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瓦倫丁·林侬正在看一本詩集。房屋一進門的地方有一張像酒吧裏用的那種曲尺形的長桌,他就坐在後面。房屋的裏側和牆壁上全是書架,擺滿了書籍,都是用來出租的。

雪松山丘旅店的餐廳是體面人的社交場所,四歷法酒館是普通人慰勞自己或者麻痹思想的地方,而林侬租書店則儲存着鎮上人的精神食糧。

租書店是老林侬開的,不過他正在鬧關節炎,書店由他的兒子瓦倫丁照看。瓦倫丁很喜歡這個工作,因為他可以安安靜靜地看書。今天晚上也和平常一樣,他坐在暖氣旁邊,又暖和又舒服。夜裏刮起了風,在這樣的天氣裏書店很少有顧客,因此當聽到敲門聲的時候瓦倫丁很驚訝。

走進來的是個高個子男人,穿着黑色大衣,一團冷氣跟随他鑽進屋子。一看到他,瓦倫丁立刻放下書本,興奮地站起來,眼睛裏露出喜悅的光芒,嘴裏說:“是你!沃恩施泰因先生。”

瓦倫丁稱呼的沃恩施泰因,就是雪松山丘旅店的擁有者,一位相貌端正英俊的中年德國人,長年生活在這兒。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剛剛從城裏返回鎮上,他是去為旅店加入聯盟而做準備工作。朱利安·雷蒙認為前臺經理巴爾芬可能隐瞞了沃恩施泰因的行蹤,不過他的确是錯了,赫伯特當時的确不在,他現在回來比預定的時間早了一個夜晚。

他從山下走上來,順便到書店來還書。另外用他自己的話來講,是來看看老朋友。赫伯特是個商人,也是個愛書之人,旅店裏有書,但他更喜歡到這兒來借。時間一長,他和書店老板林侬、以及林侬的兒子瓦倫丁成了朋友。他們經常會對一本書發表各自的意見,進行讨論。

瓦倫丁接過還來的書,開始在電腦裏尋找借閱記錄,并計算費用。在這個時間,赫伯特看到瓦倫丁放下的詩集,就順手拿起來,正看到剛剛瓦倫丁看的那首詩。

“怎麽?你在讀布萊克嗎?”他問。

“是啊。這是他親手刻印的詩集的複制版本,很不錯。”

“嗯,的确很精美。不如我們哪天再開個讨論會吧,叫上林侬先生一起。”

瓦倫丁搖搖頭說:“他這些天關節炎鬧得厲害,恐怕沒這個心情啦。”

“真可惜。不過可以把我們的讨論記錄下來寫個報告,等他舒服的時候拿給他看,像上次那樣,他一定會很高興的。”聽他這麽說,瓦倫丁笑了起來。

“上次”指的是他們以安·拉德克利夫的《尤多爾弗的秘密》為契機進行的關于哥特小說的讨論,那次還有瓦倫丁的好朋友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和尼古拉·塞奧羅斯參加,而最後在斯蒂芬的幫助下寫了一份類似于論文的總結。斯蒂芬把總結交給他在格拉斯哥的同學,經修改潤色後在大學的刊物上出版。這件事讓林侬先生又高興又自豪。

“好,幾天之後我們聚一次吧,叫上斯蒂芬和尼古拉嗎?”

“只要你能請到,人多總會熱烈一些。”

“行,定下來之後打電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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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論會的事情便這樣決定了。不過,對于是否邀請斯蒂芬和尼古拉,瓦倫丁有自己的想法。在赫伯特走後,他拿起詩集,卻沒有看,而是眼睛盯着門,腦子裏想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對于瓦倫丁來說,他是珀耳修斯、恩底彌翁和忒提斯的綜合體,雖然他的年齡大了點兒,但這樣的年齡正是外表的美趨于成熟,內心的美開始沉澱的時候,他是一只內外都成熟得恰到好處的果子。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從林侬租書店出來,急匆匆地向旅店走去。他提早回來的目的并不是為了還書,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在到達旅店後他直奔自己的辦公室,前臺經理巴爾芬正在那兒等着。“這幾天的情況怎麽樣?”他一進去就立刻問道。

“很好。因為下了場大雪,滑雪的客人增多了。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場大雪,很多東西運不過來,特別是新鮮的水果蔬菜,不過現在已經改善了。”

“還有呢?”赫伯特的手指在硬木辦公桌上像彈琴一樣跳躍着,顯得有些不耐煩。

“艾麗娜的工作從上周末開始由瑪莎接替。”

“沒了?”

“就這些。”

赫伯特看着巴爾芬,那眼光好像要從他嘴裏挖出點兒什麽似的。“那你跟我說過的英國客人是怎麽回事?”

“他要求進入C307房間,我拒絕了他,因為這不符合規定。我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巴爾芬的表情很驚訝,他顯然認為當他把情況在電話裏告訴赫伯特的時候整件事就結束了。但現在赫伯特又提起來就表示情況沒那麽簡單。

“不、不。”赫伯特說,“你拒絕了他,你做的很對。但是我想知道他為什麽會對那裏産生興趣,他是否已經進去過那個房間。”

巴爾芬驚訝的表情更明顯了。“他不可能進去的,沃恩施泰因先生。那扇門一直鎖着,而且,鑰匙不是一直由你親自保管嗎?……”但前臺經理突然想到了朱利安·雷蒙的一句話,匆匆改口:“那位先生提到自己必須進去的理由時曾經說‘如果那裏面發生了謀殺……’”。

“他說到了謀殺?!”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大叫起來,他睜大眼睛盯着巴爾芬,瞳孔四周都露出了眼白,呼吸也似乎停止了,面孔由于憋氣而漲得通紅,肩膀一起一伏。他竭力想要把自己激動的心情給壓下去。

“沃恩施泰因先生?”巴爾芬擔心地問。

“……沒什麽,沒什麽……”赫伯特慢慢地說。“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這件事別跟別人說。你回去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巴爾芬看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覺得他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間經歷了從驚訝、恐懼、焦慮到冷漠的所有階段,在這之後則因為如此突然和迅速的變化而異常疲憊。

巴爾芬在旅店裏工作已經有五年了,他一直就知道赫伯特對于C307房間特別看重,這不是什麽新鮮事,在旅店裏工作過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但是誰都沒有進過那個房間,誰也不知道裏面有什麽。雖然有時工作人員私下裏會有一些議論,但由于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是個很好的老板,即使有些閑話也很快散去了。

他知道旅店曾經被多次轉手,原因就是屋主人總覺得裏面有什麽神秘的東西。而且,據說曾經有一位屋主正是死在那C307房間裏。這次,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擔心恐怕也是有根據的吧?

“先生。”巴爾芬在臨出門時突然說,“看你的反應,似乎那個房間……”他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全說完,他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會明白他的意思。

赫伯特露出一個微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謝謝你的關心,巴爾芬,但是真的沒必要擔心。”

這并沒有讓前臺經理感到輕松,但他還是點點頭,走了出去。

辦公室裏,赫伯特坐在扶手椅上,用兩只滾燙的手托住額頭,仿佛單靠他的額頭已經承受不住紛繁而來的思緒的重負了。從他的嘴裏吐出一聲嘆息:

“伯伮斯……”

朱利安半夜醒來,發現那個人就在自己面前。他自己躺在床的右邊,而‘他’躺在左邊。

‘他’正在沉睡。全身□□,白得可怕,身軀在夜晚看起來散發着幽藍的光芒;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朱利安把手指放到‘他’鼻孔下面,卻沒有感覺到呼吸引起的氣流。‘他’并沒有呼吸,只是做出呼吸的假象。‘他’是一個死人。但‘他’的身體溫暖柔軟,皮膚細嫩而有彈性。‘他’好像又是一個活人。

朱利安沒有像自己預料的那樣感到恐懼或不安,正相反,他覺得內心非常平靜。這也許是夜色的作用。朱利安小心翼翼地撐起身體,仔細地看着‘他’。一種安靜而從容的氣質從‘他’美好的姿态和唇角難以察覺的微笑中透出來。

“你到底是什麽人呢?”朱利安輕輕地說。

他把手覆蓋在‘他’的髋骨上,手掌沿着身體曲線向上,經過腹、腰、胸,最後停在‘他’的嘴唇旁邊。他向那張美麗而奇異的臉俯下身,用自己的嘴唇輕輕碰觸‘他’的額頭、眼睛、鼻尖。“你到底是誰?”朱利安再次發出嘆息。

仿佛是為了回答他的問題似的,‘他’的身體突然顫動起來,像即将被飛蛾咬破的繭。朱利安被吓了一跳,在這時才感到有點害怕,他想後退,卻沒有完成這個動作。

‘他’睜開了眼睛,被夜色渲染成暗紅色的眼睛帶着微笑看着朱利安。朱利安也盯着‘他’,想在那雙眼睛裏找到些什麽,但是他卻意外的發現那雙眼睛裏面沒有絲毫可以辨認的東西,沒有流露任何思想。雖然‘他’的眼睛在微笑,朱利安卻感到像是看着發生月全食時的暗紅色的月球——冰冷和荒蕪。那簡直不是人類的眼睛。

冬季的夜晚非常冷,雖然是在房間裏,朱利安仍然覺得寒氣在從四面八方往屋裏湧。他抓起被子圍在身上,慢慢地後退,從床上下來。‘他’注意到朱利安的意圖,笑容更加明顯了,把手臂擡到腦袋上邊,将身體展開,雙腿交纏着。這動作好像是無意識的,也好像是在誘惑朱利安。

“你是誰?”他問。

“我?”‘他’緩慢的爬起來,身體傾向朱利安後退的方向。“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是你想要的任何一個人。我可以是天使,是魔鬼;可以是你的主人、你的奴隸;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是你的敵人;更可以成為你最親密的情人。只要你想得到,我可以成為你的一切。”‘他’邁出右腿,一只腳踩到地板上,向朱利安伸出手。

“不,”朱利安搖搖頭,“我只想知道你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你總會知道的,可是在這之前——”‘他’突然站在朱利安面前,就像上次在C307房間裏一樣,快的他沒有任何反應,“——我們需要互相了解,需要成為彼此的一部分……”

‘他’猛地伸手捧住朱利安的臉龐,吻他的嘴唇,那股惡狠狠的勁頭就像是要吞下他一樣。朱利安被吓了一跳,最初沒來得及反抗,但緊接着他用手推,用拳頭砸,用膝蓋頂,想把‘他’推開。但他嘗試了很多方式之後,朱利安發現‘他’就像包圍在四周的空氣一樣,根本甩不掉。

而與此同時,‘他’卻更加得寸進尺地**起朱利安的身體,手指輕捏他**內側敏感的皮膚。

“滾開!”朱利安叫起來。

“輕點兒,輕點兒,”‘他’說,“我并不是要折磨你,更不是要殺你。我是要讓你感覺到無與倫比的幸福美妙,那才是人生真正的目的。我說的不對嗎?朱利安……”

“別叫我的名字!你為什麽會找上我?!你怎麽知道我的事情?”

“這并不重要。我知道你的一切,連你的莉迪的一切都知道。我甚至知道你心裏最深的深淵下面究竟培育着什麽東西。你不想聽我說說嗎?再說說你的莉迪?說說那些啃食着你的心髒、以它作為養料生長的小東西。”

‘他’靈巧地挑逗着朱利安的欲望,讓他感到興奮,卻又因此而羞恥。

“你是惡魔!”他歇斯底裏的大叫起來。

“人人都是惡魔。你想看看魔鬼的牙齒嗎?”

朱利安覺得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漸漸發白。他的身體滾燙,欲望之火灼燒着內髒,當激情達到頂峰後,他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甜美的震顫并因此麻痹。他合上雙眼,聽見有一個聲音在自己耳畔說:“來吧,來吧。看看那個藏起來的世界,它就在你的身體裏。”

朱利安睜開眼睛,一時之間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

四周不是夜晚的黑色,更不是他沉睡前看到的白色,而是蔥翠欲滴的嫩綠。實際上,他四周、甚至頭頂上都是細長的柳樹葉片。他覺得自己是在一片柳樹林裏,樹幹仿佛梁柱,而下垂的枝條組成了牆壁。他伸手撥開樹葉,想看看外面,但看到的只是一層又一層的綠色。

他這是到了哪兒?而他究竟睡了多長時間?否則怎麽能從冰雪覆蓋的小鎮突然來到茂盛的樹林裏。而‘他’又到哪裏去了?

朱利安帶着這些疑問撥開交纏的樹枝,向外走去。他走了很久,當他以為自己可能迷路的時候,一股芬芳的花香如流水般汩汩地撲面而來,樹林有一面亮起來,陽光穿過葉片間的縫隙閃爍着光芒。他加快步伐,向亮處走去,撥開最後幾根枝條,從樹林裏鑽了出來。

在他面前,是一座山谷。兩側是高聳入雲的高山,最尖端直插雲霄,銀白色的雪線附近缭繞着層層薄霧。而在山間是翠綠色的山谷,一座座圓丘似的小山包散布在山谷裏,遠遠望去,就像是法國鄉間市場上碼放整齊的柑橘或檸檬。山坡上覆蓋着像人工修剪過一樣平坦整潔的綠草,一棵棵又大又直的墨綠色柏樹點綴在山丘上,柏樹腳邊是一簇簇朱利安不認識的粉紅色樹叢,那種灌木他叫不上名字,好像是被矮化之後又染了色的橡樹。

最讓朱利安驚奇的是空中。有幾塊像小山一樣龐大的石頭漂浮在空氣裏,沒有任何東西支撐或牽引着,完全以嘲笑物理定律的姿态随着風勢輕微地上下浮動,仿佛是漂浮在海水裏的海藻。這些石頭都呈現出如同刀尖向下的短刀的形狀,它們的頂部是平坦的,綠草和灌木在上面生長,給這些四壁裸露、有無數裂痕縱橫的石頭戴了頂毛絨絨的帽子。它們投下巨大的陰影,像一朵朵烏雲一樣将一塊塊地面籠成黑暗。

在雪山、山谷、漂浮着的巨石間,一隊白色的飛鳥正在上下翻飛,一會兒沖到雪線附近的高空中,一會兒鑽進山谷底下的柏樹間繞着圈。

四周只有激蕩在岩石間的呼呼風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整個景象平和悠遠。但是朱利安卻感到一陣緊張,這不僅是那些如即将插入地面的巨大楔子一樣的石頭帶給他的威脅感,還有一種置身于沙漠中的恐懼感。因為這個明顯非正常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人的氣息,即使那些形狀完美的草坪也散發着與世隔絕的冷酷的味道。

朱利安蒙住了雙眼。他以為這是又一個夢,如鑽石鑲嵌在黃金托架上一般鑲嵌在另一個夢裏,夢幻中的夢幻,兩面相對的鏡子映照出的無數個影子中的一個。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奇異的世界并未消失。帶着熒光綠的青草仍在拂過他的腳面,浮在空中的巨石四壁仍在反射着陽光,白色的巨鳥仍在平伸着翅膀利用上升氣流飛翔。

朱利安終于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他踉踉跄跄向前走去,雙手揪着頭發,嘴巴裏結結巴巴地叫喊着:“我在哪兒?!這是什麽地方?!誰來回答我!”

他的聲音沖出去,撞上對面的石壁後又折回來,撞在這一側的石壁上,互相之間不斷的反射,形成一連串的回聲。假如朱利安是一位聲學家,一定會對這麽精确的反射發生興趣,但他只是個快被冷漠和孤獨吓死的人,只會埋頭于自己的恐懼。

那一群白鳥似乎被這些回聲惹惱了,它們向朱利安飛過來,用尖尖的喙啄他的腦袋和眼睛。朱利安尖叫着向樹林跑去,雙手揮舞着驅趕鳥群的襲擊,保護自己的眼睛。最後他沖進了柳樹林,無處下嘴的鳥群在天空中繞了幾圈,飛走了,有幾只的嘴巴邊上還粘着朱利安的頭發。

他摸了摸疼痛的頭皮,結果手心裏一片紅紅的血跡,肯定是被啄破了。“上帝啊……”他無力地倒在地上,嘴裏無意識地念叨着那個他根本不曾相信過的名字。他在這時呼喚上帝并不是出于信仰,而只是一種習慣,一種對于自己處境的絕望的慰藉。

“誰在這裏叫上帝的名字?”

就在朱利安的頭頂上,一個聲音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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