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站在拔步床前的女子,素手端着茶碗,赫然是王珺。
眼看着周慧這幅驚懼不已的模樣,王珺的臉上也沒有多餘的神色,她只是把手中的茶碗擱置在一側,而後便握着帕子擦了回手坐在拔步床前的圓墩上。
她身上穿着得仍是午間的那身衣裳,燈火照映下,那繡在衣擺上錦繡團簇的牡丹花就跟真得一樣,越發襯得她姿容高貴,不可直視。
她這樣安安靜靜坐着得時候,猶如畫中的仕女一樣,溫婉高貴,一切美好的詞句都不足以形容。
可就是這樣的她,卻在午間的時候握着一把匕首,在一個孕婦的肚子上比劃着。
想到這……
周慧的臉色又白了些。
以前阿雅同她說這個女人的可怕,她還不信。
可如今,見識過這個女人的厲害,就連周慧都對她生出幾分畏懼之情。
不知想到了什麽,周慧忙掀開錦被朝自己的小腹看去,身上的衣裳是重新換了的,底下的被褥也都換了新的,她的神色一僵,忙又把手朝自己的小腹探去,其實一個多月還顯不出什麽,可或許是母子連心。
以前她把手探在小腹上的時候,好似能夠感受到裏頭那個孕育着的生命。
可這會,她卻絲毫感受不到,她撐在小腹上的指尖一顫,好一會才啞聲說道:“我的,我的孩子呢?”
王珺起初一直都沒有說話,耳聽着這一句才看着人淡淡開了口:“周姨娘多日勞累,你的孩子啊已經不在了……”這話一落,看着床上坐着的女人身形一顫,她便又好聲好氣得補了一句:“你若醒得早些,或許還能瞧見,不過也只是些血塊,連個型都沒有,瞧見了又有什麽用呢?”
她說話的時候,眉目溫和,嗓音也很是親和,甚至還帶着些哀憐的模樣,像是在感嘆什麽。
可聽在周慧的耳中卻足以讓她目眦欲裂。
她的手指緊緊攥着小腹上的衣裳,而後是扭頭朝人看去,在瞧見端坐在那處的王珺,卻是再也忍不住,朝人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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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這個人,都是這個女人!
是她,要不是她布了那樣一個局,她又豈會到如今這種地步?
王珺似是早已猜到她會這麽做,早在她撲過來的那一剎那便避開了身子。
周慧一個不穩,整個人就從床上摔了下去,地上還沒鋪毛氈,這般砸下去讓她忍不住痛呼出聲。她想起身,可如今她的身子實在太過虛弱了些,手撐在地上卻是什麽勁都使不上來,她只能咬着唇揚聲往外頭喊道:“冬盞,西窗,阿雅?”
她的聲音在這夜裏并不算輕。
可外頭卻是死寂一片,無人應答也無人進來,就好似這偌大的一個院落,沒有一個人在外頭。
周慧的心中陡然生出幾分害怕。
怎麽會一個人都沒有?她如今剛沒了孩子,就算王慎再恨她,也不至于一個人都不在才是。何況就算那些丫鬟、婆子拜高踩低,可她的阿雅呢?
她的阿雅在什麽地方?
她扭頭朝仍舊端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看去,臉上再無往日的清麗模樣,咬牙切齒得問道:“她們人呢,你把她們怎麽樣了?”
“周姨娘還真是慣會冤枉人,我能把她們怎麽樣?只是她們都是聰明人,知道什麽叫做趨利避害……”王珺一面說着話,一面是半蹲下身子在人跟前,看着她如今這幅倒地不起的模樣,仍是好聲好氣得說道:“想知道午間的事嗎?”
眼看着周慧神色微動,王珺便又繼續說道:“你回到家的時候便見了紅,大夫說你是上回用了紅花又沒休整好。”
“我那父親知道你沒了孩子,一句話都沒說,那個被你視若珠寶的血塊就被人混在那污水裏頭,潑在了門前的那株槐樹下,我來得時候,還聽到那幾個婆子說着晦氣。”
“別說了……”
周慧再狠,也是一個母親,如今聽到自己那個沒緣分的孩子如此凄慘,哪裏還忍心再聽?她匍匐在地上,雙手掩在耳朵上,好似這樣就可以不再聽下去。
可無論她怎麽做,那幽遠而又好聽的女聲卻還是如期而至:“你的孩子沒了,家裏沒有人為你流過一滴淚,你的女兒倒是哭了一場,不過你說她是為你的孩子哭,還是為她那以後未蔔的前途哭呢?”
她的阿雅——
周慧心下微震,對于阿雅而言,自然是她的前程更重要。想到這,她忙又掩着耳朵,拼命搖着頭,嗓音嘶啞得朝人祈求道。
“別說了,別再說了。”
王珺看着她這幅模樣,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快慰的笑意,她只是伸手捏着她的下颚,逼着她仰頭直視,而後看着她驚懼倉惶的雙目,冷聲道:“周慧,你要記住,是你親手殺了你自己的孩子!”
“如今你落到這種地步,也都是因為你的貪念、你的欲望。”
“你本該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可是你不滿足,你拼命想往上跑……”
“你用盡手段、費盡心機,讓我家庭不睦、父母離心,那麽我且問你,如今你所得到的一切,可還滿意?”
接踵而來的話,終于讓周慧停下了先前的動作。她仰着頭,怔怔得看着王珺,回想着她所說的話……如今這一切,她滿意嗎?
她當然不滿意。
她怎麽可能會滿意?
她要得是王慎的心,要得是滔天的權勢和富貴,要得是王家的當家主母,她要那些所有看不起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腳邊……可如今呢?她又得到了什麽?編織的錦繡謊言被揭穿,期盼的孩子沒了,就連一心疼愛的女兒也在最需要的時候,不在她的身邊。
她所希望的、想要的,都沒有得到。
她仍是卑賤的身份,匍匐在這些人的腳下,只能仰視着她們。
可她不滿意又有什麽用?
詭計技窮、窮途末路,她已經什麽都沒了。
王慎已經不再相信她說的話,她所倚仗的孩子也沒了,她還能怎麽鬥,還能怎麽争?
王珺看着周慧臉上變幻莫測的神色,卻沒再說話,她只是收回了手站起了身,任由她重新伏在地上。而後是握着帕子,似是在擦掉什麽污穢一般,擦拭自己的手,等到重新坐回到了圓墩上,才又居高臨下得望着她,繼續說道:“想知道你的女兒為什麽不來看你嗎?”
周慧先前一直伏在地上不曾說話,在聽到這句的時候卻終于擡起了臉。
她袖下的手緊緊攥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
她雖然沒說話,可臉上的神色卻表露出來,她的确想知道,為什麽阿雅不在自己的身邊。那個被她疼愛了十多年的女兒,為什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不在她的身邊。
“因為……”
王珺的嗓音很輕,語調卻有些微微揚起,像是惑人心魂的妖孽一般,眼尾微挑、唇角微翹,看着她緩緩說道:“因為,我說我會給她一個好前程,讓她可以不用跟你一樣去那孤寂的家廟。”
“所以她乖巧得同意了我所有的要求。”
“你的女兒真是像極了你,一樣的聰慧,一樣的為了權勢而不擇手段。”
說到這,王珺輕輕“啊”了一聲,像是遺忘了什麽似得,忙又說道:“瞧我都忘了,就在午間,你在這裏生死不知的時候,你的女兒跪在衆人面前,揭露了你所有的事……你是如何苦心積慮要進入王家的,當日你見紅的真相又究竟是什麽?”
“你的那位好女兒,都一五一十說出來了。”
“如今這府中上下,都在啐罵着你,為了自己的地位,連自己的孩子都能利用,周慧,你可真是好手段。”
周慧在聽到先前那句“你在這裏生死不知的時候,你的女兒跪在衆人面前,揭露了你所有的事”便已經懵了。
她想說句,不可能,阿雅不會這麽對她的。
可女兒是她教養的。
阿雅是個什麽性子,她最清楚不過。
午間在客棧,她懼怕王七娘可以不顧她,如今自然也可以為了以後的前程而說出那些話。
周慧心中不知道是怎麽了,就像是無數根針狠狠得刺在心口,讓她疼得連句話都說不出。她這一輩子,算計過許多人,也害過許多人。
可只有對林雅,對這個女兒,她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這個女兒與她相依為命這麽多年,是她最得力的作品,也是她的驕傲,可此時,此時這個少女坐在她的面前,輕飄飄得與她說着她的女兒做得那些事。
她的女兒,竟然為了前程背叛了……她。
這讓她怎麽接受?
她想沖出去,問一問她的阿雅,可她四肢無力,連動都動不了。她只能伏在地上,無聲得哭泣着,她完了,徹底完了……
所有隐藏的真相都被揭露,見紅的事被揭發,她的孩子也沒了,就連她的女兒都背叛了她,她什麽都沒有了。
去了家廟,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回來。
她希冀了這麽多年、盼了這麽多年,最終得到的卻只是一個老死家廟的結果?
她怎麽能接受?
她不能接受!
周慧修長的手指在地面上一寸又一村得劃着,因為用力,甚至連指甲都脫落了好幾片。她想吶喊,可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了似得,什麽都說不出,她想用盡全力殺了眼前這個女人,卻沒有絲毫的力氣。
她只能猶如一灘死水一樣,伏在這個地上,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
“瞧你現在這幅樣子,真是可憐吶。”這是一天之內,王珺第二回說這樣的話,頭一回對林雅,第二回對周慧,她忍不住想,在前世,母親和弟弟死的時候,她伏在他們身上哭着的時候,這對母女是不是也曾用這樣輕飄飄的語氣,看着她說着這樣的話。
“瞧,那個女人,真可憐吶。”
是啊,那個時候的她多可憐,一心以為的好姐妹,以及這個被她稱為“周姨”的長輩,聯手害死了她的母親和弟弟。
可她卻像個傻子一樣,不僅不知道,還把她們當做至親一樣。
那個時候的她,真是可憐至極。
王珺想到這的時候,很久沒有波動的心情,終于有了一瞬的變化,可也不過一個呼吸間的光景,她便又恢複如常了。她仍舊垂着一雙眼,握着帕子輕輕掃了掃衣擺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塵,而後是看着周慧說道:“收起你的眼淚。”
“你的滔天富貴是沒了,可不是還有你的女兒嗎?我既然應允了她,自然會好生幫她的。”
周慧聽到這一句,哭音戛然而止,她仰着頭,臉上滿是淚水,眼中俱是狐疑和不信。
王珺看着她這幅模樣,卻輕輕笑了,她彎下腰附在周慧的耳邊,眉目彎彎,輕聲說道:“你說,讓她嫁給魏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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