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二更)
曲梁宮。
蕭無珏過來後,德妃便讓一衆宮人都退下了,一時之間,這偌大的宮殿便只剩下母子兩人。
德妃高坐在主位上,手中也仍舊握着念珠,眼看着底下端坐着的男子,指腹撚着一顆又一顆圓潤的佛珠,神情卻不似往日那般平靜,只是同人把今日去未央宮的事說了一遭,而後便又跟着一句:“以往我每回去,未央宮的那位從來沒有說不見的道理。”
“何況前些日子我探她的口風,她也是松了口的,原本我想着今日長樂在,過去說道幾句,她也準是應允的,卻沒想到她竟然尋了這麽個由頭把我打發回來了。”
她慣來是個多思的,要是換做尋常人,見不着也就見不着。
何況今日這位長樂郡主來了,姑侄兩人說起話來自然是不希望別人叨擾的。
可德妃卻覺得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麽事,若不然未央宮的那位不會在這個時候不見她,再說那個常寧來回話時的神情,也是有些意外的。
肯定是今日那位長樂郡主同王芙說了什麽,偏偏那個未央宮跟個銅牆鐵壁一樣,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又說了什麽,她卻是一無所知。
不知道,才會多思,而多思會讓人坐立不安。
先前撚着佛珠的手停了下來,德妃的目光落在蕭無珏的身上,沉聲問道:“無珏,你說長樂今日到底是說了什麽?可會影響你們的婚事?”
原本以為秦王同那位崔小姐定了親,那麽無珏和王家女的婚事肯定十拿九穩,可今日這番變故,卻讓她心中有些不安。
她擔心……
他們謀劃了這麽久的事,還是不能成功。
蕭無珏自打進了曲梁宮便一直沒說話,他的手裏握着先前宮人離前奉上來的茶盞。
茶中的水是新沏的,即便是杯緣處都還有些滾燙,可他握在手中倒好似沒什麽感覺,母妃的話,他不是沒有聽到,只是相較這個,更讓他不安得卻是蕭無珩離前時與他說得那番話。
“大哥,你還記得夏家那位嫡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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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日我瞧見她身邊的那個丫鬟了,你知道她同我說了什麽嗎?”
“這世上有句話很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哥,你說是嗎?”
……
明明當年做得萬無一失,他也不信這麽久過去,蕭無珩會查出什麽。
只是在聽到那番話的時候,蕭無珏還是忍不住心神一跳,也是由此,讓他想到……或許王祈身後的那個人就是蕭無珩。
蕭無珩既然能查出太子墜馬的真相。
那麽當年夏家那位嫡女的事,會不會同樣也被他查出來?
蕭無珏不知道。
當年,他因為為夏家女齋戒三日又守孝三年而名聲大噪,才得以有這麽多朝臣擁護,若是真被蕭無珩查出了真相,別說娶不到王家女,只怕就連那些一直擁護他的大臣也會棄他而去。
想到這,蕭無珏握着茶盞的手便又用了幾分力道。
他的力道很重,雖然不至于捏碎手中的茶盞,可裏頭的茶水卻好似受不住這個力度似得,有些傾倒了出來。
滾燙的茶水落在指尖,還不等蕭無珏回過神來,便聽到德妃驚呼一聲。
“無珏,你沒事吧?”德妃一面說着話,一面是疾步走到蕭無珏的跟前,等到瞧見他被熱水燙得發紅的指根,更是擔憂道:“我現在就讓人給你去取藥膏。”
“不用了。”
蕭無珏不在意手上的異樣,這一點疼不足以讓他皺眉,他只是把手中的茶盞落于一側,而後才看向德妃,溫聲道:“母妃不必擔心,茶水并不燙。”
德妃見他堅持,也只能作罷。
她重新回到主位,而後是看着蕭無珏,想起自打進來後他就出了神,便又擰眉問道:“你在想什麽?難不成秦王又在朝中與你作對了?”
想到近來朝中的那些事,她慣來溫和的面容也沉了下去。
自從當日萬壽節,宮裏發生那樁事後,雖然沒有證據,可惠妃母子就好似認定一般,成日跟他們過不去。
做兒子的時不時在外頭找無珏的麻煩,做娘的便日日在宮裏跟她過不去。
她倒是不在意惠妃那些手段,可想着無珏在朝中的艱難,又想着那位太仆寺卿的事,神色難免有些不好,連着聲也沉了許多:“若不是怕你父皇起疑,當日真該讓這位秦王也同東宮那位一樣。”
陰沉的嗓音在殿中響起。
蕭無珏也終于同德妃說起先前長廊的事,以及蕭無珩的那番話。
說完,看着德妃驚疑不定的面容,是道:“母妃不必擔心,我看蕭無珩是沒有證據才只能來我面前說這樣的話,只是這個人……我們以前實在是小看他了。”
豈止是小看?
這個男人的心機和手段,根本與他不遑多讓。
何況……
那個丫頭還如此喜歡他。
想起先前在長廊的時候,王珺與他說得那些話“我是喜歡他,縱然他是宮婢所生,縱然他不得帝寵,可在我眼裏,他也比你好上千倍萬倍。”
蕭無珩就這麽好,竟讓她如此維護?
蕭無珏一直沒有波瀾的面容,終于泛起幾分漣漪,就連袖下的手也忍不住緊攥着扶手。
德妃沒有察覺到蕭無珏的神情,她還在為他先前所說得那些話而震驚。
她也沒想到蕭無珩會這麽厲害。
她的年歲長,歷經得事情也多,想得自然也要全些……蕭無珩的出身是不好,可再不好他也是皇子,若是真被他尋到什麽蛛絲馬跡,即便沒有證據,但是只要讓王家起疑,他們就不可能再把王珺嫁給無珏。
那麽如今的皇子裏面,年紀相仿又沒娶親的也就只有蕭無珩,以蕭無珩的手段,若是再有王家這座大靠山,日後這人可不好對付。
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讓王家女早些嫁給蕭無珏。
想到這——
德妃重新撚起了手中的佛珠,而後是看着蕭無珏沉聲道:“如今未央宮的那位态度不明,若是再這樣下去,難保會鬧出其他變故。”等這話說完,她是稍稍停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無珏,有時候,有些事,使些手段也不要緊。”
她說話的時候,嗓音很低,臉上也仍是往日的那副慈悲模樣。
可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坐在那說這些話的時候,總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蕭無珏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
母妃這話雖然說得不清不楚,可他卻明白母妃的意思是,不管怎麽樣,只要能讓王珺嫁給他便行了。
只要王珺嫁給了他,那麽王家的勢力自然也就劃分到了他這。
自願肯定是不可能了,那麽只能使些手段,若是以前,他決計不會多說什麽,可如今,他卻有些心煩意亂。
他的內心清楚得告訴他。
他不想對那人用手段,不想用那些腌髒的手段,娶她。
蕭無珏想起先前在長廊的時候,那個人猶如一只炸了毛的小貓,活色生香得讓人的心也跟着活了一樣。
他的世界一直都是昏暗的。
可那個人卻像是突然出現得一抹色彩,鮮活了他整個世界。
他清晰得記得她說話時臉上的神情,也記得她的手拂向他的衣襟時,臉上揚着的那抹笑,那是他以往從來沒有見過的風景。
為着那一瞬得美好,他都不願把這些手段使在她的身上,他想讓她心甘情願得嫁給他。
只是,怎麽可能?
蕭無珩出現時,她眼中迸發出來往日從未有過的光彩,她與蕭無珩說話時,微微低下頭卻偷偷紅了耳尖。
那是他曾經設想過的女兒嬌态,卻沒想到她只給了蕭無珩一個人。
蕭無珏想起兩人牽手離去時的模樣,胭脂色的裙擺,玄青色的衣袖,交疊在一道,明明兩個人看起來是那麽懸殊,可兩人臉上漾着的笑意卻又讓人覺得他們是如此相配。
袖下的手仍舊撐着扶手,他抿着唇,一直都沒有說話,到最後還是德妃察覺出他的異樣,問他:“無珏,你怎麽了?”
“我沒事。”
蕭無珏的聲音有些冷清。
德妃雖然心中有所奇怪,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問道:“先前我與你說得那些,你可記住了?”
耳聽着這番話——
蕭無珏抿着薄唇未曾開口,他只是重新握過一側放置的茶盞,啜了一口,等到茶水入喉平了心下煩躁的情緒,才擡了頭同人淡淡說道:“這事,兒子心中自有主張,母妃不必擔心。”
德妃聞他所言還想開口。
只是不等她說話,便見蕭無珏已落盞起身:“兒子還有些事,母妃好生歇息。”
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高坐在椅子上的德妃看他這幅模樣,總覺得今日的無珏看起來有些奇怪,只是想起他素日的為人,雖然心中有所疑惑到底也未多言。
……
自打從宮裏回來後。
王珺不是在屋子裏翻看賬冊,便是去給庾老夫人請安。
馮婉的“三把火”還在,府裏的下人被她弄得戰戰兢兢的,生怕做錯事挨罰,很是乖順,至于那些府裏府外的管事,他們有些仍舊保持着以前的态度,不卑不亢,自然也有不少有“眼見”的,偷偷轉向了馮婉那處。
早先時候,他們倒還不至于做得如此明目張膽。
畢竟當日庾老夫人發話是讓王珺管的,後來是王珺覺得一個人管不好,才讓馮婉一道幫襯着些。
只是大半個月都過去了。
這府裏大小事務竟都落到了馮婉頭上,即便是份屬王珺這塊的,也都被人搶了去。
起初無論是馮婉還是那些管事,都以為按照王珺以前那個脾氣,自然是要發作的,卻沒想到她竟然一句話也不說……一來二去,府裏不少人也只當這位七姑娘是個紙老虎,平日看起來威嚴,其實內裏是個沒用的。
若不然怎麽會被三房太太壓得嚴嚴實實?
這些日子,倒也不是沒有管事私下來勸過她,這些大多都是母親一手提拔上來的,都是有感情的。
王珺見他們來也是高高興興的接待,無論說什麽話也是笑着應承了的,只是回頭卻還是什麽都沒做,那些管事見此也沒了法子,只能唉聲嘆氣的搖了搖頭。
這會剛用過午膳。
因着今日外頭下着雨,王珺也就沒去外頭散食,只是在屋子裏走了幾圈,如意就在她邊上,看着她仍是這幅和以前沒什麽差別的模樣,紅唇一張一合,一副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什麽的模樣。
王珺知道她想說什麽,只是她不開口,她也就懶得解釋。
正好外頭連枝打了簾子進來,王珺回眸看了她一眼,便與如意吩咐道:“你去廚房看看給祖母準備的湯水怎麽樣了?若是好了便着人送過去。”
如意聞言,自是應了。
等她走後,連枝便走上前來,福身問安後,一面扶着她重新回到裏間的軟榻上,一面壓低了嗓音同她說道:“馮家那位太太來尋三夫人,奴先前瞧她神色緊張、腳步匆忙,全然沒有望族太太的模樣”
耳聽着這番話,王珺也沒說話。
她只是取過一側的茶盞,而後才看向連枝問道:“你哥哥那處怎麽說?”
“按照您的吩咐,讓那位馮大爺贏了幾回,又讓底下的人時常恭維着,那位馮大爺果真覺得自己是有慧眼的,這幾日每回都會過去,比以前還要大膽……”連枝說這話的時候,唇角也帶着一絲笑意,跟着是又一句:“如今那位馮大爺已欠了十幾萬兩,想來是馮家那兒賠不出來了,這才來尋了咱們三夫人救命呢。”
說到這,連枝又輕輕問了一句:“您說,三夫人會上鈎嗎?”
十幾萬兩的銀子,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三夫人的膽子真那麽大,拿公中的錢去救濟自己的婆家?
王珺低頭輕抿了一口茶水,等到那六安瓜片的茶香在喉間四溢開來,才慢慢同人說道:“着人盯着三房和賬房那處,她會不會上鈎,就看你哥哥那兒的人夠不夠厲害了。”
連枝聞言,倒是想了一瞬。
等明白過來,便又脆生生得應了一聲。
馮家也是名門望族,要是讓人知道馮家當家的輸了十幾萬兩還賠不出來,不僅是對馮家還是對馮婉,可都不是一個好名聲。
就算不為自己着想,馮婉也得為她以及她的兒女想想。
“若當真如此,咱們這位三夫人可是該受重罰了。”連枝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沒有半點憐憫,或許以前還會覺得這位三夫人可憐,可只要想想她做出來的那些事。
這樣的人,根本不值得憐憫,就算她真得被三爺休棄,也是她活該。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沒說什麽,她只是靠在引枕上望着軒窗外頭的雨天,此時外頭倒是傳來丫鬟的輕禀聲:“郡主,二少爺着人請您過去,說是有事要同您說。”
二哥找她有事?
王珺微微愣了下,不過雖然心中覺得奇怪,她卻還是應了。
……
等走到清平院的時候。
眼看着院子裏只有笑白一人,王珺也沒覺得奇怪,她只是讓連枝在外頭,而後便由笑白領着她走了進去。門被推開,裏頭的景象也就露了出來,王珺口中的那聲“二哥”還沒說出口,便發現那大開的軒窗前,站着一個人。
那人穿着一身鑲着金邊的玄色衣袍,頭戴紫金冠,此時正負手站在那處。
有細小的雨絲打進屋中,而他那寬大的袖子也被風拍得發出不輕的聲響,許是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原先一直背身站着的男人轉身看來,冷峻的面容恍如冰雪初消一般,露出一抹笑來,同她道:“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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