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二更)
魏王兩字,落入周慧的耳中,讓她身形一震。
即便身處內院,她也知道魏王是什麽人,大燕朝除了那位東宮太子之外最享有盛譽的皇子,也是時下衆皇子之中最有能力榮登寶座的男人,更是王家給王珺安排的夫君……倘若阿雅真能嫁給魏王,那麽日後別說這榮華富貴,就連那滔天的權勢都享得。
只是……
怎麽可能?
魏王無論是身世還是品性,就連相貌,都是沒得說的,這個男人不知被多少長安貴女青睐,就連阿雅……她也曾聽她無數回提起過這個名字。
如果成婚,魏王必定是最合适的那個人。
王珺怎麽可能會把這樣好的一段姻緣送給阿雅?
除非她是瘋了。
可看着眼前這一張容色明豔又神色清明的面容,她怎麽可能是瘋了?周慧心下不明王珺的做法,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只能擰着眉,咬着唇,過了很久才啞聲說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她絕不相信王珺會這麽好心。
王珺聽出她話中的不敢置信,也沒說什麽,只是輕輕笑了笑。而後,她站直了身子,垂着一雙眼,居高臨下得看着周慧,仍是好聲好氣得與人說道:“我不是與你說了,我會給你女兒一場滔天富貴。”
“可惜,你可能看不到了。”
察覺到地上那個仰頭望着她的女人,神色陡然一變,王珺也只是朝人淡淡一笑:“好了,夜深了,周姨娘也該好生就寝了。”
這話說完,她也未再理會周慧,只是轉身往外走去。
門被推開,外間候着三兩丫鬟,各個低着頭,見她出來便紛紛福身問安,神态恭敬。
王珺耳聽着這些問安聲也只是點了點頭,等到把手放在連枝胳膊上的時候,又往身後的屋子看去一眼,而後是朝幾人淡淡吩咐道:“照顧好裏頭那位,等明日開早便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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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
翌日清晨。
王珺剛醒來便從連枝口中得到周慧已經被送出去的消息。
連枝一面替她穿着衣,一面是同她說道:“周姨娘被送出去的時候,還一直再喚那位的名字,偏偏那位躲在屋中,連個面都不肯露。”說到這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咂嘆一句:“往日覺得這對母女情深,如今才發現有句話還真是說得不假。”
“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這牽扯了血緣的情分也是如此。”
王珺聽着這一句,臉上的神色也沒有什麽變化。
林雅如今這幅模樣,也是周慧一手教導出來的,當初周慧為了那富貴榮華可以親手殺了疼愛自己多年的夫君,那麽耳濡目染之下的林雅,自然也可以為了那些權勢富貴放棄這母女情分。
家廟的冷清,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如花似玉還未及笈的小姑娘,哪裏肯讓自己餘後大半生湮沒在那個地方?
衣裳已經穿好,連枝扶着人走向銅鏡的時候,似是想到什麽,又問了一句:“您真打算予那位一個好前程?”她心裏對林雅的表現是不舒服的,這個人連對自己疼愛有加的母親都能如此,若真讓她得了富貴榮華,保不準日後回頭該怎麽使壞。
她怕日後林雅得了權勢,回頭又要來找郡主的麻煩。
王珺聽出她話中的擔心,卻只是輕輕笑了下,她任由連枝替她梳着發,而後是從妝盒之中挑了一支珍珠步搖遞給人,緩緩笑道:“我是想給她,只她卻未必肯信。”
林雅那個性子,她最是清楚不過。
這個人啊,又愛算計又多疑,又怎麽可能會相信她所說的?
不過她既然想要,她自然是會幫她的,那個被她當做珍寶般的男人,于她而言不過是個惡心不堪的畜生罷了。拿着胭脂輕輕抹了一回臉頰,等到緋色紅暈慢慢暈染開來,王珺才又說道:“萊茵閣的人,照舊看着。”
“她要是想出門,或是做什麽,且由着她去。”
連枝聞言,替她梳發的動作一頓。她張口想問些什麽,可看着銅鏡中那個神色冷清的女子,到底只是輕輕應了一聲。
約莫一刻後,王珺一應拾掇好,便帶着連枝朝正院去了。
她去的時候天色還早,可正院卻已經有不少人在灑掃了,瞧見她過來自是紛紛行了一禮,恭聲問她安好,王珺也沒有理會,等走進屋中,看着端坐在軟榻上的女子才露出一抹柔和而又嬌俏的笑:“母親。”
崔柔原先正背身坐着,聽見聲響才回眸看來。
待瞧見立在簾邊的王珺,也跟着露出一抹笑來,她一面朝人招手,一面是溫聲道:“今日怎麽來得這麽早?”
“昨兒夜裏睡得早,今晨醒得也早……”王珺笑着把這話說完,等明和替她解下外頭的披風才朝人走去,而後是又細細看了一回崔柔的面容,見她神色如常、不悲不喜,心下微一思忖便道:“母親,那人已經被送走了。”
那人說得是誰,滿屋衆人都知道。
周姨娘去得早,也沒鬧出什麽聲響,可該知道的人自然是早早就得了消息的。
早在周慧出門的時候,便有人向崔柔來禀報了。先前崔柔沒什麽表現,如今亦是,她只是挂着一抹素日裏的溫和笑容,溫聲道:“嗯,我知道了。”
看着母親這樣的表現,王珺心下是有些奇怪的,這一抹奇怪,其實從昨日就開始了。無論是昨日林雅當衆說出周慧的所作所為,還是知曉周慧沒了孩子,母親都是這樣平平靜靜的,不悲也不喜。
想了想,等到明和上了茶,她便揮手讓衆人都退下了。
簾起簾落,屋子裏一衆丫鬟都退了出去,伴随着那腳步聲越行越遠,屋子裏也就只剩下她們母女兩人。
王珺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卻是過了好一會,才輕聲問道:“母親,您不高興嗎?”
她以為洗脫了冤屈,看着周慧離開,母親會高興的。
可如今看來,并非如此,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就好像這些事與她無關一樣。
崔柔耳聽着這話,沒有回答她的話。
她只是擡着那對溫和的雙目,溫柔而又包容得望着王珺,而後柔聲問道:“這些都是嬌嬌安排的?”
是問句,語氣卻很肯定。
王珺聞言一怔卻沒有反駁,反而朝人點了點頭,道:“是,這些的确是我安排的,我找到了林儒卻沒有把他帶到家中,因為我知道以周慧母女的手段,黑得也能被她們說成白的。為了不讓她們有辯駁的機會,我設計讓林儒邀她們在外頭相見,又帶着父親讓他親眼去看清周慧母女的真面目。”
“就連林雅昨日說得那些話,也是我威脅她。”
“我說要是她想留在王家的話,那麽就把周慧做得那些事一五一十得說出來,不然我會讓她跟着她那個娘去家廟,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那個地方。”
……
這一字一句,從王珺口中慢慢吐出。
王珺從來不後悔做這些安排,只是看着眼前的崔柔,餘後的聲音卻越來越輕,直到後頭,她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得問道:“母親,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壞了?我讓林雅成為最尖銳的一把刀,刺向了周慧的心,讓她體驗到被最親近的人背叛是什麽樣的滋味。”
殺人誅心,莫過于如此。
這世上死是最容易的一件事,可被最親近、被自己疼愛了多年的女兒背叛,那終将成為周慧心中的刺,讓她一輩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王珺的确不後悔做這些事,甚至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樣選擇。
可她不願把這樣的一面顯露在最疼愛她的母親面前,所以她開始緊張、開始擔憂,甚至變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怕母親會讨厭她。
崔柔自然是沒有錯過眼前少女面容的變化,她輕輕嘆了口氣,而後是把人攬在懷中。一面撫着她的後背,一面柔聲說道:“我的嬌嬌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我只是突然覺得,我的嬌嬌是真得長大了。”
“以前我總擔心你長不大,擔心這又擔心那,生怕你被人欺負又怕你受了委屈……”
“可如今看來,即便真得沒有我,你也能夠過得很好。”
驟然聽到這一番話,王珺心下一緊,只是還不等她說話,就聽到身邊崔柔與她說道:“你當日問過我的那些問題,我都仔細想過了,你說得對,或許我的确是該好好為自己考慮下了。”
這些日子,她想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一個确定的答案。
甚至就在昨日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怎麽選擇,可聽完林雅說得那些話,看到周慧如今這樣的結局,她以為自己會高興,卻發現自己心裏平靜得竟然沒有絲毫漣漪,她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難受,就像是在聽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而後,她又想起。
昨日在正院,王慎起身離開時走到她的身邊,顯露出來的神色,愧疚、懊悔,還有些許逃避。
她突然覺得釋然了。
就這樣。
她不應該再讓自己的女兒為她擔心了,她也的确應該好好考慮下自己的以後了。崔柔直起了身子,她溫柔的手心輕輕撫着王珺的臉,而後是緩緩說道:“我唯一擔心的,便是你的弟弟,我若真得走了,那他——”
耳聽着這一番話,王珺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祯如今還在朱先生那未能回來,甚至就連家中的這些事也都是瞞着他的,要是讓他知道發生的這些事,以及母親的決定……那他?王珺想到這,一雙遠山眉也輕輕蹙了起來,她剛想開口說話。
只是話還沒出口,外頭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不輕不重,倒是正好阻攔了王珺的話,兩人循目望去,便見一個黑衣少年打了簾子走了進來,他的墨發高束,顯露出來的那張臉褪去了少年的天真,多了些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穩重,竟是王祯。
王祯似是走得很快,額頭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可說出來的話卻很是平穩。
他直直望着崔柔,一字一句得說道:“母親不必擔心我,我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了……”等這話一落,王祯是又看了一眼王珺,才又繼續說道:“阿姐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只要您日後可以幸福安穩,我們就高興了。”
耳聽着這一番話,無論是崔柔還是王珺都吓了一跳。
她們沒想到王祯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也沒想到他竟然全部已經知曉。
崔柔心裏到底還有些不自在,她原本是打算等到小祯回來後,好好問一問他的意思,沒想到……倒是王珺先回過神來,她笑着起身去握住王祯的手,而後是牽着人走到崔柔面前,同人笑道:“母親不必擔心我們,您想做什麽決定都可以,只要您日後開心就好了。”
望着眼前這一雙兒女,看着他們臉上的笑,崔柔還是忍不住紅了一雙眼眶,她什麽都沒說,只是握着兩人的手,好一會才略帶哽咽得輕輕“嗯”了一聲。
餘後王珺姐弟是又陪着崔柔說了會話才告辭。
等走出東院,王珺也沒讓人跟着,看着一直沉默不語的王祯,卻是過了有一會,她才開口問道:“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按理說,小祯日日待在朱先生那,家中上下也是嚴令禁止了的,應該無人敢給小祯遞消息才是。
難道?
她剛想到這,身側便傳來王祯的聲音:“我先前進門的時候,知道的。”
果然如此。
王珺想起先前王祯進門時,臉上那密密麻麻的汗,而後是想起方才在母親面前,他的表現……突然之間知道了這麽多事,小祯該多難受?她心下說不出是什麽感受,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而後是朝人看去,略帶嘆息得說道:“小祯……”
她的嗓音帶着幾分歉意,就連臉上亦是如此。
她應該對小祯說聲“抱歉”的,家中發生那麽多事,即便事出有因也是為了他好,可到底還是瞞着他了。
只是她這句“抱歉”還沒說出口,便又聽到王祯說道:“我知道阿姐要說什麽。”
王祯的聲音并沒有多少起伏,甚至臉上還帶着一抹溫和的笑容,他停下腳步,微微低頭看着王珺,而後是與人說道:“開始我的确生氣,生氣家中發生了這麽多事,你和母親卻還瞞着我,可我知道,你們是為了我好。”
若是以他的脾氣,早先知道這些事,必定是會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
耳聽着這一番話啊,王珺卻有些沒能反應過來,她怔怔朝人看去,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的弟弟竟然已經比她高了許多……她看着他的時候,得稍稍仰頭才可以。
而今,她就這樣仰着頭,看着眼前的少年,聽他慢慢說着。
“我那會特別想去找父親,想問一問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我也想去找那兩個女人,想把她們扔出門去,或是直接殺了她們……”察覺到王珺陡然睜大的眼睛,王祯輕輕笑了下,忙又說道:“可後來,我卻覺得不值得。”
為了這樣的人,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不值得。
有時候失望只是一瞬間的事。
何況他也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莽撞的少年了,所以他可以平靜得收拾起自己的心情,即便在聽到母親與阿姐說那番話的時候,也可以同她笑着說“母親不必擔心,我已經能照顧自己”的話。
王珺不知道怎麽了,看着眼前的弟弟,竟然覺得有些想哭。
當初她的弟弟與她說“以後你可以不用那麽辛苦”的時候,她心裏是寬慰多些,卻還是覺得自己的弟弟還小,總想着把這些事都收拾幹淨,不讓他知道,省得他煩擾。
可如今……
如今看着眼前的小祯。
他的棱角開始漸漸分明,神情少了往日的天真爛漫,多了些穩重。
他就像往日他說得那樣,真得在很快長大,長得可以用他那開始變得寬厚的肩膀來支撐起她頭頂的這片天了。
王珺心下情緒複雜,她想伸手去撫一撫他的頭,卻發現如今兩人的身高差,最後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着眼淚,同他笑着說道:“我家小祯是真得長大了。”
……
夜裏。
崔柔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屋子裏燭火通明,軒窗緊閉,卻還是能夠清晰得聽到外頭的雨聲,從午間開始便下起了雨,至今還沒停。而她的目光直直得落在一側紅木案上的紙張上頭,卻是過了很久,才細細把那張紙卷了起來,而後便撐着傘出了門。
如今夜色雖然還不算深,可廊下卻沒多少人。
只有一個明和,照舊守在外頭。
眼看着崔柔出來,明和忙迎上了前,只是目光在落到她手中那張紙的時候,她的神色一變,還未說出的話也咽了回去。
崔柔看着她臉上的神色也仍是柔聲說道:“你就守在這,我去去便回來。”
明和耳聽着這話輕輕應了一聲,她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氣,看起來柔弱,實則決定了的事便不會回頭。如今她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麽她們說再多也是沒用的,因此她也只是奉上了一盞宮燈便又退了回去。
崔柔也未說話,接過宮燈便往外走去。
或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她這一路穿過小道步入長廊,竟是連半個人影都沒瞧見,直到走到書房,才瞧見安泰的身影。
安泰見她提着燈冒着雨過來,自是一愣。他忙迎上前,等朝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才關切道:“夫人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崔柔聞言也只是溫和一笑,她沒有說話,待朝身後緊閉的屋門望去,才問道:“二爺睡了嗎?”
安泰聞言剛想回答,可還不等他開口,身後的屋門便被打開,一身常服的王慎就站在門後,他的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神色也有些困倦,似是伏案剛醒,溫潤的臉上還有些印子。看見崔柔在外頭的時候,他的臉上是一片未加掩飾的欣喜模樣,可目光在落到她手上握着的那張紙,立時就變了臉色。
崔柔看着他的面容,便知他是已經猜到了。
她也沒說話,朝人點了點頭,眼見人讓開了身子便收起了手中的傘,走進了屋中。
屋門被安泰在外頭重新合上,崔柔把手中的傘放在牆角又把宮燈放在桌上,而後是朝屋中掃了幾眼,并不算寬闊的軟榻上只有一條單薄的被子,邊上還堆着一些雜亂的衣裳,她也沒說話,只是走上前替人收拾起來。
“如今已經入秋了,二爺夜裏用得被子太單薄了些,過會你記得讓安泰着人給你換一條厚的過來,免得夜裏受涼又該咳嗽了。”
崔柔的嗓音一如舊日一樣,輕柔而又緩慢,她一邊收拾着,一邊是同人繼續說道:“你冬日的時候腳底愛出汗,費襪子,繡娘做得襪子,你總嫌棄針腳做得不密實,我這些日子替你做了十幾雙,你日後換着也方便。”
“寝衣我也給你做了四套。”
“還有上次你說你的絡子磨邊了,我又替你重新打了一個,回頭也會讓人給你送過來。”
這一句句猶如叨家常的話在屋中響起,明明是這樣溫馨的話語,卻讓王慎的心下一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崔柔的背影,突然啞聲喊道:“阿柔。”
崔柔耳聽着這喑啞的一聲輕喚,手上的動作一頓,她也沒回頭,只是繼續收拾着手上的東西,等一應拾掇好了,她才轉過身朝人看去,仍是舊日的一張笑顏,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如墜深淵。
“二爺心裏明白,我今日是為什麽來的,那麽我也就不多說了……”崔柔一邊說着話,一邊朝人走去,而後是把手中的那張紙遞給他,跟着是緩緩與人說道:“該寫的內容我已經寫了,只缺二爺的印子和名字了。”
“二爺,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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