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二更)
雲姨娘?
如意這話剛落,不拘是連枝還是王珺都愣了下。
這位雲姨娘自打進府當日露了個面,而後的日子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平日就連三房的那些人都很少能瞧見她,更別說來二房了。
所以對于這位雲姨娘突然的到來,她們的确是有些奇怪。
而除了奇怪之外,自然還有一抹不喜歡。
因着馮婉和王珍姐妹以前做過的那些事,連枝心裏一直是有些不喜歡三房那邊的人,更何況這還是一位大老遠跟着三爺過來做妾的女人。
誰知道她這大晚上過來是因為什麽?不過雖然不知道這位雲姨娘過來是為了什麽事,只是仔細想想,總歸不會是什麽好事。
想來想去,連枝便擰着眉,壓低了嗓音同王珺說道:“郡主,還是讓奴把人打發出去吧。”
“是啊,郡主,您還是別見了……”如意也幫着搭了腔說了一句:“這位雲姨娘如今可還有着身孕,大晚上過來,要出了什麽事,咱們可讨不到好。”
三房那些人可最會使些下作的手段了,誰知道今日又是唱得哪出戲?
耳聽着兩個丫頭你一言我一語,王珺卻遲遲都沒說話。她只是把手中的筷子置于一側的托盤上,而後是取過帕子拭了拭唇角,約莫過了有一會功夫才看着那塊繡着潇湘八景的布簾,淡淡說道:“把桌子收拾收拾,請人進來吧。”
她和這位雲姨娘無論是前世還是這輩子,接觸得都不算多。
不過有一點,她卻是知道的。
這位雲姨娘是個聰明的主,她特意挑着夜裏過來,只怕是有什麽事要與她說。
至于是什麽事,過會就知道了。
何況人都已經到門口了,即便是為了心裏這一份疑惑,見一見她都也沒有什麽不可。
連枝和如意聽着這話,面上都有些不贊同,不過她們是知道王珺性子的,她做了的決定,就不可能再變。因此縱然心中再是不情願,兩人還是輕輕應了一聲,而後如意打簾出去請人,連枝便留下收拾東西。
等到東西收拾好了,外頭便傳來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了,緊跟着簾子被打起,一個穿着胭脂色長襖的婦人出現在了簾後。
婦人雖然懷有身孕,卻一點都沒有折損她的美貌,她像是每時每刻都保持着最完美的樣子,不敢有絲毫懈怠。
這會王珺透過屋中的燈火可以瞧見她肌膚如雪,媚眼橫波,滿頭青絲斜斜堆成一個發髻,耳上墜着兩顆價值不菲的東珠,行走起來腰肢輕擺,舉手投足都能瞧出她是一個美豔至極的婦人。
連枝看不慣她這幅樣子。
她總覺得這些做姨娘的都是狐媚子,只會鬧得家宅不寧。
不過她到底是王珺身邊的大丫鬟,縱然看不慣,卻不能丢了主子的臉面,因此見人過來還是朝人行了一道禮,喚人:“雲姨娘。”
王珺倒是沒說話,只是依舊斜靠在引枕上,她的雙腿微蜷,小腹以下蓋着一條用白狐毛皮做得毯子,見人過來也只是神情淡淡得望着她,等人走到跟前的時候才朝身側的連枝說了一句:“給雲姨娘準備一碗能喝的茶水。”
連枝應“是”去準備。
而雲姨娘待朝人行了一禮後,便擡着臉笑着同人說了一句:“多謝您了。”
她無論是說話時的聲音,還是臉上露着的神情,應該都是經歷過千錘百煉的,讓人瞧着便心生憐惜,不過這一套,男人吃,女人大多時候卻是不吃的。
王珺同她無冤無仇,倒也無所謂吃不吃,只是見人大腹便便,便朝人擡了擡下颌算是受了這個禮,而後是伸手指着一側,淡淡說道:“坐吧。”正逢連枝端來茶水,她是又換了一個坐姿,開門見山得問道:“雲姨娘特地擇了這麽個時間過來,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雲姨娘就坐在她身側的軟榻上。
她的腰後堆着兩個引枕,手裏握着一盞茶。
因為是斜坐着的緣故,便側着臉看着王珺,她年紀不大,卻生了一雙會識人的眼睛,雖說進府之後閉門不出,可府裏的事私下卻也着人打聽過不少。
至于這位七姑娘,她剛來府中的時候,原本是沒把她放在眼中的。
可近些日子,她冷眼旁觀,總覺得府裏發生的那件件樁樁,都好似同這位七姑娘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比如那位周姨娘的事。
又比如這回三夫人的事。
想到這,又想起今日來的原因,雲姨娘把手中的茶盞置于一側,而後是重新揚了一張無懈可擊的笑臉,同人嬌聲說道:“今日妾身冒夜前來,的确是有一樁事要同您說。”這話說完,見身側少女面色不改,她袖下的指尖輕輕繞着帕子,而後是壓低了嗓音又說了一句:“您還記得您那位早逝的兄長嗎?”
早逝的兄長……
這五個字落,侯在一側的連枝徹底變了臉色。
四少爺的死是家裏的禁忌,這麽多年,除了四少爺的祭日,根本無人敢提起,生怕惹了幾個主子不高興。想到這,她是偷偷看了一眼王珺的臉色,而後是擰着眉,小臉微沉得與人說道:“雲姨娘,請您慎言。”
王珺雖然不至于神色大變,卻也無法再維持先前那副無波無瀾的面容。
她原本正舒展放在一側的指尖稍稍蜷起些許,目光在看向雲姨娘的時候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沒有情緒,反而是多了些打量和探究:“你到底想說什麽?”
雲姨娘被連枝低斥,臉上的神色也沒什麽變化,依舊保持着先前的那副笑顏。
只是在聽到王珺這話的時候,她才柔了嗓音同人說道:“妾身得了個消息,當年您那位兄長并非死于意外,而是人為。”
她說這話的時候,外頭的風聲也大了許多,打在那覆着白紗的木頭窗棂時,發出并不算小的動靜。
可與之相較的卻是屋中這死一樣的靜谧。
無人說話。
就連先前擰着眉的連枝也面露怔忡,保持着紅唇微張的模樣,似是因為太過震驚的緣故,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王珺也沒有說話,她那雙修長的細柳眉緊擰着,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雲姨娘,似是在甄別什麽。
雲姨娘任由她打量着,不避不讓,口中是繼續慢慢說道:“前些日子,我伺候三爺洗漱的時候,三爺多喝了幾盞,稀裏糊塗的時候吐露出了一樁事——”她說到這卻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跟着說道:“他說‘我以前只知她是個毒的,沒想到她竟然還這麽蠢的,當年她做出那樣的事,我就不該念着她懷有身孕留下她。’”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不動聲色得打量着對側坐着的少女。
眼看着少女只是沉着臉,抿着唇,雲姨娘的心下略有些詫異。她身邊的這個少女如今還沒過及笈,行事卻如此老道,還真是不可小觑。
她的心裏想着這些。
口中的話卻沒停:“那會,我心中覺得好奇便趁着三爺醉酒的時候又多問了幾句,才知道原來當年府中的四公子出事竟不是意外,而是因為三夫人的緣故。”
屋中一直只有雲姨娘在說話。
等到她話音漸消,這屋中除了外頭的風聲便再無其他聲響,就在雲姨娘以為王珺不會開口的時候,終于聽到屋中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我怎知你說得是真是假?”
少女神情寡淡,嗓音更是低沉不已,在這夜裏,總是讓人害怕的。
可雲姨娘卻松了一口氣。
只要這位主子起疑,那麽有些事就好辦多了,想到這,她便輕輕笑了下,嗓音輕柔得說道:“郡主是聰明人,妾身今日過來也不過是給您提了個醒,至于這事究竟是真是假,您自然有法子去查的。”
說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咱們這位三夫人最信任得便是那位徐嬷嬷了,是真是假,問一問她就知道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
她只是看了雲姨娘許久,才出聲問道:“你與我說這些,想要什麽?”
雲姨娘聞言,臉上的笑意卻是越發深了許多,就連櫻唇也忍不住微微翹了起來,她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放下手中的茶盞,而後是看着王珺,慢慢說道:“我今日過來,不過是想來求您一個庇護罷了。”
說完,未見人出聲,雲姨娘也不擔心,只是看着她繼續說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縱然府中沒了三夫人,那正房太太的位置也輪不到我的頭上。如今三爺見我貌美年輕才日日待在我的屋子,可這世上的男人都是有劣根的。”
“等再過幾年,他瞧厭了,或是又碰上更加貌美的年輕姑娘了,到那時,這府裏哪裏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她說起這些的時候,神情一直很坦然,仿佛說得只是一件尋常小事罷了。
早在很久以前,她就看明白了,男人的那些花言巧語只是在時下那個特定的時候才是真實的,過了那個時候,也不過跟昙花一樣。
她無需這些寵愛,只要讓她這一生都享有榮華富貴就好了。
以後的日子會如何,她不知道。
可是把自己的希冀放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倒不如給自己另謀一條生路。
而眼前的這位少女,便是她的生路。
她相信這位少女的本事,投靠了她,有了她的庇護,那麽不管以後這府中大權如何更疊,她都能夠保留自己的榮華富貴。
思及此——
雲姨娘臉上的笑意越發深了,就連嗓音也越發嬌柔起來:“妾知道您是個有本事的,只望您日後能稍加庇護,讓我餘生能夠享盡這榮華富貴就好。”
耳聽着這話,王珺倒是頭一次認認真真得打量了眼前的婦人一眼。
她和雲姨娘以前根本沒有什麽接觸,只知道這個女人是個有手段的,若不然也不會不遠千裏跟着三叔來到長安。
起初她以為雲姨娘來找她,與她說道這樁事,是想讓她拉下馮氏,然後再幫她上位。
倒是沒想到這個婦人竟然還有這份眼界。
這位婦人清楚得知道以她的身份,就算再得寵也不可能當他們王家的正室夫人,再過些年,等她不複如今的美豔,她那位三叔又豈會再多看她一眼?
想到這,王珺也不再保持沉默,只是與人說道:“此事我會着人去調查,若真如你所說,我自會感謝你今日這一份情。”說完,她臉上的神色又重新恢複成原先的淡漠,連帶着嗓音也變得平淡起來:“夜色深了,你先回去吧。”
看不出是信了雲姨娘的話,還是沒信。
雲姨娘耳聽着這話,倒是很聽話得應了一聲。她把手中的茶盞重新放回到茶案上,而後是起身柔柔朝人福了一禮,餘後什麽話也沒說,往外走去。
簾起簾落——
這屋中很快便只剩下王珺主仆二人。
連枝也早在先前就已經回過神來了,只是雖然回了神,可那張慣來沉穩的臉上卻還保持着一抹震驚。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問道:“郡主,您相信她說的話?”
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當年四少爺去的時候,她也才出生不久,後來倒是聽她阿娘說起過,說是四少爺出生的時候身體就不好,一日晚間歇息的時候,丫頭沒注意開了半扇窗,四少爺受了涼,後來就沒救回來。
四少爺的死算是家裏的一樁禁忌。
尤其是在二房,誰也不敢輕易提起。
可如今竟然有人跑到郡主面前說,四少爺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還是三夫人做得。
這如何讓人不覺得匪夷所思?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她只是看着那塊還在浮動的布簾,好一會才輕聲說道:“空穴不會來風,何況,她有求于我,自然不敢騙我。”
連枝聞言,臉色卻變得越發難看了。
若四少爺的死不是意外,當真是三夫人做得,那三夫人真是罪該萬死!想到這,她忙又看向軟榻上的少女,問道:“您打算怎麽做?”
她打算怎麽做?
王珺微微垂下的眼眸中閃過一道戾色,就連袖下的手也緊攥着身上的白狐毯子,可她的嗓音卻仍舊很平靜:“我聽說徐嬷嬷膝下有個兒子,是馮榮身邊的長随?”
驟然聽到這麽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連枝免不得是微微愣了下。
不過她還是點頭回道:“徐嬷嬷那個兒子自小就跟着馮榮,算是馮榮的親信,無論馮榮做什麽都會帶着他,就連前段時間去賭石也是……”這話說完,她的心神微動,目光在看向王珺的時候,壓低了嗓音問道:“郡主,您是想……?”
王珺聞言卻沒開口,甚至連臉上的神色也沒有什麽波動。
她只是重新取過桌上的茶盞,眼看着裏頭的茶水沉沉浮浮,好一會才慢慢說道:“想個法子,讓徐嬷嬷明兒個出去一趟……”說完,她是飲了一口盞中的茶水,茶水先前放置得時間太長,已經有些涼了。
可她卻好似未察一般,接連喝了好幾口,好似是在壓抑着心底的情緒。
等到心底那股子陰郁的情緒漸漸平了,她才擡眼看着那輕晃不止的燭火,冷聲說道:“有些事總要問清了才好。”
連枝察覺出她話中的冷意,心下一凜。
尤其是目光觸及那雙黝黑陰沉的桃花目時,更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樣的郡主,她已經許久沒有瞧見了,她的心裏又害怕又擔憂,卻也不敢多說,只能忙應了一聲,出去安排。
而王珺眼看着她離去,也不曾動身。
她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動作,目光沉沉得看着那搖曳着的燭火,神色平靜,可握着茶盞的手卻因為太過用力的緣故都有些變得青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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