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冬盞?
王珺的神色微動。
自打當日從家廟回來後,她便一直讓連枝在私下與冬盞接觸,只是那個丫頭倒也算是個忠心的,即便到了如今這樣的局面也仍舊無怨無悔的守着林雅。久而久之,她倒是也沒再打聽過冬盞的事,只是依舊派人守着萊茵閣。
倒是沒想到,她如今竟然來了。
手中的賬冊輕輕合了起來,王珺也沒有說話,只是擱在茶幾上的手卻稍稍蜷起些許,而後便輕輕扣起了底下的茶案,一聲又一聲,雖然不輕不重,卻好似能夠正好敲進人的心裏。
今日無風,屋裏屋外都很安靜。
如今也只有王珺這輕扣茶案的聲音在屋中響起,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把手中的賬冊置于一側,而後是收回手,慢慢說道:“讓她進來吧。”
連枝聞言便輕輕應了一聲。
她是又朝人福身一禮,而後才往外退去。
不消多久,外頭便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跟着布簾被人打起,卻是連枝領着冬盞進來了。
連枝走在前頭。
冬盞便站在後頭,她穿着一身綠色短襖,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只是頭卻一直低着,步子也走得很慢,似是還有所猶豫。等到連枝停下步子,她才跟着一道停下,而後她也沒有擡頭,只是朝人福身問安:“奴請郡主安。”
說話的嗓音依舊沉穩,可若是細聽的話,還是能聽出幾分顫音。
王珺見她行禮也沒有說話,她只是重新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手肘撐在高高壘起的引枕上,半撐着頭看着人,語氣緩緩得說道:“連枝,給她搬把椅子吧。”
“不,不用……”
冬盞聞言忙擺手說道。
可連枝只聽從王珺的話,還不等她拒絕便已搬了把杌子放在了人的身後。
眼瞧着如此,又見榻上美豔的少女依舊保持着雲淡風輕的模樣,見她看去也只是輕輕擡了擡下颌,聲音淡淡得與她說道:“坐吧。”
冬盞自幼跟着林雅,對于這位長樂郡主也是早有耳聞,而後又經過幾番接觸,心中對她也是頗為畏懼,可如今見人這樣雲淡風輕,她的心下卻又多了一絲往日從來沒有的敬服。眼前這個少女也只比姑娘大一個月,可無論是手段還是心思卻都是姑娘比不了的。
她知道當初連枝三番兩次接近她,是因為眼前這個少女想讓她背叛姑娘。
而她如今冒夜前來,肯定是有要事同她說。
但凡換作任何人,只怕這會都應該直截了當得問她了,偏偏眼前這個少女卻仍是好整以暇得靠坐着,不疾不徐得讓她坐下。若說以前還覺得姑娘有贏的可能,那麽如今,在瞧見了少女這樣的一面後,冬盞已明白……姑娘是無論如何都贏不了眼前人的。
想到這,又想起今日來的目的。
冬盞的心裏卻還是有些猶豫,即便來前已經想過許多回,可真得到了這個少女的跟前,她卻還是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若是她真得說了,便真是背叛了姑娘。
王珺見人面露躊躇卻也不着急,她只是讓連枝給人倒了一盞茶,而後才看着冬盞,淡淡問道:“你這冒夜前來,總不至于只是想來同我讨杯茶喝吧?”說完,見人面露惶恐,便又重新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才又說道:“若有什麽事便說吧。”
“我的耐心是不錯,卻也不喜歡浪費在沒意義的事情上。”
連枝就站在冬盞的身邊,見她咬着唇,低着頭,便也添了一句:“你是個聰明的,府中如今是個什麽形式你也是知道的,你既然選擇過來必然是已經做好了決定,既如此,如今又何必再猶豫不決?”
說完,她話鋒一轉,提了一句:“你今年也有十八了,聽說你還有個表哥在老家等着你。”
驟然聽到“表哥”兩字,冬盞立時便擡了頭,還不等她說話,便又聽見連枝繼續與她說道:“你如今待在那位的身邊,只怕近些年是難以回去了,也不知道等你回去後,你那表哥還會不會再等着你……到底是為了你那主仆情誼?還是日後同你那位表哥好好過日子,你可得仔細想清楚了。”
“何況,你那位主子是個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自己的親生母親也是說抛就抛,更遑論是你了……”
這輕飄飄的一字一句就跟砸進她心底那片湖水的石子似得。
冬盞緊咬着紅唇,握着茶盞的手也不自覺得收緊,她知道連枝說得沒錯,如今姑娘身邊沒有人,她是不可能回老家的,可是表哥如今已經二十了,他已經等了她好幾年,不可能一直這樣等着她。
還有姑娘……
她如今就跟變了個人似得。
想起這些日子姑娘的表現,或許真到出事的那一日,她也會被姑娘無情得推出去。
想到這——
冬盞緊咬着唇,可面上的躊躇卻逐漸消散,她手握着茶盞,擡頭看向王珺,而後是咬了咬牙與人說道:“奴今日過來的确是有一事要同您說。”說完,她是把手中的茶盞放在一側,而後是繼續與人說道:“近些日子,姑娘私下一直和五姑娘有所接觸。”
這話說完,眼看着連枝皺了眉,可榻上的那個少女卻依舊面容無波,只是神色淡淡得望着她。
見人這幅模樣,冬盞也收起了那些小心思,恭恭敬敬得與人說道:“五姑娘心裏本就因為三夫人的事對您頗有恨意,姑娘便趁勢多說了幾句。”
“她說了什麽?”
說話的連枝,她擰着眉,語氣頗為急切。
冬盞沒有看她,只是望了王珺一眼,而後是輕聲回道:“姑娘說,若是您不在這個世上就好了。”
這話剛落,連枝的臉色一白,緊跟着卻又變得漲紅,卻是氣得。她咬着牙,厲聲說道:“老夫人和郡主容她在府裏,給她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倒好!”說完,她便扭頭朝王珺看去,稍稍掩飾了下話中的愠怒,與人說道:“郡主,奴現在就去同老夫人說,讓老夫人直接把萊茵閣的那位送去家廟。”
“免得她成日不安好心,招惹是非。”
耳聽着這話,王珺卻沒說還是不好,只是看着冬盞問道:“我那五姐說了什麽?”
冬盞見人語氣平靜,就連面上也沒有絲毫變化,心下對眼前這個少女竟不由自主得又生出幾絲畏懼,她重新低了頭,輕聲回道:“我看五小姐那會的臉色也不好看,倒像是把這話聽進去了。”
想着那會五姑娘臉上的表情,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郡主,您要小心。”
王珺從她口中聽到這麽一個回答,倒是也不覺得意外。
林雅心中有多恨她,她是知道的。
至于王珍,除去這次三嬸被關禁閉,自然還有因為以前的那些事,她那位五姐最好面子,當初她在人前如此不給人臉面,只怕她心裏早就對她恨得要死。保不準林雅還在人前提起了蕭無珏……想到這,她便又問了一句:“你家姑娘挑唆王珍的時候,是不是同人說起魏王了?”
“您怎麽知道?”
冬盞聽着這話,是真得吓了一跳,竟連禮儀也顧不得,擡眼朝人看去。
直到目光在觸及眼前那雙無情無緒的桃花目時,才好似回過神來,重新低了頭,聲音微顫得回道:“您說得沒錯,姑娘的确提起了魏王,她說馬上就是您的及笈了,等過了及笈,您的婚事肯定會被安排上。”
“到得那時,五姑娘和魏王便再沒有可能了。”
說到這,她是又猶豫了會,才又輕聲說道:“奴發現五姑娘在聽到這句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比先前還要難看。”
王珺聞言,倒也未再說什麽。
她只是重新靠回了身後的引枕,修長的手輕輕敲着桌面,待又過了一會,她才看向冬盞,說道:“今日的事,多謝你了。”說完,她是又補了一句:“我會尋個時間,把你送出去。”
“不過這些日子……”
耳聽着這話,冬盞忙回道:“郡主放心,奴省得的,若是近些日子姑娘和五姑娘有什麽接觸,奴會着人來與您說的。”
從她選擇走進這裏的時候起便沒有回頭路了。
以後她只能聽命眼前的這個少女。
王珺見人應允得如此快,倒是難得朝人點了點頭,而後說話的語氣較起先前倒也好了許多:“好了,你先回去吧。”
等人行禮退下,連枝才緊擰着眉說道:“郡主,您為何不讓奴去與老夫人說?”一面說着,一面是憤憤不平得罵道:“萊茵閣的那位心思實在歹毒,就和她那個娘一樣,盡會使這些下三濫的手段。”
王珺聽着這句卻只是輕輕笑了下。
她沒有回答連枝的話,反而在重新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後,擡眼問人:“你說,王珍會被受她的挑唆嗎?”
耳聽着這句,連枝卻是一愣。
還不等她說話,便見王珺已撐着下巴笑說道:“她會的,就是不知道我這位五姐打算怎麽出手對付我呢?”距離她的及笈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想要讓她悄無聲息得消失在這個世上,她倒是真得有些好奇。
相較王珺臉上的雲淡風輕,連枝心裏卻猶如驚濤駭浪一般,想起四少爺的死,她的小臉一沉,忙說道:“奴現在就去回禀老夫人。”
她不能再讓意外發生了。
想到這,她也顧不得什麽,忙轉身想往外走去。
只是還沒邁出一步便聽到身後傳來王珺的聲音:“好了,無憑無據的,你過去有什麽用?何況,如今天色已晚,祖母早已睡了。”
聞言,連枝倒是停了步子。
她真是急糊塗了,這個時候老夫人早已睡了,何況就算這麽過去,無憑無據又能說什麽?保不準還要被人說一句污蔑……想到這,她臉上的焦急和擔憂藏也藏不住:“那我們該怎麽辦,難不成真等到五姑娘找人來殺了您?”
她這是太過着急才說出來的糊塗話。
可傳入王珺的耳中,卻突然讓她坐直了身子。
外間的晚風好似突然起來了,輕拍着樹葉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連枝見她突然坐了起來,又見她一直低着頭不說話,焦急的面容也變得微怔,好一會,她才輕輕喊了人一聲:“郡主,您怎麽了?”
王珺耳聽着這話卻沒說話。
她袖下的手撐在底下繡着西湖十景的座褥上,腦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或許這會是一個機會。
王珍如今恨她入骨,又受了林雅的挑唆,以她的性子保不準真會私下做出找人殺了她的事,倘若她趁勢抓住她的把柄,那麽……
只是這個法子太過危險。
想起今日遇見蕭無珩的時候,他說得那些話,若是讓他知道的話,絕對不會允許她這麽做。
王珺合了合眼,心裏就跟架着一個天平似得,一面是蕭無珩的擔憂和囑咐,一面是她那位早逝的兄長,兩邊都在各自傾斜着,讓她的想法也跟着左右搖擺不定……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睜開眼,說道:“此事不用去告訴祖母。”
“郡主?”
連枝的聲音帶着疑惑。
王珺沒看她,只是輕扣着茶案,聲音低沉,慢慢說道:“我自有安排。”
……
幾日後。
連枝因為受王珺的吩咐,這些日子一直着人打探着三房的消息,這會得了小丫鬟的回禀,便打了簾子往裏屋走去。眼瞧着仍舊靠坐在引枕上翻着賬冊的王珺,便輕聲回道:“三房有人傳來消息,說是五姑娘身邊的玉露,今兒個出門了。”
這話說完,見人擡眼看來,便又跟着一句:“我遣人跟着,發現她是進了馮家。”
馮家?
王珺耳聽着這話,眸光微沉。
她要是沒記錯的話,那個馮榮雖然本事不大,交友倒是廣泛,聽說還認識一些刀尖上舔傷口的人,看來她那位五姐是打算讓她那位好舅舅找人出面了。
也是。
如今馮婉被罰,王家又跟馮家斷了聯系。
由着王珍添油加醋說上一番,必然也能讓馮榮恨透了她。
想到這,她便合了手中的賬冊,與人說道:“你讓人近日盯着三房和馮家的舉動,切記不要打草驚蛇。”
連枝聞言,還是忍不住嗫嚅道:“郡主,您,您真要這麽做嗎?”
王珺知她心中擔憂,便擡眸看了她一眼。她沒有直面回複她的話,只是望着連枝說道:“我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每到哥哥祭日的時候總會以淚洗面,她總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哥哥,哪裏想到這根本不是意外。”
“連枝。”
她突然喊了人一聲,而後是繼續說道:“你也是有兄長有弟弟的,若是有一日你的兄長和弟弟被人迫害,你會這麽做?”
她會怎麽做?
連枝張了張口卻啞口無言,好一會她才低頭說道:“奴知道了。”
就如郡主所說,這世上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既然事情過去這麽久,不能再用這個罪去定義馮氏當年的所為,那麽只有另辟蹊徑,讓她償命。
想到這,她也不再猶豫,重新擡頭朝人看去,與人保證道:“您放心,奴會安排好的。”
王珺見她應允,便看着她笑了笑,沒再說話。
……
十月十五。
王珺帶了随從又帶了連枝,坐上馬車,往華安寺去。
庾老夫人知道她今日要出門的時候還愣了下,後來知曉她是要去寺裏,原本也想跟着一道去,只是近來天氣冷了,她膝蓋處的老毛病又犯了,自然也只能作罷。可臨來還是囑咐她要小心,多帶些随從。
這會馬車已出了城。
沒了城中的喧嚣,這裏除了馬蹄和車轱辘的轉動聲,便再無其他聲音了。
連枝跪坐在馬車裏,她自打出了城便一直惴惴不安的,就連倒茶也傾出了不少茶水,這會正白着臉,握着帕子擦拭着茶案。
王珺看着她這幅模樣,有些無奈得搖了搖頭。
她輕聲安撫了人幾句,眼見連枝臉上的神色較起先前好了許多,才又問道:“先前我讓你去給你兄長傳得話,可傳到了?”
說起正事的時候,連枝倒是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忐忑。
聞言便答道:“您放心,奴已經和兄長說了,等您離開城中,便讓他去京兆衙門處報案,說是這兒有流匪出現。”
“奴還讓哥哥私下遣人護着,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出現。”
“只是——”
連枝說到這,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們今日真得會動手嗎?”
“馮榮已經找了人,今日我出門的時候,玉露又特地出了趟門,何況他們知道我的性子,平日鮮少出門,這回不動手,還不知什麽時候能再有機會……”王珺說這些的時候,聲音很平靜,就連面容也沒有什麽波動。
她篤定,今日肯定會有事發生。
連枝耳聽着這話,臉色卻變得越發慘白起來,雖然都已做好了安排,可她心中卻還是害怕不已,若是來得不及時,若是人太多,郡主受了傷該怎麽辦?
王珺見她這幅模樣,也沒有說話,越到危險的時候,她就越冷靜,耳聽着外頭的馬蹄聲,她繼續翻着手中的書,突然聽到外間馬蹄亂動,以及靠近馬車一側有人說道:“郡主,有危險,您待在裏頭別出來。”
耳聽着這番話,王珺垂眸未語。
她只是合了手中的書,而後掀開一角車簾往外看去,再瞧見那群黑衣人的時候才淡淡說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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