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正院。

容歸打了簾子笑迎着她進門,又見她手裏提着的食盒,一面替她解着外頭的披風,一面同她笑說道:“老夫人先前還同奴念着,說是今兒個您那兒的湯水怎麽還沒送過來,原來不是小丫頭躲懶,而是您親自來了。”

這話說完,她把手上的披風挂在一側的架子上,想起一事,便又壓低了聲同人說了一句:“打先前回事處的蔡管事來尋過老夫人。”

回事處的蔡管事是家中的老人了,品行端正,很受家中上下敬戴。

當年祖母管家的時候,這位蔡管事便跟着祖母了,後來母親管着中饋,他也出了不少力。

想起前些日子,這位蔡管事苦口婆心與她說得那些話,想來這次他特地來這一遭,也是想把近來家中的事同祖母說上一回。

想到這——

王珺臉上的笑意仍是先前那一派溫和的模樣,并無半點異色,口中也仍是很柔和的一句:“好,我知道了。”

說完,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提着食盒繼續朝裏屋走去。

天高氣爽,前些日子一直下着雨,便越發襯托出今日是個難得的好晴日,王珺這廂剛打了那塊繡着蓮年有魚的布簾,迎面便吹來一陣暖風。

她半是眯了眯眼,等到習慣了這股子風才擡眼看去,便見屋中軒窗大開,隐約可見外間草木蔥蔥,微嗅之下還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

那是院中幾十株桂花樹凝聚一團由風襲來的味道。

羅漢床上的老婦人一襲紫檀色繡仙鶴如意的豎領長袍,底下是一條暗色繡祥雲的裙子,隐約有些華發的頭發被高高梳起以銀釵而傍,又系了一條與衣服同色的抹額,那是前段日子崔柔讓王珺帶來的。

上頭的仙鶴如意栩栩如生,襯得老婦人也面露雍容,氣質沉穩。

許是聽到聲響,庾老夫人便停下了撚着佛珠的動作,瞧見屋中俏生生得立着的少女時,她也沒覺驚怔,只是笑道:“今兒個怎麽得空過來了?”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把手中的念珠纏在手腕,待又瞧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問道:“今兒個又是什麽?”

“今兒個是茯苓扁豆薏米湯……”

王珺一面笑說着話,一面是繼續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便把手中的食盒放于那茶幾上,等到端出那繪着喜鵲登梅的白瓷炖蠱,才又同人柔聲說道:“廚房的婆子說這個祛濕。”

庾老夫人近來一直喝着王珺送來的湯水,氣色也的确好了不少。

這會聽人說起這番話,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得說道:“別家的小姐不是去參加茶會就是去參加詩會,或是邀三兩好友去外頭踏青,你倒好,成日待在家中,還總管起這些事。”

說是這樣說,可她的臉上卻一直挂着笑。

前頭她幾個老姐妹來家中看她的時候,瞧見她如今的氣色,又知道嬌嬌做得這些事,都誇她是個孝順的。

孫女孝順自己,她自然是高興的。

接過王珺遞來的湯水用了幾口,想起先前蔡管事來回的話,庾老夫人便又不動聲色得說了一句:“打先前蔡管事來了一趟,她說如今家中事務都由你三嬸管着,就連當初我允諾你的那幾樁差事也都被她搶了去?”

她說話時,嗓音平淡,也瞧不出喜怒。

不過不管她是喜是怒,于王珺而言,卻是不必畏懼的,因此聽得這話,她也未及時作答,只是坐在人邊上,從那果盤上取了個橘子,低頭剝着,口中是笑着說道:“蔡管事是好心,其實不論是誰管,只要家裏是太平就好。”

這話說完,她把手中剝完皮的橘子分了一半,放到庾老夫人的跟前。

而後是又擡頭,同人笑道:“何況,我總歸是要嫁人的,若是三嬸能管得好家,您日後也能輕松些。”

聽得這話——

庾老夫人卻是嘆了口氣,她自然知曉嬌嬌是要嫁人的,也知曉家中這些事務總歸是要交給別人的,只是馮氏往日的為人,總讓她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不管怎麽說,近些日子她是沒出個差錯,家裏一幹事務也處理得很是妥當。

若是能管好,也就随她去吧。

手中的這一蠱湯水已經喝完,她把炖蠱置于一側,而後是握着帕子拭了下唇角,剛想同人說一句,便瞧見身側的少女面露猶豫,似是想說些什麽,握着帕子的手一頓,庾老夫人低聲問道:“嬌嬌,你在想什麽?”

王珺聞言,臉上卻仍舊摻着些猶豫之色。

她把手中的那幾瓣橘子重新放進果盤中,側頭朝庾老夫人看去,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低聲說道:“先前孫女聽了一樁事。”

能讓嬌嬌露出這幅模樣,可見不是什麽小事,庾老夫人便又問了一句:“什麽事?”

王珺的臉上卻有些猶豫和為難,躊躇了許久,才低聲說道:“祖母可記得我身邊那個名喚連枝的丫頭?”見人點頭,便又繼續說道:“她那個哥哥是個機靈的,早些年與別人一道做起了賭石生意。”

後頭的話卻又輕了許多:“前些日子連枝那位兄長同她說,瞧見城西那位馮大人賭石輸了十來萬兩。”

城西的馮大人,說得自然便是馮婉的弟弟,馮榮。

庾老夫人眉頭微蹙,她也知道近來城中的老少爺們時興一個名叫“賭石”的玩意,這東西偶爾去玩,那叫做風雅,可輸得這麽多,卻不是一個風雅了事。

不過雖說她們王、馮兩家有姻親的關系,可這說到底也是人家家裏的事。

她們縱然看不慣也不好多言。

只是想着嬌嬌素日的為人,若只是馮家的事,她必然不會多言的,想到這,她那本就蹙着的眉頭不僅沒消,連着聲也沉了些:“可是還有其他事?”

耳聽着這話——

王珺臉上的為難之色是越發明顯了。

待又過了一會,她才輕聲說道:“的确還有一些事,今兒個我屋中的人出去采買的時候,聽說三嬸正在找人轉賣東郊的一間莊子,還有城東的幾間鋪子,馮家那處也是,近些日子私下已轉手了好幾間鋪子和宅子了。”

庾老夫人越往下聽,眉頭攏得便越發厲害。

城東是鬧市,那裏的鋪子雖然不至于說是日入鬥金,可生意卻是不錯的,還有東郊的那個莊子,因着那個莊子裏頭還有個溫泉的緣故,當初馮家給馮氏用來做陪嫁的時候,不知給她漲了多少臉面。

好端端得又是賣鋪子又是賣莊子,必然是手裏的資金不靈。

還有馮家……

王珺見人沉吟不語,便低聲說道:“原本這些事,我也是不好管的,可我聽連枝回禀,那日馮大人是一口氣把十萬兩都還清了,偏偏近些日子三嬸和馮家又這般周轉,我私心覺得不對勁,便讓人去賬房取賬冊打算瞧上一遭。”

“可是——”

庾老夫人見人停了聲,便沉聲問道:“可是什麽?”

王珺聽她發問,卻是又低了頭,輕聲回道:“賬房的那位施管事同我說近些日子的賬目還沒對好,得過些日子才能給我。”說完,也不等庾老夫人開口,她便又輕嘆了一口氣,跟着一句:“先前我不肯同祖母說,只怕是自己小人之心。”

“只是這些事實在太過蹊跷,孫女實在是不能不多想啊。”

庾老夫人耳聽着這話,卻一直不曾出聲。

就如嬌嬌所言,這些事實在太過蹊跷,容不得人不去多想……何況她浸淫內宅多年,什麽樣的事沒經歷過?嬌嬌都能瞧出不對勁,她又怎麽可能看不出其中的貓膩?她沉着臉,端坐在羅漢床上,好一會才同她說道:“你做得對,若猜錯了,倒也無礙。”

“可若真是我們家中出了內賊……”說到這,庾老夫人卻沒再往下說,只是臉色越發陰沉了些許,而後,她是往外頭揚聲喊了一句,讓容歸進來。

容歸就侯在外間,聽到聲響自是忙打了簾子進來。

眼瞧着祖孫兩人的面色都不算好,她心下一個咯噔,卻也不敢多想,只是低頭問道:“老夫人,怎麽了?”

“去,讓施管事帶着賬冊過來……”這話說完,庾老夫人是又語氣淡淡得補了一句:“過去的時候小心些,別讓人瞧見。”

這便是私下讓人過來了。

容歸心中不解是出了什麽事。

可她在府中多年,自然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聞言也未說什麽,只是恭聲應了。

等到容歸走後,王珺才又朝身側的庾老夫人看去,見她神色陰沉,便又把桌上的茶盞遞予人,柔聲寬慰道:“您也別太生氣,許是我們多慮了也不一定。”

庾老夫人耳聽着這話,也朝身側的少女看了一眼,見她眉目彎彎、一派純真的模樣,卻是又嘆了口氣。她也沒說什麽,只是接過茶盞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後才同人說道:“祖母省得的。”

她私下請人過來,一來是為了避免旁人通風報信,二來又何嘗不是為了給馮氏留個臉面?

……

約莫兩刻鐘後。

容歸便帶了那個施管事過來了。

那施管事今年也有四十多歲了,看起來面白無須,長得倒也很沉穩持重,只是這會他一直低着頭,抱着賬冊的手也有些打顫……庾老夫人看着他這幅模樣,心下一沉,不過她也沒說什麽,只是照舊讓容歸去外頭守着。

簾起簾落——

庾老夫人仍舊端坐在羅漢床上,她的手裏已經重新撚起了佛珠,微微垂下的眼睛無情無緒得看着跪在屋中的那個中年男人,好一會才淡淡說道:“你先起來吧。”

“謝老夫人。”

施管事顫聲謝過人,而後便小心翼翼得起了身。只是他心裏害怕,就連起身也是顫顫巍巍得,那從進屋便一直低着的頭更是從未擡起過。

“今兒個讓你過來,是我想看看家中近來的賬目進出。”

庾老夫人這話說完,王珺便順勢起身,她一步步走到施管事的跟前,而後是看着他溫聲說道:“施管事,你把賬本給我吧。”

少女的聲音甜美而又天真,可落入施管事的耳中卻恍如奪命的勾魂令,他不由自主得又打了個冷顫,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手,抱着賬本的手又收緊了些。

他這般動作自是惹得庾老夫人不喜,她面上不顯,聲音卻又沉了許多:“怎麽?可是賬目有什麽不對勁?”

“沒,沒……”

施管事顫聲答道。

他縱然再是膽大,也不敢在庾老夫人面前使手段,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賬本遞給王珺,口中還跟着恭聲一句:“老夫人,近些日子的賬目都在上頭了。”

三夫人要得那筆賬,他沒有記在上頭,只要不去細查,根本不會有人得知。何況今日老夫人私下請他過來,保不準只是想看一看近來家中的銀錢進出罷了,想到這,他原先那顆高懸的心也松落了幾分,就連一直緊繃着的面容也松懈了些。

他這番變化,庾老夫人離得遠自然瞧不見。

可王珺卻是瞧了個分明。

她冷眼瞧着他面上神色轉變,唇角微勾,話卻不曾多說一句,只是回身朝庾老夫人走去,等重新坐回到羅漢床上,她才同人說道:“祖母,都在這了。”

庾老夫人聞言便點了點頭。

她也沒說話,取過一側的賬本翻閱看來。

她是從馮氏開始管家後的賬目開始看起,一筆筆的進出賬目記得很是清楚,若是這般看下去倒是真瞧不出個什麽異樣,只是想起先前那位施管事進來時的那副模樣,她斂眸合了手中的賬冊。

而後是重新朝底下站着的男人看去,語氣很淡:“近些日子的賬目都在上頭了?”

施管事耳聽着這話,心下一凜,卻還是硬着頭皮低聲回了:“回您的話,都在上頭了。”

這話剛落——

庾老夫人手中的賬本從高處直直砸落在施管事的腳邊,不輕不重得一聲,卻吓得他徑直跪了下去。

眼看着他這幅模樣,庾老夫人的臉色越發難堪起來,就連聲音也沉得厲害:“你是當初我一手提拔上來的,當初家裏這麽多人,我把家中最重要的賬房交給你,你如今就是這麽回報我的?”

“說!”

“這賬本上的內容到底對不對!”

猶如雷霆得幾句話落下,縱然施管事再傻,也已明白他和三夫人的那起子勾當是瞞不住了。他的身子猶如抖篩一般顫動着,嗓音也是又懼又畏:“三,三夫人前些日子從公中取了十萬兩,她,她說過過些日子就會填上的。”

一邊說着,一邊是朝上頭磕着頭。

話也不停:“老夫人,老夫人,小的知錯了,小的不該聽三夫人的話,您,您饒恕小的這一回吧。”

即便先前早已有過猜想,可真得聽了這麽一則話,庾老夫人的呼吸還是有一瞬得急促,她寬厚的掌心緊貼着一側的引枕,雙目緊閉,好一會才冷聲說道:“好,好,好,真是好樣的!”

“沒想到,我王家還真是出了內賊!”

桌上的茶盞被砸在地上,碟子上的果子糕點也都被一道砸在地上,好在地上早已鋪了厚厚的毛氈倒不至于破碎,可即便如此,卻也已經足夠讓人害怕了,原先一直在磕頭請罪的施管事因為害怕更是閉緊了嘴。

倒是王珺仍舊神色如常。

她柔軟的手輕輕撫着庾老夫人的後背,口中是柔聲勸道:“您別氣,免得壞了自己的身子骨。”

庾老夫人聞言,心中的情緒倒是平複了許多,她也沒說話,只是握着王珺的手停了她的動作,而後才又看着底下,冷聲朝外頭說道:“去把人都請過來,就說我有事要說。”

……

等到王家一衆人趕到正院的時候,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屋中原先的那片狼藉早已被人收拾好,施管事也已被人先扣在了別處。

除了王慎、王祈以外的王家衆人分坐在底下兩排,看着端坐在羅漢床上神色淡淡的庾老夫人,都有些不明她這急匆匆的請他們過來是為了什麽事。

王恂先前正同雲姨娘在屋裏蜜裏調油,這番被人叫過來自然有些不高興,不過畏懼庾老夫人的威嚴,他也不敢表露出來,只等丫鬟上了茶,便笑問道:“母親怎麽這會請我們過來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庾老夫人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只是朝他身側坐着的馮婉看去。

驟然瞧見這麽一道視線,馮婉心下免不得一個咯噔,難不成是自己做得那番事被人知曉了?不過想自己行事周密,應該不會有人知曉才是,她心中思緒不定,臉上神色卻依舊如常,甚至還坦然得問了一句:“母親,您怎麽了?”

“我怎麽了?”

庾老夫人終于開了口,她的嗓音清冷,神色更是淡漠,茶幾上原先安放着的賬本朝馮婉身上砸去,口中是緊跟着一句:“你做得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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