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二更)
連枝跟着王珺的步子往外頭走去。
她能察覺出郡主這會心情不好,有心想安慰人幾句,只是話到喉間卻又吐不出來,只能低着頭跟着人的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着。
而王珺……
她自打從那扇關押徐嬷嬷的門出來後就一直沉默不語,盡管她的心中猶如驚濤駭浪,可她臉上的神色卻一直保持着素日的沉穩,無波無瀾得就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似得。
可只要細察的話,還是能瞧出此時的她是有些不對勁的。
眼尾耷拉着,遮掩着裏頭的情緒,唇角也緊抿着,壓抑着心中的憤怒。
就連袖下的手也因為壓抑心中的情緒而一直緊攥着,昨兒個才修繕過得指甲邊緣至今還有些毛躁,壓在皮肉裏的時候,其實很疼。
可她卻好似沒有察覺似得,只是繼續往前走着。
“郡主。”
說話的是一道男聲。
王珺聞聲倒是止了步子,她擡了眼簾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而後便瞧見一個穿着青色長衫的年輕男人正朝她走來,男人的面貌同連枝有幾分相似,正是連枝的哥哥,名喚連賀。
今日之事——
王珺不想讓王家人知道,自然也就沒有差使王家的下人,便讓連枝找了她哥哥幫忙。
這會見人過來,王珺便停了步子,等人行完禮後便與他點了點頭,口中是淡淡說道:“不必多禮。”說完,又添了一句:“今日,多謝你了。”
連賀耳聽着這話,心下卻有些惶恐,他雖然已經起身卻依舊不敢擡頭,仍是低頭侯在一側,口中也忙回道:“郡主這話實在是折煞小的了,不過是些小事,小的實在擔不得郡主這一聲謝,何況……”他說到這稍稍停了一瞬,緊跟着是又一句:“若不是當日郡主出手相助,小的至今還不知會如何。”
說完,他是又真情意切得同人行了一道大禮,是為感謝她當年的恩德。
王珺眼看着他伏跪叩首,也沒說話。
其實當年她會出手幫連賀完全只是因為連枝的緣故。
連枝自幼與她一道長大,行事沉穩為人又持重,王珺一向很喜歡這個丫頭,有一年,她見連枝好一陣子提不起精神,細問之下才知道她哥哥與家中鬧翻了的事。
那個時候的連賀已經有些小聰明了,他不想同他的父母妹妹一樣一輩子都做別人家的下人,想去外頭闖蕩一番卻沒有本錢,偏偏他想得那些玩意對于一向老實本分的連枝父母而言,就是敗家的東西,自然不肯出錢幫忙。
連枝倒是想幫襯自己的哥哥。
可她身為大丫鬟,即便月錢不錯,卻也擔負不起連賀的用度。
到後來還是王珺出手幫了忙。
其實那些銀錢對于王珺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的事,縱然是打了水漂也不會讓她皺一絲眉,可對于連賀而言卻猶如救命稻草一般。若不是當年王珺出手相助,或許他也會泯然衆人,或是去給別人做長随,或是去做小厮。
因此連賀心中對王珺除了一份敬畏,還有一份深謝在。
王珺看懂了他的想法,便開口說道:“你不必謝我,當年我會幫你也沒想到你會有今日的成就,而今日你能有這樣的成就皆是因為你自己的緣故,與旁人無關……”說到這,她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又繼續說道:“何況你已經幫了我兩回,這份恩情你也已經還清了。”
連賀聞言,卻依舊伏跪不起,口中仍是說道:“不管郡主是因為什麽,您都是小的的恩人,日後無論郡主要做什麽,盡管差阿枝來同我說。”
說完——
他是緊跟着一句:“小的雖然沒什麽本事,可認識的人卻不少,郡主有什麽不方便出面的,只管交待給小的。”
王珺原本想說不必,可想着自己雖然能使喚的人不少,只是有時候有些事的确不好讓他們去辦,想了想,便也沒有拒絕他的好意,與他點頭說道:“既如此,那便多謝你了。”這話說完,她也未再多言,只是臨來提步的時候,與人一句:“再過兩個時辰便把裏頭的人送走吧。”
等人應了“是”,她便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去。
連枝自是緊随其後。
走出院落,連枝便扶着王珺坐上馬車。
等到馬車緩緩往前駛去,連枝替人重新倒了一盞茶,待把茶盞奉到王珺跟前的茶幾上,而後便悄悄擡了一雙眼朝眼前這個自打上了馬車便一直靠着車璧沉默不語的少女看去。
她不知道郡主在想什麽,便輕聲問道:“郡主,您打算怎麽做?”
她打算怎麽做?
王珺那雙彎翹的長睫輕輕顫動了下,話卻沒說一句。
她只是伸手掀開身側的車簾,仰頭望着外間那碧藍晴空,好一會才張口說道:“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她的嗓音又低又沉,說完,唇角便勾勒出一抹涼薄的笑,就連握着車簾的手也收緊了許多:“她欠了我一條命,自然該以命來抵。”
以命來抵……
連枝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身子不由自主得打了個寒顫。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目光卻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珺,好一會才輕聲說道:“可是這事過去太久了,我們又無憑無據,豈能給三夫人定罪?”就如先前那位徐嬷嬷說的,當年那丫頭早被打殺了,無憑無證的,沒有人會相信她們的。
“我知道。”
王珺的聲音很平靜,就連臉上的情緒也沒什麽變化。
她只是依舊仰着頭望着馬車外頭的天空,語氣緩慢得說道:“我知道,無憑無據,即便拿捏住徐嬷嬷也沒用。”
“那您……”
聽出連枝話中的疑惑,王珺終于放下了手中的布簾,她轉過身子,神色平淡得望着連枝,不知過了多久才沉聲說道:“我說了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她既然欠了我一條命,就該拿命來抵。”
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即便再難,她都會讓馮氏一命償一命。
這樣才對得起她那可憐的哥哥。
連枝看着王珺這幅模樣,一時卻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她能透過這張平靜的面容看到郡主心中那滔天的恨意,她什麽都沒說,只是伸手握住王珺的手,察覺到她微顫的手,依舊柔聲與她說道:“無論您要做什麽,奴都會站在您這邊的。”
耳聽着這話,王珺先前一直沒有波動的面容終于泛起一抹漣漪。
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看着她點了點頭。
馬車仍舊往前疾行着,到一處的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緊跟着外間傳來車夫戰戰兢兢的聲音:“齊,齊王殿下。”
聽着這麽一道稱呼,先前一直靠着車璧合眼不語的王珺也睜開了眼,她掀了一角車簾往外看去,果然瞧見蕭無珩在外頭。他穿着一身常服高坐在馬上,見她掀簾看去,便笑着朝她看來:“我正好路過這,看到你的馬車便來瞧瞧你。”
這話說完,察覺到王珺的眉宇之間除了一抹未加掩飾的疲倦之外,竟然還有幾許深藏的恨意。
他皺了皺眉,斂了臉上的笑意。
卻沒立刻問她,只是把目光投向連枝,淡淡說道:“你先下來。”
連枝被人這般看着,心裏也有些害怕,只是還是咬着牙先朝王珺看去,顫聲說道:“郡主……”
王珺知道以自己現在的情緒面對蕭無珩,以他的細心,肯定是會被他發現端倪的,只是看人皺着眉,面上沒有絲毫掩飾擔憂的模樣,還是嘆了口氣,與人說道:“你先下去吧。”說完又添了一句:“領着車夫去前頭守着。”
主子發了話,連枝便也沒再多說什麽。
她輕輕應了一聲,而後便下了馬車,領着那個尚還在打顫的車夫往前走去。
等到兩人走後——
蕭無珩便随手把手中的長鞭扔在一側,而後長腿一邁上了馬車,等坐到王珺的對面,他也沒有再遮掩,直接開門見山得問道:“出了什麽事?”
耳聽着這話,王珺心中卻有些猶豫。
可看着蕭無珩緊皺的眉,想起當日兩人說得那些話,她咬了咬唇還是低聲把這事說了出來。
蕭無珩在聽到這樁事的時候,原先緊皺的雙眉攏得便越發厲害了,他知道王珺有個哥哥,只是剛出生的那年就因為體弱受涼沒了,沒想到她哥哥的死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人為……想到這,他是停了一瞬才看着她問道:“你打算如何?”
這不是今日頭一次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
只是這一回,王珺卻不似先前那般堅韌,她沒有擡頭,仍舊低頭看着衣擺上繁雜的花樣,修長的指尖緊緊交握在一道,好一會才輕聲說道:“哥哥死得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對于哥哥的感情,其實也算不上多深。”
“可是自打我記事起,便很少見母親開懷大笑,所有人都避諱着談起哥哥的事,生怕母親難受。”
她的聲音很輕,細弱的嗓音中還帶着些哽咽:“我想讓馮氏一命償一命,可我知道這事不容易。當年這事是祖母親查的,若是讓她知道哥哥并非死于意外,還任由真兇逍遙法外這麽多年,只怕她頭一個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關。”
“何況——”
說到這的時候,又停了一瞬:“我也不想再揭露這樁事,母親如今過得很好,她好不容易可以慢慢忘記以前那些不高興的事,我不想再讓她繼續痛苦下去。”
察覺到王珺輕顫的身子。
蕭無珩輕嘆了口氣,他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把人帶入了懷中,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環着她的肩,不帶絲毫旖旎和孟浪,只是以一種憐惜和心疼的心情抱着她。而後他就這樣垂眸看着懷中人,目光在看向這張略顯蒼白的面容,慢慢說道:“你要她一命償一命,很簡單。”
王珺聞言,一直低着的頭終于擡了起來。
長睫猶如揮舞着翅膀的蟬翼,眼中也帶有疑惑,她剛想張口問他,便見蕭無珩伸手撫向她的面容,一寸一寸得撫過她緊攏的眉心,與她說道:“我可以幫你。”
他說話的時候,面色寡淡,嗓音也略帶清冷。
若是先前王珺還有些疑惑,此時卻明白過來了,要讓一個人死,自然很簡單,尤其是對于蕭無珩而言,只是……她卻不希望他的手中替她沾染鮮血,尤其是那樣一個腌髒的女人,哪裏值得他動手?
所以她看着他搖了搖頭。
眼見蕭無珩皺了眉,王珺從人的懷中坐直了身子,而後是望着他說道:“無忌,我不希望你的手中替我沾染鮮血。”這話說完,見他還要開口,她索性伸手按在他微張的薄唇上,慢慢與他說道:“我會有法子的,我會讓馮氏得到應有的代價。”
“所以你不要動手。”
蕭無珩耳聽着這話,倒是未再說話。
他知道王珺的性子,也知道她的堅持,既然她不願他插手,也就罷了。只是,他伸手握住王珺的手腕,依舊擰着眉,沉聲與她說道:“我可以不插手,只是有件事你得答應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王珺,口中是跟着一句:“不要涉險,也不要貿然行事。”
“無論你要做什麽,都要讓我知道。”
說完,他的手撐在王珺的頭頂,嗓音也柔和了許多:“你要記得,無論你想做什麽,無論這件事是好是壞,我都會幫你的。”
耳聽着這一字一句,王珺先前一直陰霾着的心也跟着輕松了許多。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看着他點了點頭,而後她也未再說起此事,只是問道:“你怎麽會在這?”
“我要去京郊大營。”
蕭無珩一面說着話,見人略帶疑惑的模樣,便又與人笑說了一句:“我這幾日會待在京郊大營練兵,你若是有事便去尋你二哥,讓他找人來尋我。”
王珺耳聽着這話,倒是愣了下。
蕭無珩在長安這麽久,之前天子一直沒給人什麽差事,如今見人終于有正事了,她心裏也高興,想到這,她便徑直從人的懷裏起來,與他說道:“你既然還有正事便快去忙吧,別耽誤了時辰。”
說完,見人皺着眉還要說什麽的樣子,便又笑跟着一句:“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若真有事,我便去尋二哥。”
聽人這般說了,蕭無珩倒是也未再說什麽。
他今日的确還有正事在身,也的确不好再耽誤時辰,便又囑咐了人幾句才下了馬車。
不過他還是等王珺的馬車走後,才離開。
……
等到夜裏。
王珺正靠着引枕翻着賬冊。
她今日心情不好自然也沒讓人随侍,手中翻着賬冊,心思卻全然不在上頭,察覺到外間傳來的一陣腳步聲,更是有些心煩意亂的皺了皺眉,還不等她說話,便見連枝打了簾子走了進來。
“什麽事?”
連枝聽出她話中的不虞,是先給人福了身,而後才朝人走近,壓低了嗓音同她禀道:“冬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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