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二更)
庾老夫人手中的賬本在半空劃成一條弧線,徑直砸在了馮婉的身上。
因為這樁事行得太快的緣故,馮婉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也就忘了躲避,等到那賬本的一角砸在額頭才疼得驚呼出聲。
想來庾老夫人是真得氣急了,這砸過來的力道用得十足,馮婉即便是端坐在椅子上,還是被砸得身子一個輕晃。
她一面捂着額頭痛呼呻吟着,一面是朝落在膝蓋上的那本賬冊看去,起初還帶着埋怨和憤怒的面容在瞧見這本熟悉的賬冊時,臉色卻是唰得一下就白了。
馮婉這番心境,別人卻不知道。
其餘人還在為庾老夫人的這番舉動而怔忡着。
在他們的印象中,庾老夫人雖然手段淩厲了些,可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別說是當着衆人的面責罵王家的這些主子了,就連那些底下伺候人的,也很少會去責罰。
雖然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可屋子裏一衆奴仆還是戰戰兢兢得跪了下來,就連王恂等人也都斂了臉上的神色,起身,朝上頭說道:“母親(祖母)息怒。”
說完,也不等庾老夫人說話,王恂率先扭頭朝身側還呆坐在椅子上的馮婉看去,眼看着她低着頭,神色怔怔看着膝上的那本賬冊,兩道眉緊皺着。
礙于如今還在正院,他也不好發脾氣,只能壓低了嗓音,沉聲說道:“你這婦人,究竟是做了什麽事惹得母親如此不高興!”
馮婉耳聽着這話卻沒開口。
或者說,她根本已經聽不見王恂在說什麽了,她只是低着頭,一瞬不瞬地看着膝上的那本賬冊。
這本賬冊是她最為熟悉的,裏頭的每一筆進出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近些日子,唯恐旁人發現什麽,她更是把裏頭那些進出的銀子記錄看得仔仔細細。
她知道當日她所取得那筆銀子沒寫進裏頭。
可如今看着庾老夫人這般舉動,她心中卻有些不确定了。
難道……
她真得知道了些什麽?
馮婉那雙微微垂下的睫毛不自覺得顫動起來,就連握着帕子的手也忍不住打起顫來,倘若她真是知道了的話,那麽,那麽以庾老夫人的手段,她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她不敢想。
她只是突然軟了身子,從椅子上滑落到地上。
屋中奴仆都還跪着,而王家其餘一衆主子也都還站着,只是馮婉的動靜這麽大,自然是引得衆人都循聲看去,眼瞧着她呆呆跪坐在地上,神色蒼白的模樣,衆人免不得都被人弄得愣了下。
馮婉慣來自持甚高,以往在人前向來都是倨傲的,就連當日三爺帶了那位雲姨娘進門,她都不肯洩露出半點軟弱,生怕旁人瞧了笑話。
因此這還是衆人頭一回瞧見她這幅模樣。
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先是庾老夫人無故發火,又是馮婉神色有異,衆人心下疑窦萬千,可誰也不敢去問庾老夫人。
只有王恂看着馮婉這幅模樣,眉頭攏得越發深了些,連帶着嗓音也越發沉得厲害:“你到底做了什麽樣的混賬事?”
他知道自己這個妻子平日行事頗為放肆,尤其是管了中饋之後,可能讓母親如此不高興,必定不是什麽小事。
想到這,他的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馮婉聞言,身子微顫,兩片唇輕輕抖動着,話卻還是沒說半句。
她不知道庾老夫人究竟知不知道,自然也不敢多說,生怕是一場冤枉債。
庾老夫人看着她這幅模樣,豈有不明白她在想什麽的?她淡淡說了話:“行了,不必問她了……”她的嗓音低沉,神色也和先前一樣淡漠,手中的佛珠慢慢撚着,目光微垂,眼中神色無波無瀾,好一會才冷聲說道:“我今日請你們過來,就是想同你們說一句,我們家裏出了內賊。”
“內賊”兩字剛落,衆人都忍不住擡了臉,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
又念及馮婉先前那副模樣……
衆人的目光在那本賬冊和馮婉的身上游移着,心中猜忌不斷。
而馮婉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終于明白,庾老夫人是真得知道了。
她的臉色越發蒼白起來。
庾老夫人眼看着底下這幅模樣,卻是先飲了一口茶,才又繼續說道:“若不是我親自查探了一番,還不知道我膝下這個好兒媳,竟能做出如此勾當……”說到這,她的語氣越冷,神色也帶了些譏嘲:“拿着我們王家的銀錢去貼補你們馮家的窟窿。”
“馮氏,你可真是好極了!”
即便先前衆人心中已有猜測,可此時聽得庾老夫人這一句,還是吶吶不得言。
拿着公中的錢去貼補娘家的銀子?
這可是犯了天大的忌諱。
衆人的目光都朝仍舊還跪坐在地上的馮婉看去,神色各異,目光複雜。
王恂更是漲紅了臉,他知道馮氏肯定是做錯了事,卻沒想到她竟然敢行出這樣的混賬事!
起初他見自己的妻子掌了中饋,又見她近些日子不僅沒攔着他去雲姨娘那,還時不時送些他喜歡的古玩珍品過來,只當這個女人是懂事了。哪裏想到,這個蠢婦竟然敢拿他王家的錢去貼補他們馮家!
夫妻本為一體。
如今東窗事發,打得可不止她馮婉的臉,還有他王三爺的臉面!
這要是傳得出去,他以後還怎麽在京中立足?
王恂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惱羞成怒,往日清俊儒雅的面容如今漲紅一片,看起來便顯得格外猙獰,他直接彎腰拉了馮婉的衣領起身,一面掐着她的下颚,一面是厲聲說道:“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你要是有半句欺瞞,我立馬讓京兆衙門來拿人!”
這句話一出,原先一直不曾說話的馮婉終于變了臉,她蒼白着臉,因為被人逼着仰頭的緣故,呼吸和語句都有些不順,只能啞着嗓音說:“別別,我,我說!”
王恂收回了掐着她下颚的手,也不顧屋中這麽多人,直接把人提到屋子中央,任由她匍匐跪在庾老夫人跟前,而後是沉聲道:“說!”
馮婉以往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
她能夠清晰得感受到衆人看過來的目光,即便那些目光中沒有什麽情緒,卻也被她腦補出了幾分不同。
她就這樣匍匐在那厚厚的毛氈上,雙手撐在地上卻不敢起身,甚至連擡頭都不敢,只能以這樣的姿勢,啞聲說道:“是,是我娘家出了些問題,所以我才從公中取了十萬兩,可是這筆賬我一定會填的!”
說到後頭的時候,她的語氣也變得有些急促:“我這些日子在周轉鋪子和莊子,只要錢一到手,我就會填上這筆賬,絕不敢,絕不敢拿公中的錢。”
馮婉說完前話也稍稍擡了頭,朝眼前的庾老夫人看去,懇切道:“母親,您信我!”
庾老夫人耳聽着這話也沒說話。
她只是仍舊握着手中的茶盞,垂眸看着盞中的茶水,好一會功夫,才淡淡說道:“你還沒說,你娘家出了什麽問題。”
馮婉聞言,面上卻露出幾分猶豫之色。
若是把真相說出來,那麽他們馮家可真是丢份了,她想隐瞞,只是看着庾老夫人面上的神色,一時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情。
她這幅模樣落在王恂的眼中,更是讓他怒不可遏:“馮氏,我同你說了,你膽敢有半點欺瞞,我就讓京兆衙門立刻來拿人!”
陰沉而又薄情的話語在耳邊響起。
馮婉心中又疼又苦,她知道王恂是個薄情的,卻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候,他竟然一點都不站在自己身邊,拼命咬着舌尖把喉間的那些苦一并吞下,好一會她才艱難得回道:“是我弟弟賭石輸了十萬兩,馮家沒有那麽多現銀,我這才——”
“這才沒了辦法。”
他們王家這樣的百年世家,對于這些新鮮玩意,縱然不玩,也是知道的,一時間,衆人看向馮婉的目光是又多了些其他的意味。
倘若真是拿錢去救命也就罷了,竟然是因為這個緣故。
馮婉也自知有罪,她也顧不得此時是個什麽處境,一步步朝庾老夫人爬去,一面朝人磕頭,一面哭訴道:“母親,我知道我有罪,可您饒了兒媳這一回,錢馬上就能到手了,能到手後,我就會填補這個窟窿,以後,以後我決計不敢再做這樣的事了。”
“您別讓人把我帶去衙門。”
若真去了衙門,成什麽樣子?她丢了臉,馮家也沒了臉,她的兒女更會被別人嘲笑。
屋子裏無人說話,只有馮婉帶着哭音的懇求聲。
庾老夫人把手中的茶盞擱在一側,而後終于擡了眼朝人看去,眼看着馮婉再不複以前的倨傲,她的臉上也沒什麽變化。只是過了很久,才淡淡與人說道:“馮氏,這些年你私下做了不少事,惹得家裏風波不斷,我雖然責你罰你,卻總是替你保全臉面,不曾真得對你發過火。”
“可如今——”
她說到這,語氣微頓,跟着是又沉聲一句:“我把中饋交給嬌嬌,你見她年幼便處處使絆子,惹得那些管事縱然有心也不敢違背你的命令去聽嬌嬌的話。”
“你身為長輩,卻不知愛護晚輩,一心只謀自己的利益。”
“你娘家欠下銀錢,你私下串通管事,取了家中一大筆銀錢,雖則你說日後會填補,可馮氏,別說在長安城,便是放眼整個大燕,你可曾見過拿婆家的銀子去貼補娘家的,還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這一句句話并不算重,可落在馮婉的耳中卻猶如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
自然是沒有見過的。
若今日做這事的不是她,有這樣的消息傳得出去,只怕她頭一個就要領人去把這事散播一通,然後再添油加醋說上一回……這樣的兒媳別說是被責罵,就是被休棄也不為過。
難不成……
馮婉的臉色唰得變白。
原先還帶有些顏色的雙唇也變得青紫,撐在地上的手逐漸失了力道,只能伏跪在地上,可喉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庾老夫人看着她這幅模樣,搖了搖頭,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什麽,只是朝王恂問道:“老三,你說怎麽辦?”
王恂先前一直不曾說話,只是神色陰沉得盯着馮婉。
如今耳聽着這話也沒擡頭,只是仍舊目光沉沉得看着馮婉,冷聲說道:“馮氏不敬母親,不護晚輩,又屢次犯了口舌之罪,今次還敢行出這樣的偷盜之罪,兒子沒有這樣的妻子,回頭讓她補清了銀錢,就讓她拿着休書回娘家去。”
“三爺!”
馮婉擡頭朝身側看去,目露震驚,不敢置信得凄厲喊道。
“父親!”
“父親!”
緊跟着是兩道是王珍姐妹的喊聲。
兩姐妹先前一直不曾說話,卻是被吓得懵掉了,她們也沒想到自己的母親會做出這樣的事,直到聽到王恂說要休妻才回過神來。
母親是犯了錯,可即便犯了再大的錯,她也是她們的母親。
兩人一左一右跪在馮婉身邊,一個求着王恂,一個是求着庾老夫人:“祖母,您別讓母親走,母親是做錯了事,可她在王家這麽多年,縱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您饒了她這一回吧。”
說這話的是王珍。
此時的她再不複以往的矜貴模樣,臉上布滿着淚水,因為邊說話邊磕頭的緣故,發髻和衣裳也有些亂了。
屋子裏鬧哄哄得這麽一遭,直吵得庾老夫人的腦仁都疼了起來。
她伸手按着頭,等緩和了那裏的疼痛,同身側的容歸說道:“先扶兩位小姐起來。”
等到容歸應聲去做,把王珍兩姐妹扶了起來,庾老夫人才繼續朝王恂看去,她的眉頭緊蹙,神色也有些不贊同。
她心中對馮婉已經失望至極,自然也對她起不了憐惜之心,可休妻卻是大事,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家族,休妻便是犯了大錯。傳得出去,別說馮婉日後讨不得好果子吃,便是她膝下的三個兒女,日後婚嫁也成問題。
何況除了三房,家裏其他幾個姑娘小子也都還沒婚配呢。
想到這——
庾老夫人剛想勸說王恂,只是話還沒開口,外頭便傳來丫鬟的禀報聲:“老夫人,三少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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