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二更)

我怎麽那麽傻,竟還想着原諒你……

這一句話從眼前人那張微微開啓的紅唇中慢慢吐露出來,并不算響,卻擲地有聲,令人振聾發聩。

或許是因為這話中的含義,又或許是因為眼前人那雙失望至極的眼神,王慎竟不自覺得往後倒退了一步,好在及時扶住了身後的門扉,才不至于摔倒。

等穩住了身形,王慎便繼續朝眼前的少女看去。

那張牡丹般的明豔面容,此時卻沒有絲毫溫度,就連往日那雙顧盼生輝的雙目也沒有半點漣漪。

就這麽清淩淩得,擡着一雙黑瞳仁,無情無緒得望着他。

王慎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卻吶吶不得言語,就像是被人用力掐住了喉嚨,吐不出半點語句。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在那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他甚至能夠清晰得透過那雙清亮的眼睛看到自己的倒影。

而他此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呢?難堪、羞愧,以至于有些百感交集。

被自己一手嬌養長大,往日親昵喊她“爹爹”的女兒面前,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賦予給她、讓她無憂無慮生活着的女兒面前,他卻親口說出了那樣不堪的事。

“嬌嬌……”

王慎終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只是還不等他說完,便瞧見眼前人已經收回了視線。

王珺緊抿着唇,未再瞧他,只是目不斜視得緊咬着唇朝裏頭走去,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才輕輕吐露出一句:“您走,母親不願見您。”

“我亦不願。”

言罷,就看到身邊那個身穿月白色錦袍的中年男人身子一個輕晃。

王珺餘光可以看到他慘白的臉以及那發白的薄唇,好似在一瞬之間被人抽出了所有的血液,她腳下的步子一頓卻沒有留步,只是挑了簾子往裏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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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屋中的崔柔仍舊保持着先前王慎離去時的姿勢。

她背着身,雙手緊緊貼在桌面上,肩膀微頹,身影呈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頹然模樣。在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時才漸漸回過神來,她也沒有回身,只是一手擦着眼角的眼淚,一面啞着聲說道:“出去,我想一個人靜靜。”

這話說完——

身後的腳步聲也沒有停止,反而較起先前又重了些,似是在朝她小跑過來。

崔柔心下微怔,她剛想回頭看去,只是還不等她轉身就發現有人從身後抱住了她的腰,緊跟着是一張臉貼在了她的背上,帶着細弱如蚊的聲音,很輕得喊她:“母親。”

崔柔聽着這道熟悉的聲音,卻是心神一震。

她的臉上和心裏有過幾絲慌亂,好一會才啞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嗯——”

王珺沒有擡頭,只是依舊把臉埋在崔柔那并不算寬厚的肩膀上,甕聲甕氣得答道。

昨日她和小祯說完話,回去也晚了,不過因為心裏舒快的緣故,這一夜倒是睡得很好,所以今日醒來後就早早來了母親這邊。

來得那會,她心裏還覺得奇怪為什麽這偌大的院子竟連個灑掃丫鬟都沒有,可是雖然奇怪,她也沒說什麽,只是還不等她打起簾子就聽到裏頭父親說得那些話——

“阿柔,我對不起你。”

“那人是周慧嗎?”

“……是。”

……

那會,她是什麽心情呢?震驚、不敢置信,所有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把她滿心的歡喜都沖刷得一幹二淨,像是這酷暑夏日裏突然落下了一場雪,就連那和煦的風也帶着寒峭,打在人的身上透着冰涼。

昨兒夜裏,她還與小祯說着,讓他嘗試着原諒父親。

哪裏想到……

她的這位父親啊,她的這位好父親,卻在那個時候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母親在這屋子裏憂心忡忡枯坐了一整夜,而他呢?

他竟然和別的女人過了一夜。

真是譏諷。

真是……

讓人惡心啊。

王珺不想哭的,為了這樣的人哭,實在不值得。可那眼淚卻還是止不住一般,順着眼角滑落下來,直到滾落在那錦衣上漾出一灘水漬消失不見。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站直了身子,抹幹了臉上的眼淚,冷寒着一張俏臉,沉聲說道:“母親,我去殺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

早該殺了她的,殺了她也就不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了。

崔柔聽出她話中的冷酷卻是吓了一跳,她也顧不得此時臉上是個什麽模樣,忙轉過身,握着王珺的手,急切道:“你在說什麽渾話?你是我們王家的嫡女、是大燕的郡主,若讓旁人知道,她們該怎麽議論你?”

一個名門貴女,竟然要動手殺人。

即便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可若被人上告禦聽,只怕也不會草草了事。到得那時,嬌嬌該怎麽辦?

何況——

崔柔的眸光閃過幾道暗色,聲音也沉了些:“那樣的人,怎麽能髒了你的手?”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都不該污了她嬌兒的耳朵。

若說先前她心中對王慎有怨、有恨。

那麽此時,這股子怨氣與恨意較起先前卻是又更重了些,若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嬌嬌又豈會知曉這些混賬事?只是顧忌女兒還在跟前,崔柔也只能暫且按下心中的那些思緒,放柔了嗓音,與她說道:“嬌嬌,這些事,你不必管。”

“母親自會處理的。”

這樣的腌髒事,又怎麽能讓她的嬌嬌去費心?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是皺着眉,沉聲說道:“母親讓我不要管,可您打算怎麽做?父親都親自與您說了,您……”說到這,話音戛然而止,她擡着一張臉,神色怔忡又帶着不敢置信,啞聲問道:“母親,您要讓那個女人進門?”

崔柔聞言,臉上卻沒有絲毫異色。

仍是溫婉的那一張臉,帶着素日那抹溫和的笑容,望着她,柔聲說道:“她既然費盡心思要進我們王家的門,那麽就如她所願。”

她是王家的宗婦,剝去了情愛,還要為整個家族考慮。

要是放任這個女人在外頭,倘若日後讓旁人知道了她和王慎的事,傳到禦史的耳中,糟踐得是他們整個王家的名聲。

“母親——”

王珺不高興得皺起了眉,啞聲又問了一句:“您心裏真得願意嗎?”

耳聽着這一句,崔柔的神色倒是有一瞬得怔忡,她願意嗎?自然是不願的,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願意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可是不願又如何?

她的丈夫,她信任了二十多年的夫君,的的确确背叛了她。

第一次或許可以說是失誤。

那麽這一回呢?難道可以再用一句失誤來了結嗎?

周慧明明早早就離開了長安,為何又會出現在城中?還有王慎,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周慧還留在城中?若不然,怎麽可能昨夜碰巧出門就會遇見她?這些問題,她不是沒有想過,甚至先前,她還想問一問他。

可到底還是沒有問出口。

沒有必要了。

問了,其實也改變不了什麽。

因此崔柔也只是望着軒窗外頭漸漸泛亮的天色,很輕得說道:“以前我總盼着能和你父親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想來,也不過是虛妄之言罷了。”說到這,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繼續說道:“既然他和她的緣分如此深,那就随他們去。”

“我啊,只要你和小祯好好的就行了。”

崔柔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把手撐在王珺的頭頂,雙目之中滿懷慈愛。

王珺耳聽着這話,突然就紅了眼眶,她也沒說話,只是撲到了眼前人的懷中,緊緊抱住了她。

……

而此時的西院。

如今天色還早,馮氏正坐在銅鏡前由人梳着妝。

她眼下有些烏青,一瞧就是又沒睡好的模樣,這些日子,王恂整日歇在那位雲姨娘的屋子裏,馮婉心裏不高興,夜裏也睡不好,這火氣不能往外頭發,只能關起屋子教訓下人,幾日下來,卻是讓這屋子裏伺候的一衆下人都戰戰兢兢的。

生怕做錯了什麽,又被人一頓責罰。

外間草綠色的錦緞布簾被人掀了起來,一個身穿暗花綢布的老婦人急匆匆得走了進來,卻是徐嬷嬷。

馮婉耳聽着這腳步聲,眉心一擰,剛想發作,待瞧見是徐嬷嬷倒是又壓了下去,只是語氣總歸還是有些不好:“這一大清早的,嬷嬷這般火急火燎是要做什麽?”

徐嬷嬷聞言是先朝人福了個身,而後是壓低了嗓音同人說道:“夫人,老奴有話要向您禀報。”

她這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使得馮婉的臉又沉了幾分。

不過她也沒說什麽,只是擡了擡下巴,揮了揮手,讓一衆伺候的都下去了。等到她們退下,她便從那妝盒裏挑起了簪子,一面拿着簪子對着銅鏡比照着,一面是沒什麽好氣得與人說道:“說,什麽事?”

眼見衆人都已退下,徐嬷嬷這才上前與人禀報起來:“打先前舅老爺遣人傳來了話,說是那位有消息了。”

她這聲音壓得極輕,馮婉卻還是聽了個分明,她握着金簪的手一頓,扭頭朝人看去,也壓低了嗓音問道:“當真?”

見人點了頭,馮婉近些日子一直不曾舒展過的面容總算是添了些笑,她的雙眉一挑,語氣也摻了些笑意:“我就知道那個女人絕對不可能乖乖得離開,那個女人現在在什麽地方?”

等到徐嬷嬷說完了住處。

馮婉剛想發話,便瞧見徐嬷嬷一副猶豫躊躇的模樣,她皺了皺眉,稍稍斂了臉上的笑意,問道:“怎麽,可是有什麽不對勁?”

徐嬷嬷耳聽着這話,卻還是猶豫了很久。而後才吞吞吐吐得與人說道:“舅老爺派去的人發現,咱們二房那位爺,昨兒夜裏就宿在那處。”

這話剛落——

馮氏手裏握着的金簪就掉在了地上,金簪落地砸出清脆的一聲,連帶着那上頭的幾片薄如蟬翼般的金片也跟着搖搖墜墜,似是要掉落一般。她擡着一張不敢置信的臉,好一會才吶吶問道:“你可聽清楚了?”

“老奴也不信,特地問了好幾遍,那人說得真真切切的,又說二爺是卯時回來的,衣裳都是昨日的呢……”等這話說完,徐嬷嬷便又放輕了聲,與人繼續說道:“奴後來又去門房那處打聽了一回,那些人應該是受了打點,嘴巴嚴實得很。”

“不過還是有個同老奴要好的開了縫,透露出了消息。”

“昨兒二爺的确是出門了,今晨天亮才回來。”

馮氏聽她說得一板一眼的,自是信了,臉上的神色也從起初的震驚變得喜上眉梢。她也懶得去管地上那支簪子,手撐着桌子上起了身,高興得在屋子裏踱起了步。

這段日子,她可謂是過得極其憋屈,那位雲姨娘是個聰明的,從來不會獨自一個人來她這邊。

何況她那個身份,縱然她真想發落也難。

偏偏三爺還被那個狐媚子迷惑,也不顧她懷有身孕,整日整夜得往那處跑。

現在好了……

她期待了這麽久的事,總算是發生了。

她就知道,這世上的男人但凡偷了一次腥,又怎麽可能再守得住?什麽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哪裏敵得過美人嬌握于懷?想到這,馮婉臉上的笑意更是越發深邃了些許,甚至喉間都忍不住發出了幾聲揚長而又清亮的笑聲。

邊笑,邊說着:“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這樣好的事,我可得親自說于我那位二嫂聽。”

她要親眼看着崔柔那張臉,在聽到這則消息後,顯露出蒼白和頹廢。

當日她受得那些委屈和氣憤……

她都要崔柔也承受一遍!

或許是迫不及待想看到那樣一副畫面,馮婉也顧不得別的,便要往外走去,只是她還沒走幾步,便被身後的徐嬷嬷攔住了。

“我的夫人,您可不能去……”

徐嬷嬷一邊攔着人,一邊是低聲說道:“奴先前來得時候,看到二爺失魂落魄得從東院出來,想來是已經同那位說了這則消息,您這會可不能上趕着去……”眼見人止了步,她便又扶着人重新回了座,跟着是又一句:“那人雖然是個和氣的性子,可這緊要關頭,只怕泥人都還有三分脾氣呢。”

“您這麽上門去,可讨不得半點好,鬧到老太太那去,反而還要被人摘指呢。”

馮婉耳聽着這話,倒也點了點頭:“也是,我那位嫂嫂平日看着好說話,性子卻是個擰得,不過……”她說到這是稍稍停了一瞬,跟着是又一句:“既然她已經知道了,那麽那個女人肯定是要進門了。”

雖然有些可惜不能瞧見崔柔那副模樣,可她這心裏倒是也有些十分期待周慧進門。

只要人進了門,這家宅不寧起來,她能瞧見的好戲,難不成還會少嗎?

思及此——

馮婉臉上的笑更是十分明了,她手撐在桌上,抿唇笑着:“那人也真是個厲害的,這麽多人尋了這麽久也沒個蹤跡,一出現便做了這麽一樁大事,我倒是有些期待她能快些進門了。”

徐嬷嬷看着她這幅模樣,皺了皺眉,到底還是勸說起來:“老夫人素來最煩這起子人,您縱然和二房那位不和,卻還是得顧着些。”

她心裏實在擔心自家這位夫人,不管不顧得,惹了老太太厭棄。

馮婉聞言,心裏卻滿不在乎。

不過看着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說了句:“行了,我知道了。”

……

幾日後。

王家太太平平過了幾日,就在馮婉以為崔柔要隐瞞下此事的時候,終于得知崔柔去了正院的消息。

而此時的正院,庾老夫人端坐在羅漢床上,她的手裏纏着念珠,原本含笑的面容在聽到崔柔說得那句話時,陡然就是一變。

她停下了撚珠的動作,眉目微肅,聲音微沉:“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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