只當又是哪個不知事的小厮,便重重擱下了手中的書,沉着臉往外頭厲聲斥道:“不知道爺在看書?不長眼的東西,還不滾出去?”
這話一落——
外間的腳步聲便是一頓。
只是也沒過多久,那腳步聲便又重新響了起來,緊跟着那繡着西湖十景的錦緞布簾也被人掀了起來。
王祯此時正沉着一張臉,剛想發作,循目看去,便見王珺正俏生生得立在那處,手裏還握着一個食盒,正看着他笑。
眼瞧着是自己的阿姐,王祯自是臉色一變,他忙起身迎了過去,等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才又抿唇問道:“阿姐怎麽來了?”等這話說完,想起先前那副樣子便又不好意思得同人說了一句:“我先前在看書,只當是不懂事的小厮,不知是阿姐。”
“我知道。”
王珺只笑着說了這麽一句,語氣溫和,全然沒有怪他的意思。等說完,她是與人又柔聲添了一句:“我知你晚膳沒用好,便讓小廚房給你備了些吃食,王婆子烙的幹菜餅還有一蠱海鮮粥,都是你愛吃的。”
王祯一聽,果然喜笑顏開。
他笑着把食盒放在了桌子上,其實他也不算很餓,午間在舅舅家吃了不少,夜裏雖然吃得不多卻也足以飽腹了。可如今看着這食盒裏的東西,那幾張幹菜餅被烙得金黃黃的,隐隐還有一股子幹菜肉香傳出來。
而海鮮粥更是豐盛非常。
縱使他先前不餓,此時卻也有些饞意了。
王祯把東西取出來,又看着站在一側望着他笑着的王珺,便問了一句:“阿姐要一道用些嗎?”
“不用了,你吃……”王珺這話說完見人用了起來,便走到他的書桌前,卻是打算替人拾掇下,眼瞧着那本被他摔落在一側的書,或許是因為用力,就連放在那山字形上頭的毛筆也被打落在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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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色的痕跡在那宣紙上蘸出幾點墨。
她也沒說什麽,只是挽了兩節袖子替人整頓了起來。
王祯看着她這幅樣子,心中卻有些忐忑,他一邊握着湯勺一邊是看着她的身影,很輕得說道:“阿姐放着,我過會還要看書。”
王珺耳聽着這話,手上動作沒停,一雙桃花目卻是稍稍掀起一些朝人看去,笑道:“你心裏不寧,又怎麽瞧得進書?”
王祯聞言,握着湯勺的手一緊,頭也跟着低了幾分,好一會才甕聲甕氣得說道:“等回到朱先生那兒就好了。”
他在朱先生那,兩耳不聞窗外事,讀書卻是比以前還要用功。
可回到了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便心煩意亂得怎麽也看不進去……
王珺從朱先生的口中倒也知曉他近來頗為用功,何況先前那話,她也并非責怪于人。因此聽他這般說,也只是笑了笑,等替人把書桌上的東西都整頓好後,才走到人對側的位置坐下,而後才又同人說道:“小祯,我想和你聊聊,不知你願不願意?”
她說得這般鄭重,倒讓王祯也端坐起來。
他把湯勺置在一側,又把那吃了半邊的餅放于盤子上,正襟端坐,道:“阿姐想說什麽,盡管說便是,我們姐弟之間沒有什麽是不能說的。”
王珺看着他這副模樣,眼中的笑意卻是越漸溫和了許多。
她坐在王祯的的對側,而後是柔聲與人說起話來:“你心中可還是在怪父親?”
王祯耳聽着這話,放在桌上的手便又收緊了些,他低着頭,沒看王珺,好一會才啞聲說道:“是,我怪他,也恨他。”
從小到大,父親教導他為人要有君子之風,絕不可與茍且小人一樣,這些年,他雖然埋怨父親對他太過嚴苛,心下卻也是實打實敬服他的……可如今呢?那個與他說着處事要有君子之風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麽?
他欺瞞了所有人,掩蓋了他的荒唐,還讓母親和阿姐傷心。
這樣的人,他怎麽能不怪?
怎麽能不恨!
王珺聽出他話間的輕顫,心下也有些難受。
她抿着唇,而後是伸手撫向身側少年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動作輕柔得安撫着他……而後,她也沒看他,只是望着紅燭慢慢地說道:“小祯,其實我比你更恨他。”
在冷宮那一段無盡的日夜裏,沒有人知道她是什麽樣的心境,從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其實不過是幾天間的事。
可于她而言,卻是漫長的一段歲月。
度日如年。
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割着她的皮肉,疼得讓她想哭,卻不至于讓她死去。她就在這樣疼痛難忍的日子裏,望着木頭窗棂外頭的天,捱過了一日又一日。
醒來後,回到這個家裏。
她也想過不再承認他,也想過把所有的疼痛賦予在他的身上。
可她做不到——
她忘不掉那些痛。
可她同樣也忘不了,是誰第一次教她騎馬、教她寫字、把她背在肩上,全然不顧旁人的目光帶着她放風筝……她的爹爹,她的父親,是在她年少歲月裏最濃重的一道筆墨,她年少時的記憶和歡笑,都與他有關。
她怎麽可能忘得了?
她想啊,只要這輩子母親和弟弟好好的,只要掃清了其餘的障礙。
那麽父親肯定也不會像前世那樣。
那麽一切都會好好的。
所以她願意原諒父親,即便她的心中還是忘不了。
可她願意嘗試。
不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母親,為了這本該和睦的家。
王祯在王珺說完那話後便一直安安靜靜得看着她,而王珺在察覺到他的注視後也扭頭朝他看來,她的眉目仍是極近柔和的模樣,等把手覆在他的頭頂才又說道:“有些事,原本我不該說,你長大了,萬事都該有你自己的主張。”
“可今日你既然願意聽我說,我便與你說幾句。”
“小祯,我不想與你說那些,但凡為人總會犯錯的說法。父親錯了便是錯了,我們都會記着他的這個錯誤,可是小祯……”她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說到底他終究還是我們的父親,養育了我們十多年,疼愛了我們十多年的父親。”
“現如今,祖母老了,父親的年歲也大了,母親的身子也不好……”
“這個國公府終有一日要落到你的肩上,等我離開這個府邸,他們能夠倚仗得也只有你。”
等這話一落——
眼看着對面少年臉上顯露出來的怔忡,王珺是又輕輕跟了一句:“難道你真得打算這輩子就不和父親再說一句話?”
王祯聞言,卻沒說話。
他只是低着頭,抿着唇,袖下的手也緊握成拳。
他是這樣想過,想過就這樣一輩子不原諒父親,父親做出這樣的事,根本不值得原諒……可也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到阿姐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顆以為堅定的心卻又有些搖擺了,說到底,他還是不忍心。
先前在飯桌上,無視父親時,看着他臉上的悲傷。
他心裏雖然痛快,卻也難受。
就如阿姐所說,父親的确做錯了事,可他說到底也是她的父親。從小,他教他騎馬打獵、教他習字作畫,如今他這一手好字,就連素來嚴苛的朱先生都為之誇贊,全都是仰仗他的父親。
想到這,王祯是又合了合眼,不知過了多久才啞聲喊她。
“阿姐……”他的聲音很輕,細弱如蚊,他仍舊沒有擡頭,只是緊咬着唇,逼退了眼中的熱淚,而後才擡頭朝王珺看去,看着燈火下,她柔和的面容,啞着嗓音說道:“阿姐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向阿姐保證過的。
他會快些長大,支撐起這一片天。
再如何,他也不希望阿姐和母親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
王珺看着他雙目通紅的模樣,臉上神色也有些波動,可她到底也沒說什麽,只是擡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
……
而此時的官道上。
如今夜色還不算深,官道兩側的鋪子倒也還開着,裏頭的光亮打在外頭,順着天上的那輪明月和點點繁星,倒是把這道路也憑得照出幾分光亮。
王慎一身白衣高坐馬上,他已經許久沒有騎馬了,平日上朝回家不是馬車就是轎子,今日也實在是家裏待不住,才想騎着馬到外頭吹吹風靜一靜。可兩側燈火喧嚣,不遠處還有畫舫歌姬奏着琵琶唱着靡靡之音。
夜色正濃。
無處不鮮活。
可他心中卻沒有歸處。
他只能騎着馬在這官道上順着風肆意騎着,好似這樣就能把心中的苦悶盡數吹散。
身後安泰緊跟着王慎,他離王慎的距離并不算遠,這會順着光看着人,便輕聲勸道:“二爺,我們還是回去,您大晚上出來,夫人知曉後肯定該着急了。”
他也不知道,今日二爺和夫人是怎麽了。
只知道二爺從正院用完膳回來,便騎馬出門了,他生怕出事,吩咐一句自是也忙跟着人一道出來。
可如今他們出來也有段時辰了,眼見天色愈晚,心下也有些着急起來。
王慎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只是握着缰繩的手還是不住收緊了些。他抿着唇,眼中好像浮現出崔柔站在他的眼前,疲憊而又失望得看着他說道:“王慎,你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
真得是他變了嗎?
或許是的。
以前他從來不會憂心那些東西,他和崔柔少年夫妻,感情厚非,又豈是旁人的三言兩語就能阻礙的?可如今,他害怕了,他怕當年犯下的過錯會使得崔柔對他失望,也害怕有人會把她搶走。
所以他只能用這樣不體面的法子,阻礙着她與那個人見面,好似這樣就一切都不會改變。
可如今看來,他好似錯得更加離譜了。
安泰見他抿唇不語,神色也透着些往日的迷茫,心下更是焦急不已,便又跟了一句:“二爺,您……”
王慎聞言,倒是回過幾分神。
他仍舊沒有停下,話倒是說了一句,略帶喑啞的嗓音:“再過會就回去。”
這話剛落,還不等安泰答,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清潤的女聲,喚他“王大哥”。
王慎耳聽着這道熟悉的聲音,倒是牽住了缰繩,馬兒慢慢停下,而他循目看去便見不遠處的小道上正站着一個身穿素衣的女子,那人頭戴帷帽,衣擺上繡着的丁香花正随風在半空浮動着,此時正一手掀着輕紗,仰着頭看着他。
她臉上的神色起初是有些不敢确信的,等到他停下了馬,瞧清了馬上的身影,臉上倒是浮現了溫婉的笑,連帶着一雙眼睛也摻了些笑。
她就提着籃子,一步步朝王慎走來。
等走到王慎跟前才又仰着頭問道:“王大哥,你怎麽在這?”
王慎看着突然出現的周慧卻是皺起了眉,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道:“你怎麽在這?”
周慧見他這般态度也沒覺得有什麽,只是仍舊用溫和的嗓音,與人說道:“過幾日我就要離開長安了,打算趁着日子出來采買些東西,偏家裏那個丫鬟是個蠢笨不知事的,我也只好趁着晚上出來一趟。”
等這話說完,她看着王慎臉上的神色,卻是有些猶豫得開了口:“王大哥,你怎麽了?”
王慎聞言卻只是抿了抿唇,淡聲說了一句:“沒事……”
說完,他垂眼看了眼周慧,是又跟着一句:“天色已晚,你一個女人家也早些回去。”等說完,他便打算就此離開。
可還不等他動身便又聽到周慧說道:“王大哥,過幾日我就要走了,不如讓我親自替你做一桌子菜,你也許久沒吃我做的菜了……”說到這的時候,她那溫婉清雅的臉上也浮現出幾分笑容,似是因為憶起以前的事而開懷:“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你來家中,我還常和母親做起。”
“如今——”
周慧說到這卻是稍稍停了一瞬,她略低了些頭,連帶着聲也輕了許多:“如今我這一走,只怕你我這輩子都無緣再見了。”
王慎聞言卻有些猶豫,他剛想拒絕,可看着周慧低垂着頭,月光打在她的身上,似是還能瞧見她那雙微翹的眼睫上沾着些淚珠。看着她這副模樣,喉間那番拒絕的話,到底還是沒再說出,點頭應了。
……
民宅裏頭。
周慧和王慎對坐着。
四方桌上是幾道家常小菜,因為剛出鍋的緣故,還散着熱氣,此時來到了屋中,周慧自是也解下了帷帽,可她好似還是有些介懷臉上的傷痕,一直都是側着身子坐得。縱然沒有辦法要面對王慎的時候也都是低着頭。
這會她是替人斟了一盞酒,柔聲說道:“王大哥雖然不說,可我知道你今日心裏不高興……”邊說,邊把酒盞推到人前,跟着是又一句:“你若心裏難受,不能告于旁人,便說于我聽。”
王慎耳聽着這話,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最後卻還是什麽都沒說。他只是低着頭喝着悶酒,一杯又一杯。
周慧看他這幅模樣,便也不再說話,只是替人夾着菜。
外間丫鬟輕輕叩了叩門扉,送來一只香爐,此時裏頭燃着的香料煙氣袅袅,倒是給這室內送來一段好香。
王慎正在飲酒,看着這麽一只香爐,倒是微怔。還不等他開口詢問,便聽周慧已柔聲替人解釋起來:“這裏住着得都是些三教九流之人,味道不好聞,我便讓丫鬟點了香送來。”
這話卻也不假。
夏日悶熱,如今兩邊軒窗大開,不時能聞到些被風送來的家禽味道。
因此王慎也就沒再說話。
等到月上柳梢,安泰進去喚人的時候,王慎已經醉暈了過去。
周慧見他進來便柔聲說道:“安長随來了,我剛才正想遣人去喚你……”等這話說完,看着安泰面色不改的端肅神色,她也仍是很好脾氣得說了一句:“王大哥這幅模樣回去,若是落入外人的眼中,難免惹人話柄,就讓他在我這住一晚上,等明日清晨再走。”
安泰耳聽着這話,本就端肅的臉色更是沉了些。
他抿了抿唇,沒答周慧的話,只是走到王慎跟前,恭聲說道:“二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夫人該着急了。”
他這話剛落,原本昏昏欲睡的王慎突然就睜開眼睛。
王慎望着身側那個素衣女子,看着她半側着身子,又被燈火籠罩着,只當是崔柔,便撐着身子起身握住了她的手,啞着嗓音說道:“別走。”
安泰眼看着這幅模樣,神色更是一變。
他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只是還不等他再開口,便已瞧見周慧擡着一張臉無奈得與他說道:“安長随,你也瞧見了,王大哥這幅樣子哪裏還能騎馬,何況這麽晚回去,沒得讓人擔心。”
等這話說完,見人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卻也沉了聲:“你自幼跟着王大哥,到底誰才是你的主子,安長随心中可還記着?”
安泰耳聽着這話,腳步一頓,眼看着王慎那副模樣,終于還是咬牙往外走去。
而在安泰離開後,周慧扶着王慎往裏間走去的時候,便聽到王慎啞着嗓音與她說道:“阿柔,是我錯了,你別離開我。”
屋內紅燭搖曳……
而周慧在聽到這句話,原先清雅的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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