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翌日清晨。

徐嬷嬷一大早就從丫鬟手中接到了門房送來的信,送來的時候,她才剛醒,正由小丫鬟替她穿着衣服。

像她們這樣主子身邊的嬷嬷,日子過得比外頭那些小門小戶的官家太太都要清閑,何況她又是三夫人的奶娘,更是如此。

這會她半眯着眼,由人穿衣洗漱,聽人念完信才睜開眼,皺了眉,信是她兒媳着人送來得,說是家裏出了事,讓她得空就回去一趟。

她那兒媳慣來是個懂事的,要不是真出了事,決計不會給她送信,想來想去,她也顧不上吃飯,起身朝正院去了。

過去的時候,院子裏除了幾個灑掃的丫鬟、婆子就沒人了。

自打夫人禁閉起,至今也有一段時日了,府裏的人都是有眼力見的,知道三夫人以後是不可能再掌權了,又覺她不得三爺的歡喜,做起事來也就懶怠了許多。

甚至還有不少人往那雲姨娘的屋子跑,頻頻獻殷勤。

為着這事,馮婉私下可沒少發火。

想到這——

徐嬷嬷看了眼那緊閉的屋門,又想着夫人近日來的脾氣,也不知夫人能不能準她今日告假回家。她這心裏唉聲嘆氣的,臉上倒還是維持着素日的嚴肅端正的模樣,等推開門,打了簾子,瞧見侯在屋中的卧溪,一面是瞧了一眼裏頭的布簾,一面是壓低了嗓音問了一句:“夫人還睡着?”

卧溪見她進來便與她福身一禮,口中是輕聲回道:“醒是醒了,就是不肯起。”

這話說完,她是又壓了聲,與人說道今早的事:“打先前夫人起來過一趟,聽見外間幾個丫鬟正在說那位雲姨娘大方。”

“這不,又氣上了。”

徐嬷嬷耳聽着這話,心下也有些無奈,她是知道夫人的脾氣的,做姑娘的時候千寵萬寵,來了王家也沒吃過什麽苦。

三爺原本院落裏的幾個通房都是為人老實的,老夫人雖然為人刻板嚴厲了些,卻也從來沒給她立過規矩,其餘兩個妯娌又都是好脾氣的,夫人也争氣,接連生下一兒兩女。

這順風順水過了這麽多年。

哪裏想到,三爺會帶了這麽一個女人進門,身份尊貴,打不得、罵不得。

以前倒還好些,左右她是正室太太。

可如今,外頭的那些奴仆明面上不敢說什麽,私下那些話卻是沒停的,尤其三爺當日還當衆說要休妻,底下的人會胡思亂想也正常……她這廂在外頭想着這些,裏頭馮婉倒像是知道她來了,揚聲問道:“可是嬷嬷來了?”

徐嬷嬷耳聽着這話,自是忙應了一聲。

她一面打發卧溪下去準備梳洗的東西,一面是打了簾子走了進去。

眼看着靠坐在床頭,神色頹廢又面露凄苦和悲憤的馮婉,徐嬷嬷心下也有些不好受,她一面是絞了帕子給人遞過去,一面是坐在那拔步床的圓墩上,輕聲勸道:“夫人可不能日日都這樣了,沒得損了眼睛又傷了自己的身子。”

馮婉接過帕子也沒擦,只是緊攥着,咬牙說道:“都是二房那個小賤人使得壞,定是她同老太太說了什麽,老太太才突然要查賬。”

“我早應該想到,那個小賤人怎麽可能會這麽好心?”

那個小賤人可不是崔柔,也是她大意了,只覺得她年弱可欺,又見她那段日子不争不搶的,只當她是個沒用的。

哪裏想到,她這是着了人的道,那個小賤人就等着她做錯事!

越想,她心裏的這口氣便越不平,咬牙切齒得繼續說道:“虧我活了三十多年,竟還不是那個小賤人的對手!”

徐嬷嬷耳聽着這一言一語的,也不知該說什麽,她心裏是覺得此事和那位七姑娘是沒有多大幹系的,那位七姑娘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何況她們行事如此周密,那麽七姑娘是怎麽知道她們拿了這麽一大筆銀錢的?

若不是因為賭石的事,夫人也不可能會去動公中的銀子。

不過心裏的這些話,她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同夫人說,夫人如今正在氣頭上,哪裏能聽得進這樣的話?因此,她也只是好聲好氣得與人說道:“那位七姑娘再厲害也是要嫁出去的,就算您以後掌不了中饋,不還有三公子?”

“等您日後給三公子擇門好親事,兒媳管着家,您這個做婆婆的也有面子。”

馮婉聽得這一句,神色倒是好看了些,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沉着一張臉了:“你說得也對,那個小賤人再有本事,總歸是要嫁人的,至于正院那位,等她百年歸去,這府裏不還是我說了算?”

這樣說了一句,心裏的氣總算是消散了不少。

徐嬷嬷見她重新開懷起來,便趁勢說了家裏的事:“原本家裏發生這些事,老奴也不該出門,只是我那兒媳說有要事,老奴這心裏實在擔心。”

馮婉雖然平日多有苛責下人,可對于徐嬷嬷還是有些真情在的,這會聽着這麽一句便擺了擺手,與人說道:“行了,我也沒什麽事,你既然有事便出去吧……”說完又添了一句:“若是家裏有事也不必今日趕着回來。”

徐嬷嬷聽得這話,自是千恩萬謝。

等到服侍馮婉洗漱完,她才往外走去,又給影壁那處的婆子使了些銀錢,套了輛馬車就出門了。

她家是在城西,越過去越偏僻。

這會她坐在車裏還在想着會發生什麽事,哪裏想到馬車突然就停了下來,緊跟着是車夫的一句:“你,你們要做什麽?”

先前因為馬車突然停下,徐嬷嬷一時不察,額頭便撞在了車璧上,脆生生得一聲重響,把她磕得這會都有些暈乎乎的。又聽着外間車夫的話語以及一串腳步聲,她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剛想掀起簾子看下,便瞧見兩個蒙面的黑衣人朝她走來。

這般境況,可把她吓了一跳。

還不等她出聲,其中一個黑衣人便上前幾步一個手刀把她打暈了。

等到徐嬷嬷醒來的時候,不知已過去多久,她暈沉沉得看着眼前的景象,屋子布置得雖然幹淨,可一看就是沒人住的,除了常見的一些桌椅瓢盆便沒多少東西了。

她想掙紮,卻發現自己竟然被人用麻繩綁着,想起先前那兩個黑衣人,她心裏害怕,左顧右盼想看看有沒有人,卻發現這屋子裏竟然連個人都沒有。

“有人嗎?”

徐嬷嬷啞聲喊道。

可不管她怎麽喊,外頭都沒有人應聲,靜悄悄得,就跟沒人似得。

“吱呀——”

就在徐嬷嬷以為不會有人出現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而後是一陣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徐嬷嬷那顆心高懸起來,身子也緊跟着瑟縮了下,不過口中的話卻沒停,帶着世家大族嬷嬷該有的氣勢,厲聲說道:“你們是什麽人,知道我是誰嗎?”

“我可是王家三夫人的奶娘,識相得便立馬放了我,要不然……”

她剛說到這,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徐嬷嬷不愧是三嬸身邊的一把手,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能臨危不懼。”

這道聲音太過熟悉。

原本還在說着話的徐嬷嬷忍不住扭頭朝身後看去,而後她便瞧見一個衣着華貴的少女正從門口款步走來。起初她剛進來的時候因為逆光的緣故,有些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可離得近了,那張面容也就越發清晰起來。

明眸皓齒,美豔傲骨。

正是王珺。

驟然看到王珺出現,徐嬷嬷實在是吓了一跳,只是想着自己如今的處境,難不成是這位七姑娘找得黑衣人?想到這,她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麽,卻還是忍不住咬牙說道:“郡主,您這是想做什麽?”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只是垂眸看着徐嬷嬷沒說話。

她的腳步沒停,走得越近,面上的情緒也就越發清晰起來,那張無比美豔的面容沒有絲毫情緒,冷若冰霜得,連帶着那雙桃花目也是冷冰冰的模樣。

看着她的時候,就像在看一個死人似得。

徐嬷嬷眼看着她這幅神情,心下害怕,底氣也不似先前那般足了,她吞咽了下口水,見人越走越近便好聲好氣哄起人來:“郡主,倘若老奴做錯了什麽,您只管在家中罰老奴便是,為何要把老奴帶到這樣的地方來?”

說完又看了看自己被五花大綁的樣子,道:“您這般,實在是有失身份。”

王珺聞言,卻仍是沒說話。

她只是走到徐嬷嬷的跟前,停下腳步。

而她身側的連枝便給王珺搬來了一把椅子,等到王珺坐下,又取過那先前就備下的茶水,給人倒了一盞茶,而後便侍候在一側,垂頭不語。

徐嬷嬷看着主仆兩人這幅模樣,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王珺自然也瞧見了她臉上的神色,可她卻絲毫未曾理會,只是握着茶盞,慢悠悠得喝了一口茶,而後才擡眼看着她,慢慢說道:“今日請徐嬷嬷出來,是有一事相問。”說完,也不顧她的臉色,徑直問道:“當年我兄長的死,是意外還是人為?”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平,無波無瀾得,好似只是在問一個尋常的問題。

可徐嬷嬷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臉色卻是唰得就白了,她驚疑未定得看着王珺,好一會才勉強壓着心中的害怕,與人說道:“郡主此話何意?當年四少爺是受涼去的,這都過去十多年了,您,您怎麽又突然提起來了?”

她一邊說着話,一邊是偷偷打量着王珺,似是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麽。

王珺見人看來也任由她打量,說出來的話依舊不急不躁:“因為我聽說,當年我哥哥去世是因為三嬸遣人做得。”

這話剛落——

徐嬷嬷便高聲說道:“簡直是胡言亂語!”

她的音調拔得很高,只是目光在觸及到王珺那種平靜而又淡漠的面容時,卻又有些畏懼得低了頭,好一會,她才賠笑道:“七姑娘怎麽會相信這樣的讒言?當年四少爺的死是老夫人親自查的,就連大夫也說是受涼所制,怎麽可能是我家夫人做得?”

“這實在是無稽之談,荒謬至極。”

縱使徐嬷嬷再極力否認,可王珺卻還是透過她那雙眼睛,瞧出一絲倉惶。

她在撒謊。

王珺握着茶盞的手逐一收緊,就連那兩片紅唇也輕輕抿了起來,像是在壓抑着什麽,不過也就一個呼吸間的事,她便又恢複如常了。等把手中的茶盞遞給身後的連枝,而她握着帕子輕輕擦拭着唇角,而後便看着徐嬷嬷慢慢說道:“我記得徐嬷嬷的兒子是馮家老爺身邊的長随吧。”

徐嬷嬷驟然聽得這麽一句,卻是一愣。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便又聽到王珺繼續說道:“這次馮老爺賭石的事,原本也沒多少人知曉,偏偏卻讓祖母知道了,還連累三嬸受了如今這樣的罪過,你說我若讓人傳出去,說是這個消息是你兒子散布出去的。”

“他們是信,還是不信?”

徐嬷嬷耳聽着這話,卻被吓得臉色發白,就連身子也忍不住打起顫來。

她嗫嚅着兩片唇,似是想說些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她是馮家的老人,無論是馮婉還是馮榮,都是她看着長大的。

這姐弟兩是什麽性子,她自然知道。

若真有這一個風聲,他們肯定會信的。

若是他們信了……

“若是他們信了,你的兒子會有什麽樣的後果,你又會有什麽樣的結局?”王珺儀态萬千得端坐在椅子上,她的神色仍是最初來時的平靜,可吐出來的話語卻好似冬日的寒風一般,刺人心骨。

“到那個時候,別說馮家饒不了你們,我那三嬸肯定也不會放過你們,那麽你們一家子會怎麽樣呢?”

她說到這的時候,一手撐着下巴,眉目微微蹙起,似是在思考似得,目光卻一直盯着徐嬷嬷,眼看着她的臉色越漸蒼白,就連額頭也泌出了薄汗,才又繼續說道:“你的大孫子如今才十五,聽說還沒娶親,至于你那小孫子,我聽說也才四、五歲,正是最天真懵懂的時候。”

“多好的一家子,若是就這樣沒了,實在是太過可惜了。”

“你——”

徐嬷嬷啞着嗓子似是想說些什麽,可是目光在看向眼前這個面容平靜的少女時,也不知怎得,竟是一句話也吐不出來。她只能神色蒼白得看着王珺,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她的注視下,低了頭。

“郡主,您就算如今知曉又有什麽用,這事已過去十多年了。”

徐嬷嬷的聲音很輕,她心裏還有些猶豫,似是不知道該不該吐露出來,可目光在看向王珺的目光時,身子一顫,到底還是咬牙說道:“當年四少爺的确是因為受涼去的,只是那看管四少爺的奴婢卻是三夫人安排的。”

“那奴婢本就是外頭買來的,只因行事沉穩又得二……您母親的歡喜,便送去照顧四少爺。”

“可您的母親不知道,這丫鬟雖是個不錯的,可她的父兄卻都是些混賬,在外頭欠了不少銀錢,整日逼着那丫鬟,後來三夫人知曉後便幫忙還清了那筆賬,只是……”

這後頭的話自是不必說了。

王珺想過許多,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原因,好一會,她才緊攥着手,啞聲問道:“為什麽?”

徐嬷嬷聞言卻有些躊躇,只是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倒也不差這一條了:“四少爺出生前,二少爺和三少爺已經出生了,原本老夫人和老國公最喜歡三少爺,可四少爺出生後,衆人的目光便都投向了四少爺。”

說到這——

她看着眼前少女的面容,終于不再保持平靜,心下微懼,身子也往後瑟縮了許多:“您就算現在知道這些又有什麽用?當年那丫頭早被打殺了,無憑無證的,沒有人會相信您的。”

王珺聞言,卻沒有說話。

她只是合着一雙眼,雙手強撐在扶手上。

她自然知道,即便她能拿捏住徐嬷嬷,可這樁事已經太久遠了,何況當年此事還是祖母一手徹查的……若是讓她知道,只怕也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

何況她也不能讓這樁事被重新揭發出來,母親好不容易才能忘卻哥哥,重新過上幸福安穩的日子,若是此事重新被人揭露。

無論是祖母還是母親,都承受不了。

屋子裏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王珺終于睜開眼,她站起身,剛邁步的時候,身子竟有些忍不住,輕晃了下,只是還不等連枝來扶,她便已經穩住了身形。

她一步步往外走去,臨來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才沉聲說道:“你是個聰明的,應該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徐嬷嬷耳聽着這話,自是忙道:“您,您放心,老奴省得的,老奴決計不敢多言。”

如今她的命脈還被人捏在手裏,哪裏敢多言?何況這樁事傳得出去,她也讨不到好。

只是——

她扭頭看着少女離去的身影,心下驚疑不定,剛才七姑娘的表現,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可她到底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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