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夜裏,萊茵閣。
自打周姨娘去後,這裏住着的也就只剩下林雅這麽一個主子了。
萊茵閣位處偏僻,本就沒有多少人喜歡到這邊來,上頭主子是如此,底下的奴仆也都是如此,如今在府中有門路的那些丫鬟、婆子都已經走光了,只留下幾個沒門路的,不是剛來府中無親無故的小丫鬟,就是犯了錯、得罪人的。
可即便是她們這樣的,如今對林雅也提不上恭敬。
剛開始周姨娘被送去家廟的時候或許還會裝裝樣子,可她的死訊傳過來,府裏上下不僅沒有把周姨娘的死當回事,就連對林雅……好似也跟遺忘了似得。平日除了一日三餐和應季的衣裳首飾以及該有的東西不曾遺漏之外,別的卻是再也沒有了。
無人關心她的死活,也無人理會她如今過得怎麽樣。
久而久之,她們也都看明白了。
如今林雅還在府中,只是等到了時日便給她許門親事,日後便同王家斷個一幹二淨,也算是全了這麽一場血緣。
可這樣擇選出來的親事,怎麽可能是好的?原本那些還想着給林雅做陪嫁,保不準還能撈個姨娘當當的丫鬟,如今也都沒了想法,照料起林雅來自然也都不似以前那般盡心。
每日除了灑掃、取食之外,便都各自窩在自己的屋子,尤其是像現在,天越冷,她們也就越發懶怠。
有時候就連林雅傳喚,也都是拖拖懶懶的,一副不情願的模樣。
這會一個點着燭火的屋子裏,有幾個丫鬟正圍坐在一道。
如今天氣冷了,府裏的炭火也都發下來了,這會幾個丫鬟便圍着暖爐坐着,一邊嗑着瓜子一邊說着話。有膽子小的丫鬟一面嗑着瓜子,一面是看了看暖爐裏的炭火,猶豫道:“我們這樣做,會不會不太好?”
雖然這位主子不受人待見,可到底還是主子。
若是讓別人知道她們偷拿了她的炭火,免不得會挨一頓罰。
她這話說完,其餘幾個丫鬟的說話聲也一停,倒是一個穿着綠衣短襖的丫鬟挑了挑眉,滿不在乎得說道:“你們沒瞧見那位,如今就跟個活死人似得,每日不是繡東西就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也不知是在做什麽。”
“再說——”
綠衣丫鬟的聲音略微有些拖長,跟着是又一句:“咱們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以前她不也沒說?我瞧啊,她如今也是看明白自己的形式了,乖乖得待在這,等過了及笈便出閣去,再鬧出些事來,保不準就同她的母親一樣,惹人厭煩。”
說完,還跟着輕飄飄的一句:“這些日子,家裏的那些主子可都不怎麽高興呢。”
她是幾個丫鬟裏頭,身份最高,也是資歷最老的,平日萊茵閣的丫鬟也都對她馬首是瞻。
因此這會聽得她這麽一句,其餘幾個丫鬟也就不再說話了。
只是說起“出閣”,這幾個丫鬟免不得又皺眉道:“也不知老夫人會給她擇門什麽親事,我可不想同她一道去,在王家好歹說出去還有些名聲,若去了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咱們這一輩子可都毀了。”
她們如今也都到了年紀,若放在其他院子裏,得主子青眼的,這會不是被許了親,便是被放出府去。
哪像她們?
跟着的主子被人遺忘,連着她們的以後也都還不知道會怎樣。
這麽一來,原先高高興興說着話的幾人這會也跟蔫掉了的茄子似得沒了精神,屋子裏一時也沒了聲。
而此時外間的長廊下,正有一個女子站在那處。
九月末的夜,涼如水。
長廊下挂着的燈籠正随風搖曳,鬧得那裏頭的燭火也被風吹得晦暗不明,站在長廊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服,手裏揣着個暖手的兔毛手兜,這會她正一瞬不瞬地望着院子裏的一株槐樹。
“姑娘,您怎麽出來了?”身後傳來冬盞擔憂的聲音。
冬盞手裏端着一盆水,眼瞧着林雅只是穿着一身單衣,忙擰眉去裏頭放下水盆,又給人取了一件披風披上,緊跟着一句:“外頭風大,您快進去吧。”
耳聽着這話,林雅卻沒動身。
她仍是望着那株槐樹,好一會才開口說道:“她們說得話,你都聽見了吧。”
冬盞聞言,臉上的神色也有些變化,這院子就這麽大,那些丫鬟說話的時候也沒個遮掩,她自然是聽見了。
其實這也不是她頭一次聽見這樣的話了,有時候更過分得都有,不過……她的目光朝眼前的林雅看去,見她神色如常,竟是一絲怒氣都沒有。
她的心下有些詫異,好一會才輕聲回道:“您別理會她們,王家到底還是要臉面的,不會給您胡亂擇門親事的。”
“他們自然是要臉面的,只不過我也知道,他們給我擇得親事肯定不會好……”
林雅說話的時候,嗓音依舊很輕,神色也沒什麽變化,只是那唇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看起來有些譏嘲的模樣:“不是把我嫁到外地去,便是擇門瞧着不錯,內地是個敗壞的破落戶。”
“姑娘……”
冬盞擰着眉輕輕喊了她一聲。
她想與人說些什麽,可臨來張口,卻一句也說不出。
林雅也不在乎她說不說,這些日子,她沉默太久,今日也不過是想随意說些話,至于有沒有人答,她根本不在意。
耳聽着冬盞沒再出聲,林雅也只是伸手掖了掖肩上的披風,而後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看着那株槐樹,慢慢說道:“那個孩子是被人倒在那兒了吧?”
那個孩子……
冬盞也不知怎得,只覺得夜裏的風更加冷了一些。
她順着林雅的目光朝那株槐樹看去,好似能夠聞到那裏由風帶來的血腥氣,她知道有些死于非命的嬰靈因為沒法到底下便會一直在世上徘徊,雖說那個孩子月份小,可到底也是個生命,又是死于非命。
難不成也一直徘徊在那處?
想到這——
冬盞覺得自己的身上已經起了些雞皮疙瘩。
她慣來害怕這些東西,可目光在觸及到身前的林雅時,看着她淡漠而又冷清的面容,心底的那股子害怕不僅沒少,反而又添了許多。
若是以往,姑娘別說提起那個孩子了,只怕連那株槐樹都不敢看,生怕夜裏又做噩夢。
可自從那日在家廟暈倒之後,姑娘就變了許多。
雖然她每晚還是會做噩夢,卻不會再大喊大叫,醒來之後縱然滿頭大汗也只是神色平靜得靠着床頭喘着氣。
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說話,甚至就連面對那些丫鬟私下做得那些事,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計較,每日待在屋子裏不是制香就是做女紅,有時候一天都說不上一句話。
以前的姑娘雖然心思多,可冬盞自問還能看得懂,如今的姑娘,卻讓她有些看不懂了。
就如這會,姑娘輕飄飄得說着這些話,臉上的神色在那搖曳燈籠的照射下,在那半明半暗之間,竟顯得格外的詭異。
冬盞心裏害怕,就連身子也忍不住打起寒顫來,好一會她才忍着心中的畏懼,與人說道:“姑娘,天冷了,我們還是進去吧。”
林雅聞言,卻仍是沒有動身。
她只是看着那株槐樹,任由身後的青絲被風吹着,嗓音低沉,慢慢說道:“我還記得母親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她的臉上全是抓痕,恐怖極了。那個女人還生怕我會忘記一樣,把我壓在床頭,逼着我看着母親死得樣子。”
“我知道她是想把我逼瘋。”
林雅說到這的時候,臉上的神色終于有了變化,像是冰封已久的湖面出現龜裂。
她臉上的神色從最初的淡漠變得猙獰起來,就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可就在冬盞以為她會哭會鬧,會像以前一樣撲入她的懷中,與她說“害怕”的時候,林雅竟然有奇異得在那瞬間恢複如常。
沒有哭,也沒有鬧,甚至連害怕都沒有。
只是袖下的手一直緊攥着帕子,才能宣洩出幾許她此時心中的憤怒。
“那些婆子說那個女人讓人把母親葬在了北山,那麽荒涼的地方,連個祭拜的牌位都沒設,你說,那個女人的心是有多狠?還有我那個父親,真是薄情啊……縱然母親做得再過分,可好歹也曾為他延綿子嗣,他竟然由着那個女人胡作非為。”
冬盞想同以前那樣安慰她。
只是在觸及林雅此時的面容時,喉間的那些話竟然吐不出來。
而就在這個時候,林雅突然很輕得笑了一聲,這道聲音在這夜色裏,顯得缥缈而又冷清,傳入耳中的時候還透着些詭異。
“我聽說馮氏被禁閉了?”林雅問道。
冬盞聽到這一聲,倒是也回過神來,雖然不知林雅要做什麽,卻還是輕輕應了一聲。
“肯定是那個女人做得……”
林雅的聲音帶着譏嘲又有些篤定,說完,又輕飄飄得,似是愉悅又歡喜得說了一句:“現在好了,這世上除了我以外,又多了幾個人,想要那個女人的命了。”
“真好啊。”
冬盞耳聽着這一句,神色一變,忙道:“姑娘!”
這樣的話可不能胡說,若是被有心人聽到,說得出去,那麽她們只怕連如今的寧靜都沒有了。
林雅聽出她話中的急切,倒是也沒再說什麽。
她只是收起臉上的那抹笑容,而後掖了掖身上的披風,很輕得說了一句:“好了,進屋吧。”說完,她也沒再理會冬盞,只是舉步往屋中走去。
等推門進屋,她的臉色才又沉了下來。
王七娘讓她落到這樣的地步,她怎麽可能放過她?母親的命,她那個沒有緣分的弟弟的命,還有她如今受得這些屈辱,她都會找她清算的。
不過現在的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傻了。
冬盞眼看着林雅往屋中走去,臉上的神色還是有些驚疑不定,她能聽出先前姑娘說“要那個女人的命”時是認真的,甚至臉上還劃過一絲陰狠。
姑娘是真的想殺了二房那位,只是以姑娘的手段,又怎麽可能是那位的對手?
她心裏害怕,又對林雅生出一種陌生感。
她自幼陪着姑娘一道長大,即便到如今這樣的地步也沒有離人而去,可如今……眼看着姑娘這幅模樣,她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已經不再認識姑娘的感覺。
她的姑娘,真得變了。
想起她這些日子的心性變化,還有當日她為了榮華富貴抛棄夫人的決斷,或許有一日,她也會被人這樣抛棄。
想到這——
冬盞只覺得這夜裏的風變得更加冷了。
……
自打馮婉被關禁閉。
王珺便重新掌管起了家中的事務。
起初底下的那些奴仆、管事還多有張望,總覺得這位七姑娘是個沒本事的,可經了幾日之後,他們才發現自己錯得實在是太過離譜了。
二房的這位七姑娘哪裏是個紙老虎?明明是個殺伐決斷的主。
府裏的下人以及那些管事,說罰就罰,有些管事都是家中的老人了,就連馮婉對他們也頗為尊重。
可王珺卻是不管不顧。
偏偏她罰人的時候,都是半點也不遮掩,還能給人論出個一二,把那些責罰人的由頭也都抛出來,讓人連一句“冤枉”都說不出。
經了這樣的幾日光景,府中上下對她無不敬服,行事也更加穩妥起來,生怕被人抓住錯處,也同那些被發賣出去的人一樣。
而入了十月。
因為及笈在即,王珺除了管起家中事務,也開始着手準備起自己的及笈禮。
其實該準備的東西,都有人去做,她也只需下帖請好友,然後看那日的有司、贊者一類要請誰。
這會王珺正給杜若和崔靜閑下着帖子。
外間連枝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的手裏提着一只食盒,眼看着披着外衣靠坐在引枕上的王珺便笑着說道:“二公子那處又着人送來了東西。”
這些事多了,她自然也覺得奇怪。
後來才知道這哪裏是二公子送來的?明明是那位冷面煞神送來的,雖然不知道那位煞神和二公子是什麽關系,不過知道郡主喜歡那位煞神,又見那位煞神雖然為人冷漠了許多,可對郡主卻是實打實的好。
久而久之,她對那位煞神的觀感自然也好了許多。
王珺耳聽着這話,原先書寫帖子的手便是一頓,擡眸望去,見她提着食盒,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臉上竟也不自覺得羞了起來。
手中的毛筆擱于那山字形的青瓷筆架上,好不容易維持了平日的神色,才佯裝不在意得同人說道:“拿過來吧。”
連枝看着她這幅模樣,臉上的笑意越深。
她笑着輕輕應了一聲,而後便把手中的食盒放到了茶幾上,待把裏頭的糕點取出來後,才笑着說道:“那位也真是用心了,這些吃食不僅費工夫,過了時辰冷了也就失了口感。”這話說完,她一面把筷子遞給人,一面是又與人說道:“正巧您今兒個沒怎麽用晚膳,便吃些填填肚子。”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也沒說話,只是接過她遞來的筷子慢慢用了起來。
也不知蕭無珩是從哪兒打聽到她的口味?
這些吃食竟都符合她的口味,縱然她原先不怎麽餓,這會吃起來倒也有些停不下來了。
連枝見她用得高興,剛想說話,外頭如意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她的臉色有些猶豫,瞧見王珺擡眸看去的時候才壓低了嗓音輕聲說道:“郡主,雲姨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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