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外間丫頭的這聲輕禀剛落。

屋子裏原先的動靜便都消停了下來,馮婉母女哭聲漸停,庾老夫人的神色也有些微怔,就連王恂也停下了說話聲,衆人的目光皆朝那塊錦繡布簾看去。

而端坐在右邊圈椅上,一直沉默不語的王珺,雖然臉上的神色沒有什麽變化,卻也跟着旁人,一道把目光往那塊布簾探去。

她的手中還握着一杯茶盞。

茶蓋半揭,裏頭的熱氣與茶香袅袅升起,她的神色如常,目光卻有些微動。

她這三哥離開長安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上回中秋都沒回來,倒是沒想到這個時候竟然回來了。

看來——

她的目光朝底下伏跪着的馮婉看去,眼看着她臉上似驚似喜的模樣,看來今日她這位三嬸又可以逃過一劫了。

不過王珺今次對馮婉下手,原本就沒打算真得讓馮婉被休棄,像他們這樣的世家,要休棄一個女子,除非是犯了滔天的大罪,不然絕不會走到休妻這一步。

想到這,她也只是把手中的茶盞擱在一側的茶案上,而後是又握了一塊繡着牡丹的水粉色帕子輕輕擦拭了下唇角不存在的茶漬。

庾老夫人這個時候也已經回過神來了,她臉上的微怔已盡數消散,轉換得是未加掩飾的激動和喜意。

她的身子半是往前傾,口中也是頗有些激動得說道:“快,快請他進來。”

話音剛落,來回話的丫鬟便輕輕應了一聲,緊跟着是一串進進出出的腳步聲,沒一會功夫,那塊布簾便被人打了起來。

走進來得男子身高八尺,一身水藍色錦衣,腰間系着玉佩,模樣清隽,看起來約莫有十八歲,正是王家的三少爺,王祀。

王祀的身上還帶着一些長途跋涉的塵土味,那張清隽的面容也顯得有些疲倦,不過臉上卻還是挂着一抹溫和的笑容,只是目光在看到屋中這幅光景時,似是有些怔楞,就連腳步都停了下來。

不過也只是這一瞬的光景。

他便又恢複如常,大步往前走去,等走到屋中便跪下朝庾老夫人的方向先磕了三個頭,口中一并說着:“不孝孫兒回來了。”

庾老夫人看着他這幅模樣,眼中已泛起淚花,激動道:“快,快些起來。”一面說着,一面還與身邊的容歸說:“快去扶三少爺起來。”

王祀倒是無需容歸扶,再一叩首謝過庾老夫人之後便自行起來了,等起來後,他是先同王恂、馮婉以及林清行了晚輩禮,又與王珺等人行了平禮,而後才朝庾老夫人看去,眼見她還站在那處、雙目泛着淚花,便朝人走過去。

等把庾老夫人重新扶着坐在羅漢床上。

他也沒有立刻問家裏發生什麽事,只是低着頭,與人溫聲說道:“孫兒這趟出去的時間久了些,讓您擔心了。”

庾老夫人對家中的這些小輩都是疼惜的,不過是人總歸還是有些親疏遠近,她也不例外。家中這麽多小輩裏頭,她最疼愛得便是王珺和王祀,這會聽人這麽一句,自是握着人的手,嗔怪道:“你倒還記得我會擔心,上回中秋也不見你回來,我還以為你這是要等過年才能回來了。”

說完,又是握着人的手,仔仔細細看了他一回。

邊瞧邊皺着眉說道:“瞧着比上回離開的時候,又瘦了許多。”

王祀耳聽着這話,臉上仍是帶着笑,嗓音也很溫和:“您許久不見孫兒,難免覺得孫兒瘦了,其實孫兒在外頭能吃能睡,每日午間都能吃三碗飯,我自己瞧着倒是比以前還壯了許多。倒是祖母,孫兒瞧您比以前是瘦了許多。”

說完,又擰着眉,頗為關切得問了一句:“祖母,您的身子可還好?”

“我沒事……”

庾老夫人一面說着話,一面是朝王珺那處看去一眼,聲音溫和:“這些日子小七總是讓人給我做湯水,就算這身子再不好也都好了。”

王祀聞言,便也朝王珺的方向看去一眼,看到那兒端坐着的明豔少女,他便又笑說一句:“小七慣來是個孝順的,有她陪着您,孫兒也能放心。”

這話說完,眼看着庾老夫人臉上的笑意越深,他才不動聲色得往底下看去一眼,目光觸及仍跪在地上的馮婉時,柔聲問了一句:“孫兒剛回來,還不知家中出了什麽事,可是母親惹您不高興了?”

“若真是,孫兒便代母親給您賠個不是。”

庾老夫人耳聽着這話,原先還帶着笑意的面容,卻又沉了下去。

王祀先前在外頭雖然聽見了些動靜,可到底出了什麽事卻還不甚了解,這會見庾老夫人這幅模樣,這顆心便稍稍沉了些下去。他自幼陪在祖母身邊,知道祖母的性子和為人,要不是母親真得犯了大事,祖母不可能當衆發落她。

思及此——

他便又朝底下還在啜泣着的王珍姐妹看去,目光帶着詢問。

王珍倒是看到了自己兄長的目光,只是想起母親做得那些事,實在有些羞于開口,便也只能咬唇不語。

王珠便更是如此了。

她這會除了哭,什麽都不知道了。

眼看着兩姐妹也是這幅模樣,王祀心下越沉,他抿了抿唇,朝另一側站着的王恂看去,出聲喊他:“父親。”

王恂聞聲,倒是擡頭朝人看去一眼,眼看着與自己頗為相似的兒子,又看了看底下仍舊伏跪着的馮婉,剛剛才按捺下去的氣又升了上來。

他拂袖咬牙,把馮婉做得那些事說了一遭,說完,看着臉色大變的兒子,更是恨聲道:“這樣吃裏扒外的蠢婦,哪裏配做我王家的媳婦?”

“母親,讓我休了這個蠢婦,省得她日後在家中胡作非為,亂我王家百年清譽!”

王恂這兩句像是咬牙切齒吐出來的話語,馮婉今日做出這樣的事,丢臉得是他們一家子,夫妻多年,他對馮婉早就沒了情誼,如今又見人這般蠢鈍,不僅做出這樣的混賬事,還被人揭露出來,連累他們三房這麽多人陪她丢臉。

心中對她自是只剩下厭惡。

馮婉先前見兒子回來也是驚喜交加,可想起自己做得那些事又深覺丢臉,便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會聽見王恂不僅舊事重提,還說出要“休妻”的事,不知是悲還是氣,她的手撐在地上,帶着淚意的臉微微仰起,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口中是咬牙道:“三爺當真要如此絕情!”

王恂耳聽着這話,剛要斥她一句,便聽到身後傳來王珍姐妹的哭聲。

屋中又恢複成先前王祀還沒回來時的模樣,鬧哄哄得,吵得人腦仁都疼起來了。

庾老夫人雖然近來身子骨好了許多,可她年紀大了,哪裏經得起這樣的折騰,這會她的神色陰沉,剛想發怒,便聽見身側王祀已沉聲說道:“夠了!”

王祀的聲音不複先前的溫和,添了些低沉的怒氣,倒是讓原先吵鬧的衆人都安靜了下來。

眼瞧着衆人都止了聲——

王祀仍是沉聲與王恂等人說道:“祖母年邁,身子也不好,你們如此吵鬧,可顧忌祖母的身子了?”說完,見底下幾人面露難堪,他才轉身朝庾老夫人拱手一禮,口中繼續說道:“孫兒不知母親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讓祖母如此操勞,實是罪不可赦。”

“哥哥……”

王珍姐妹見他如此,不由自主得皺起了眉,就連馮婉的臉色也變了下。

庾老夫人知道自己這個孫兒慣來有主張,聞言便道:“你可有什麽想說的?”

“母親有罪自是該罰,只是……”說到這,王祀便往後退去,等到馮婉身邊才拂了衣擺屈膝跪下,而後是看着庾老夫人沉聲說道:“休妻一事,實在牽連甚廣。”

“如今家中幾個姐妹都到了快及笈的年齡,各個也沒還沒許親,若是這個時候提出休妻,再傳出這樣的事,讓外人知道該如何看待我們王家?”

“此事一旦傳出去,別人只會以為王家出了這樣的兒媳,底下幾個姑娘保不準也有樣學樣,日後別說那些世家門閥,就連那些普通門第,只怕對我們王家也得有待估量。”

畢竟任何一個門第,都不希望出一個吃裏扒外的主母。

王恂耳聽着這話,臉色陡然就是一變。

他是對馮婉已經沒了夫妻情分,可家裏幾個姑娘卻不能管,尤其是自己兩個女兒。

他還希望兩個女兒日後能嫁戶好人家呢。

要是為了馮氏這個蠢婦,連累了他兩個女兒的好婚事,他可不能答應。

王祀見他抿唇不語,知他心中的想法已經改了,便又同庾老夫人繼續說道:“大姐嫁進詹家三年有餘,至今還沒身孕,詹家忌憚我們王家才不敢發作,可若是傳出這樣的事,只怕就連詹家那樣的門戶都會踩大姐一腳,日後大姐在詹家的日子只怕也不好過。”

這話一落——

就連原先一直不曾說話的林清也變了臉色。

王家的大小姐是林清的長女,三年前嫁給詹家,至今還沒有身孕,她那個婆婆本就看她女兒不順眼,若是再傳出這樣的事,只怕她的環兒……想到這,她慣來沉穩的臉色也變得蒼白了起來。

屋子裏沒人說話,就連庾老夫人也沒有開口,只是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

王祀便又過了一會,才看着庾老夫人說道:“母親有錯,孫兒願意一道受罰,只是請您憐惜,饒恕母親這一回。”

庾老夫人原本也沒有想過要休妻,只是想懲戒馮氏一回,如今又見自己的孫兒下跪求饒,便撚着佛珠,慢慢說道:“馮氏做出這樣的事,當家肯定是不能了……”這話說完眼看着馮氏面皮抖動,似是要說什麽,目光微沉,聲音也沉了許多:“你拿了多少銀錢便貼補多少進去,再在屋中禁閉一個月,抄寫王家家規百遍以示懲戒。”

這已是最小的懲罰了,可馮婉的面容卻還是猶如死灰一樣。

那些銀錢她原本就是要還的,可如今不僅要被關禁閉,還要被拿走掌家的大權,出了這樣的事,以後她是再沒有可能掌家了。

想到這,她便覺得肉疼不已。

倘若從來沒有掌過家,沒有體會過那樣發號施令、被衆人恭維的日子也就算了,可她才剛剛适應這樣的日子……原本她還打算還清這筆錢後,日後再從公中給阿珍、阿珠多貼補些嫁妝。

何況只要掌着家,日後就連二房那個丫頭出閣,都得由她來操持事務。

她可還記得當日在萊茵閣被這個丫頭當衆落臉的難堪。

可如今……

什麽都沒有了。

庾老夫人見她一直低頭不語,又豈會不知她心中所想?她面容微愠,聲音也有些微沉:“怎麽,你不同意?”

王恂聞言,也立馬朝馮婉罵道:“蠢婦,還不向母親磕頭道謝,立馬把錢吐出來,再同你那個娘家斷了來往,若再讓我知道,你和你那個娘家有來往,就給我立刻滾回你的娘家去!”

他是真得氣急了。

這馮家以前瞧得也好好的,沒想到如今竟然跟個破落戶似得,對他的前程不僅沒有絲毫幫助,還只會拖累他們。

這樣的門戶,以後還來往做什麽?

馮婉心裏不滿王恂所言,馮家再不好也是她的娘家,馮榮再不好也是她的胞弟,可也知道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只能低着頭嗫嚅道:“多謝母親寬恕,兒媳知道了。”

庾老夫人也懶得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見她同意便淡淡道:“你現在回去把對牌和近些日子操持的事務同嬌嬌交接好,日後便好生待在你那個屋子裏,若再惹事,誰求情也沒用。”

這話說完,見人點頭應“是”,才又與衆人說道:“祀兒留下,你們都先回去吧。”

衆人聞言便福身退下。

……

三房。

既然庾老夫人發了話,馮氏便是再不舍,也只能把對牌還給王珺,至于其他賬冊這些東西,她也沒同王珺親對,只是打發了徐嬷嬷與王珺說話。她如今心裏難受得厲害,偏偏又發作不得,正是憋屈的時候。

何況又是面對王珺這個她最不喜歡的丫頭片子,哪裏耐煩與她說話?等到徐嬷嬷拿着賬冊與王珺對照的時候,她便由人扶着往裏間歇息去了。

王珺倒是也不在意馮婉的态度,左右她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

經此一事,馮婉以後再沒資格管家了,別說祖母不會同意,就算是府裏的那些管事,只怕心裏也多有計較。而她的名聲,即便這事傳不到府外,可府裏這些人的目光和流言蜚語也足夠她受得了。

當日她和周慧是怎麽作踐母親名聲的,如今她要讓她一樣樣品嘗過來。

“郡主,這些賬冊都在這了,您還有什麽問題嗎?”徐嬷嬷立在王珺的面前,一邊說着話,一邊是拿眼偷偷打量王珺,見她眉目彎彎得端坐在椅子上,心下也不知怎得,生了些往日沒有的畏懼和忌憚。

她總覺得夫人這回出事,并不是意外。

難不成真是眼前這位少女做得?不過想起她的年歲,還有這些日子在府中,連幾個管事都管不好。

便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王珺自然也瞧見了徐嬷嬷的目光,至于她心裏在想什麽,她也能猜得到,不過她也懶得搭理,就算她們知道是她去同祖母說得,又能如何?若不是馮氏做出那些事,她即便算計得再多也沒用。

因此,她仍是眉目彎彎,端得一副好模樣。

聞言也只是笑說道:“嬷嬷交接得很好,我已知道了,若是日後有什麽差錯我再來尋……”說到這,她語句微頓,待又看了看裏間,才又笑說道:“罷了,我再來尋嬷嬷便是。”

這話說完,她也未再多言,只是舉步往外走去。

徐嬷嬷想送人出去,倒是被王珺攔了一遭,她語氣溫和,面容溫柔,偏偏說出來的話卻不好聽:“嬷嬷就別送我了,你還是快進去瞧瞧三嬸吧,免得她又該尋那些小丫頭的不是了。”

馮婉的脾氣,府中上下都是知道的。

徐嬷嬷耳聽着這番話,老臉也有些難堪,明明眼前少女語句溫和,可吐出來的話卻實在不動聽。

可她又辯駁不得,只能低頭應是。

好在王珺也沒再說其他的,把手中的對牌和賬冊交給連枝便繼續往外走去,只是剛走到外頭便瞧見院子裏站着的人。

那人衣飾華貴,往日含笑矜貴的面容卻陰沉着,見她出來便迎了過來,走到她跟前的時候才停下步子,冷聲問道:“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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