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二更)
“崔柔,當年是你把我拉出地獄,是你給了我救贖。”
“那麽如今,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
……
倘若起初溫有拘說那些話的時候,崔柔心中只是錯愕和怔忡,那麽如今便是震驚了。不止是震驚溫有拘對她的情意,更是震驚于他所說的這些話,從小到大,她被父兄保護得太好,嫁給王慎以前,根本沒有與別的男子相處過。
而王慎又是個儒雅的性子。
他們兩人平日相處時,更多得是琴瑟和鳴間的和諧,即便夫妻再是恩愛的時候,也很少會說起這樣不加掩飾得話語。
可此時眼前這個人,這個離她不過一步之遙的男人,雖然臉上挂着儒雅的笑卻絲毫沒有掩飾對她的情意,他就這樣低着頭,對她說着最簡單又直白的話語。崔柔仰頭望着溫有拘的時候,正好能夠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帶着這個年歲獨有的包容,可望進眼底深處的時候,卻能夠察覺出裏頭的幾許擔憂和慌張。
他在緊張。
崔柔的心中如是想到。
原本以為他這般無所顧忌得攔住她,應該不會緊張才是,沒想到他卻是緊張的。
緊張什麽呢?
緊張她所出的話語,不是他想聽到的那個答案?所以才會用這樣迫切的話語,帶着清晰得懇切,同她說“我無需你現在回答,只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希望……希望你不要那麽決絕的拒絕我。”
不得不說溫有拘是懂崔柔的。
若是沒有他這一番話,崔柔一定會無比決絕得當場拒絕他。
她離開王家,離開王慎,是因為她和王慎已經回不到過去了,再這樣牽扯下去也沒什麽意思,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嫁作他人婦。崔柔想過,等到嬌嬌成婚,等到小祯娶妻,等到他們都長大了,成立了各自的家庭,便回到金陵,照顧自己年邁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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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百年歸去,她便尋個安靜的郊外獨自一人生活。
她所設想的以後,只有她一個人。
所以在知道溫有拘對她的情意時,她想也沒想,便想拒絕。
即使聽他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她的心中的确是有震撼的,或許除了那震撼,還有幾分心動。
這世上,曾經有人能為他做到如斯地步,若說不動心是假的。
可她已經不是年少時懵懂不知的少女,如今的她,三十有五,曾經經歷過一段不算好的婚姻,膝下還有兩個如珠如寶的兒女。這世上的酸甜苦辣,她都已經體驗過,無論是纏綿時的恩愛,還是失望時的怨恨,她也都感受過。
她這餘後的半生,已不想再去體驗這樣的生活了,有時候一個人,也沒什麽不好的。
可不知道為什麽……
看着眼前人即便維持鎮定卻還是不可避免洩露緊張的面容,聽着他那急迫吐出來的話語帶着未加掩飾的輕顫,喉間那一句拒絕的話竟像是被人掐着脖子一般,吐不出來。
說不出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其他話。
崔柔只能望着溫有拘,神色複雜。
兩人便這樣對望着,誰也不曾說話,到後頭還是外間傳來了明和的聲音,道是“榮安侯的長随有事請榮安侯出去。”
崔柔耳聽着這一句,竟是不由自主得松了口氣,她這一番動作看似做得小心,可溫有拘一直看着她,又豈會未察?眼看着她整個身形都松懈了下來,就連原先一直緊繃着的面容都因為松懈而多了些柔和。
溫有拘忍不住輕輕笑了下。
他笑得時候,聲音很好聽,帶着這個年紀獨有的韻味,讓人沉醉。
崔柔也跟着愣了下,她原本以為先前那番模樣無人瞧見,沒想到……反應過來,臉上頓時添了兩抹紅暈,猶如那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在夜光杯裏輕輕晃過時的模樣,紅色的酒是她臉上的緋紅,白玉般的杯子是她的臉。
她低着頭,溫有拘看不真切她眼中是個什麽情緒,卻能清晰得看到那緋色的紅暈在那白玉般的面容上慢慢擴散開來。
沒了往日的端莊自持,如今的她竟像是個不知世事的少女一樣,慌張到不知所措。
溫有拘從未見過這樣的她,甫一瞧見,心下就像是被小貓抓過手心一樣,不疼,卻讓人覺得難耐得很。他抿着唇,負于身後的手緊攥在一道,卻不知是在克制什麽情緒,只是幾個呼吸過後,他又恢複成先前的那副模樣。
儒雅得,包容得,雲淡風輕得。
低着頭望着她:“你不說話,我只當你是應了。”
這話剛落,溫有拘便發現崔柔的身形一動,兩片唇嗫嚅着似是想說些什麽,他索性又添了一句:“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做什麽的,我會等到你放下一切,心甘情願答應我的那一日,只是有一點。”
他說到這,把話一停,眼看着崔柔擡臉看來,便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不要拒絕我的好意,也不要避開我。”
崔柔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
她只是望着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直到聽見外頭明和又喊了一聲,才開口說道:“侯爺先回去吧。”
溫有拘聞言,倒也沒有逼迫于她,只是朝外頭應了一聲,而後才又看向崔柔,溫聲道:“如今已是深秋,今日雖然日頭不錯,可林間多風,你與我一道出去吧。”
聽他所言,崔柔倒也沒有拒絕,兩人便仍舊一前一後往外走去,先前來時崔柔倒是沒有發覺,只是出去的時候,卻可以明顯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好似是故意将就着她的步子,沒有過分靠近卻也不會遠離太多,時不時還會提醒她小心腳下。
等走到外頭,溫有拘也未說什麽,只是朝崔柔點了點頭,而後便先提步往外走去。
而明和等到溫有拘走後,才朝崔柔看去。
眼看着自家主子一直低着頭,她心下略有所思,卻也沒說什麽,只是同人溫聲說道:“主子,我們回屋吧。”
崔柔聞言,便輕輕“嗯”了一聲,等走了幾步,似想到什麽,忙擡頭問道:“先前嬌嬌可來尋過我?”她擔心,先前那幕被嬌嬌瞧見。
明和知道她在擔心什麽,自是忙答道:“您別擔心,郡主還在同表小姐說話,沒有來過。”
耳聽着這個回答,崔柔高懸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只是想到溫有拘離前所說的話,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雖然她沒有當場拒絕溫有拘,可心中還是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的,且不說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再嫁作他人婦。
便說她那一雙兒女。
小祯和嬌嬌都長大了,她如今再嫁給旁人,算是個什麽樣子?
以後……
還是盡量少出門吧。
只要不遇見溫有拘,也就避免了不必要的是非,久而久之,想必……他也應該會明白她的意思。
……
九月中旬。
王珺近來倒是頗為忙碌。
她雖然早年管過家,又跟着母親學了許多,可到底對于王家的事務也是第一次上手,難免有些生疏。何況又有她那位好三嬸新官上任三把火,讓府中的人都以為她不過只是一個陪襯,平日對她自然也就懈怠了許多。
她倒是不在意。
母親與她說過府中這些管事的為人和性子。
那些對她平日多有不恭的,大多都是些家裏的老人,也是母親與她囑咐過的幾個人,他們仗着在家裏多年,行事多有放肆。只是母親心軟,念他們是家人的老人了,縱然有些許不是,可到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一直未曾收拾。
可她不是母親。
母親念舊,容着他們在府裏放肆,可她卻容不得。
日後她總歸是要出嫁的,她自然不能由着府中這般亂糟糟的。
可她不擔心,身側幾個丫頭卻都急壞了,縱然平日再是沉穩的連枝,也沒了平日的冷靜,擰着眉,道:“郡主怎麽一點都不擔心?您都沒瞧見府裏那些人,整日都恭維着三房那邊,有什麽好東西也都朝那邊孝敬去。”
“明明,明明您才是老夫人指定的。”
如意性子要潑辣些,這會說起來的話自然也要莽撞些:“三房那位新官上任三把火,把府裏的下人震得一通,您就是脾氣太好了些,奴瞧您還是去同老夫人說聲吧?有老夫人開口,看他們還敢這麽鬧騰!”
若是以往,連枝肯定是要攔她的,這回卻也覺得如意說得對,便也沒開口。
眼看着兩個丫頭一副同仇敵忾的模樣,倒讓王珺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把手中的賬冊一合,而後是看着兩人,溫聲道:“不過是些小事,有什麽可同祖母說得?”
“郡主……”兩個丫頭齊齊皺眉,喊她。
只是話還沒說全,王珺便已撐着茶幾站起了身,她把手中的賬冊置于一側,而後是望了眼外頭的軒窗,緩緩道:“只要三嬸不鬧事,且由着她去,倘若她不安分,我自然也不會放過她。”
這話說得很輕,不過兩個丫頭卻聽得分明。
連枝比如意要多知道些,見郡主如此答道,便也沒再說什麽。
如意見她不再說,倒也閉了嘴。
見兩人都止了聲,王珺便收回視線,看着兩人柔聲道:“去把廚房煮好的桂花雪梨茶準備一份,我去看看祖母。”
等到連枝遣人取來湯水,王珺也由如意拾掇得當,如今天氣漸涼,身上穿得衣裳自然也要比以前多些,今日她穿得是一身藕荷色纏枝花紋的豎領長襖,底下是一條海棠紅的石榴裙,外頭又罩着一件繡着喜鵲登梅的月白色披風。
瞧着雅致又得體。
發髻倒是沒怎麽梳。
她如今還沒及笈,便只是簡單得绾了一個垂鬟分肖髻,上頭斜插着一支珍珠發釵,底下的頭發便用紅色的絲綢綁了小髻,分在右肩上,或許是因為天氣好的緣故,她的臉上也似是被這好天氣感染一般挂着笑,就連唇角也是微微翹着的。
主仆三人一路穿過長廊,走過小道,眼看着院子裏安安靜靜的,幾個丫鬟婆子都站在外頭低着頭,看起來便有些戰戰兢兢的模樣。
王珺看着她們這幅模樣,臉上的笑意消散下來。
有人見她過來,自是忙上前請了安,恭聲喚她“郡主”,王珺也沒理會她們,只是朝那暗色布簾望去一眼,而後便從連枝的手中取過食盒,也不着人通傳,自打了簾子往裏頭走去。
剛進到裏頭,便聽到“砰”得一聲。
那是茶盞砸在桌角,又落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屋子裏除了祖母,應該還有李嬷嬷和容歸在,這會不是在收拾,便是在勸她息怒。
王珺皺了皺眉也沒說話,只是在外頭輕輕喊了一聲“祖母”便打簾進去了,進去得時候,容歸剛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盞,見她進來便又恭恭敬敬得打了一禮。
李嬷嬷也跟着一并打了禮。
庾老夫人倒是沒想到她會過來,臉上的餘怒還未消,眼眶也有些紅,甚至連胸脯也還在不住起伏着,卻還是溫聲與她說道:“嬌嬌怎麽來了?”
看着庾老夫人這幅模樣,王珺心下隐約是猜到了什麽,她也沒開口,只是擡了擡手讓李嬷嬷和容歸先退下,而後才朝人走去。等到把食盒放在桌上,看着桌上被人掌心壓着的那封信,見外露的金邊上有鳳凰的暗紋路,還有一股姑姑最喜歡的迦南香味。
宮裏送來的信。
若先前只是猜測,那麽如今便是肯定了,看來蕭無珩和二哥已經動手了。
王珺收回了目光,把湯水從食盒中取出來,看着庾老夫人溫聲說道:“您這些日子多有咳嗽,我讓楚斐給您備了桂花雪梨茶,潤喉又清肺。”等這話說完,她才又問道:“是姑姑送來的信?”
耳聽着這話,庾老夫人那先前才抑制住的氣又升了起來。
她合了合眼,一面是把茶幾上的信遞給王珺,一面是同人啞聲說道:“你二哥查出來的,當日啓樂不是意外,而是……人為。”說到“人為”兩字的時候,她甚至變得有些咬牙切齒,就連那蒼老的手也緊緊攥着扶手。
原本以為是意外,縱然心中再是恨蒼天無眼,到底也只能認命。
哪裏想到,哪裏想到……
這一切根本不是意外!那個畜生竟然如此大膽,竟敢為了自己的兒子謀害儲君!混賬,實在是混賬至極!
庾老夫人的胸脯不住起伏着,就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王珺自是忙伸手輕輕拍起她的背,好一通撫慰才見人慢慢平息下來。
而後她揭開了信,信中足足有兩張信紙,上頭是姑姑親筆所書把今日朝中發生的事都大致說了一通,想來姑姑寫的時候心緒也有些不穩,字跡沒了往日的秀雅,甚至好幾處的字還被淚花打濕,可以想象到姑姑寫這份信的時候,心情肯定不好。
等看完了信,王珺臉上的情緒也盡數掩了下去。
信中所書,當初表哥曾因太仆寺卿的兒子聚衆鬧事而處罰了他,沒想到那位太仆寺卿的兒子是個體弱多病的,一驚一怕之後就一病不起了,去年秋天的時候沒了。
所以太仆寺卿才會一直懷恨在心,趁着雲國送來馬匹的時候,想出這樣的法子。
這一番話說來拙劣,卻不會讓人懷疑,一來是因為這位太仆寺卿在朝中多年卻從來不參與任何黨政,也是因為如此,即便當初他的兒子被表哥責罰,可他卻沒有受半點牽連,二來是因為他是出了名的疼兒子。
他是老來才得了這麽個兒子,一直視若珠寶,為了自己的兒子做出這樣的事,倒也的确不算稀奇。
何況此事是二哥和蕭無珩親查,他們都查不到什麽,更遑論是別人了。
今日二哥在朝中親自禀報此事,證據确鑿,太仆寺卿也沒有辯解,如今太仆寺卿一家以“謀害儲君”的罪名被打入天牢,擇日這位太仆寺卿會以主謀之罪處以淩遲之刑,至于他的家人不是被充入軍妓,便是被流放。
往日在長安城中也算得不錯的一個家族,一瞬之間,便成了階下囚。
雖然早知道這個結果,可王珺心中卻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她袖下的手緊攥着,目光也有些微沉,蕭無珏,這明明是蕭無珏做的事,卻被他摘得一幹二淨。
即便從他的手中拿下一名大将又有什麽用?
這個幕後黑手不還是逃之夭夭?
想到這,她握着信紙的手也忍不住輕輕打起顫來。
看着王珺一直握着信不說話,庾老夫人知道她心裏也不好受,便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啞聲喊她:“嬌嬌。”
王珺聞言,倒是也回過神來。
她垂着頭看着眼前的老人,不願讓她難過,好一會才垂下眼眸掩盡那滔天的恨意,同人啞聲道:“祖母,過幾日我進宮去看看姑姑和表哥吧。”
想着自己的女兒和外孫……
庾老夫人心下難受,卻也沒說什麽,只是朝人點了點頭。
……
幾日後。
宮中。
王珺剛從東宮探望回來,因為心情不好,她索性便打發了宮人,打算一個人走一會。
這會她正獨自一人走在長廊上。
沒想到還沒走幾步,便瞧見迎面走來的蕭無珏,新仇舊恨交雜在一道,王珺看見他頓時便沉了臉,她緊抿着唇沒說話,腳下步子卻沒停,與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聽到身邊傳來熟悉的聲音:“長樂,你說我同父皇說,讓他把你許配給我,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崔媽:避之不見,他就能明白了。
溫叔: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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